新鲜的牧草,和死的标本,还活在石头中间
这是关于生存和科学秘密之间的紧密关系,标本师制作标本,并非他们看见死亡,而是他们看见生命。
蒋光辉还记得自己做的第一个标本,是一只山羊。最普通的、可能被端上餐桌成为一道硬菜的山羊,“也是试错成本低”,是公司给他的小考核、小练手。那时和蒋同期进入公司的还有另一位同学,两个人一起做模型,谁做得好,山羊的皮毛就缝到谁的模型上,“最后就被缝到了我的那个模型上面,所以印象特别深。”
动物标本按制作材料及方法的不同主要分为骨骼标本、浸制标本、剥制标本、铸型标本、干制标本、塑化标本、透明标本及玻片标本等八大类型。大部分人们见到的主要是三种,骨骼标本、剥制标本还有干制标本,骨骼很好理解,崇生造物局内也有狞猫的骨骼标本,而像蝴蝶、蜻蜓之类的昆虫,大部分会被制成干制标本,而蒋光辉做得最多、也最擅长的,还是如山羊这种,剥下皮毛、重新填充的剥制标本。
要被制作成标本的动物,也就是“原材料”,大部分来自动物园。园内自然死亡或意外死亡的动物,先经手动物园进行对死亡具体原因的分析和研究,这个时候已经会进行一些解剖,研究完毕后,出具报告,然后才能给到标本制作方。有的时候会是直接的尸体,有的可能为了节约空间,把皮毛取下保存。
还有一些标本来自于养殖场,蒋光辉经营的崇生造物局里,最可爱的剥制标本,是售价58元一只的小公鸭,鸭脚缩起来,底座是小小的木头圆桩。在养殖场,大部分小鸭的命运从出生就已经决定,小母鸭留下来继续喂养,小公鸭则会被“处理掉”,比如说喂蛇,或者直接宰杀,他们把这些小公鸭中的一部分制作成标本保存。
造物。
鸟类、鱼类标本的制作,最难的其实是颜色的还原,能不能保持那种鲜活的色泽;而哺乳动物的标本制作在各个方面都要再上一层难度的台阶,哪怕是骨骼也是如此。
蒋明辉觉得,只要是做一个标本,最终目标都是让它更鲜活、生动,这也是所有标本师努力的方向,尽可能地还原动物活着的时候的状态。当然,可能也会有标本师会想尝试一些二次的创作,比如说对皮毛、骨架进行艺术化的处理,但“那已经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觉得那不能叫做标本。”
蒋明辉参与制作的最大的标本是非洲象。
那是几年前,他还没有创立自己的公司和崇生造物局,是在当时的工作室承接的这个项目,象皮是从非洲运输过来的,卖给了朝鲜的平壤自然博物馆,平壤的专家找到了北京的中科院,中科院又推荐到福建的公司,于是他和其他员工就接手了下来。
非洲象有三米多高,整个制作周期大约花费了三个月,七八个员工一起。仅仅是象皮,已经非常沉重了,将皮缝制上骨架的时候,他们必须协力完成,搭一个架子把皮吊起来。过程里,神经一直是紧绷着的,因为太过巨大,参考性、容错率都被压得很低。
2018年时,蒋光辉参加了全国动物标本大赛,他的作品是一只猎豹。大部分国内的猎豹标本仅仅是在下方装一个实木底座,或者造出一个小小的非洲草原景观,但是蒋光辉没有这么做,他做了一个钢管装置,结合自己所学的雕塑,用钢管展现风的流动与速度。
现在,他也在不断地尝试一些新的技术和方法。动物标本的设计,是需要去打破一些人们的固有观念的,不是僵硬的、死气沉沉的,不是干瘪的还原,而是有美学的技法和生命的流动在的。
精确捕捉、定格某一个瞬间,某种意义上,动物标本制作和动物摄影有点相似,“他们是在动物活着的过程中定格某一个瞬间,我们是在它(动物)死亡后永久地定格。”
过去几年,有几次,蒋光辉曾经接过朋友的请求,将朋友意外去世的宠物做成标本,他做过一只狗,情态生动、憨态可掬,看起来和“生”时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朋友来取了三次,三次都哭了,最后还是无法接受,不敢取走,“看到就觉得伤心”。
他也曾经听说过有执念的人,朋友曾经接过一个单子,那户主人的宠物去世后,主人把宠物的皮毛送去广州做成标本,肉身带到上海火化,火化后取了一个小瓶子,装了宠物的骨灰,放进标本的骨架里。这让蒋光辉心情复杂,某种意义上,这位主人让宠物得到了另一种“重生”。
做动物标本这几年,蒋光辉对“生”与“死”的感触越来越深刻,从前没有接触这个行业时,他去一些标本陈列馆,更多感受到的是对技术神奇的感叹、一点畏惧和莫名的冲击,后来他慢慢意识到,这实际上是对生命的本身的敬畏。现在,他觉得,在制作标本的过程中,也是和生命的一次对话。
崇生造物局的名字也来自于此,“崇”意指敬畏生命、崇敬自然,谐音“重生”则是给动物第二次生命,让它以另一种生命形式继续地在这个世界上存在。
—
大部分情况下,动物标本的制作承载的是科研上的意义,而另一方面,动物标本还承载着时代和历史积淀的意义。湖南师范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标本馆有80多年历史,保存着20余万件珍贵的动植物标本,走近陈列馆门口,是一只华南虎。华南虎标本旁的标签纸记录:1955年采自岳麓山,由当时的湖南武警公安总队枪击并赠送给湖南师大以标本保存,留有书函。
据动物标本陈列室负责人黎红辉所讲,这可能是岳麓山上最后一只华南虎,“华南虎是国家一级濒危保护动物,主要分布于我国华南一带,其数量急剧下降到现今的不足50只。现在野生的华南虎已面临绝迹的危险。”
这是非常珍贵的标本,具有时代的印记,甚至可以据此延伸出极为漫长的故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湖南人民响应号召对省内连绵不绝的荒山野岭进行大面积的垦荒,这场灭虎运动后来被称为“打虎记”,也是造成野生华南虎灭绝的几个主要原因之一。当时这只华南虎,皮毛被送到这里,骨骼则被送去了湖南中医药大学。
陈列馆里还有中华鲟,有四五米,有一条就是在湘江里面被渔民捞起来的,还有一条是洞庭湖里的,但是现在,不管是湘江还是洞庭湖,都很难再看到中华鲟了。
崇生造物局经常会组织一些研学会,这是蒋光辉为了传达更多自然知识做出的努力,湖南省是没有自然博物馆的,崇生造物局是第一座,“湖南应该要有一座属于自己的自然博物馆。”
“只有通过标本看到那只中华鲟,你才能感知到湘江从前的风貌。但如果你没有看到这个标本,你就很难去具体地理解,”蒋光辉说,“通过标本的展示,能够让人了解到它们是曾经生活在这里的,这是标本另外的意义。”
注:标题来自Н. А. 扎博洛茨基《变形》,汪剑钊译
但我还活着!精神越来越纯洁、
更圆满地笼罩神奇的造物。
大自然活着。新鲜的牧草
和死的标本还活在石头中间。
环环相扣,形式套着形式。世界
在它整个鲜活的建筑学中——
是奏响的管风琴,小号的海洋,无论
在快乐、在风暴都不死的键盘乐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