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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洁 2018-05-24


这里似乎是美好的开端,却也有着残酷的另一面。从异乡赶来的求医者会在出站口问路时被骗往私人小诊所。被北京严苛上学政策阻挡在学校之外的学生,不得不在这里和父母分别去往环京地区的学校。满怀期待却没能找到工作的外地人沦为了流浪者,把这里当做临时却不知何日才能离开的家。

文 | 刘思洁

编辑 | 王晓

北京西站存在的对比和反差,构建出了人们习以为常的矛盾和荒诞。上周刚在这被偷过手机的人,可能这周在进站口被人问“有偷来的手机买不买”时就动了心,没料到在交了钱后拿到了假手机;人们痛恨黄牛让抢票变得更困难,却也会在买不到票的时候感激那些出现在进站口的黄牛把他们送上回家的列车;你不会在西站附近的快捷酒店收到从门缝中塞进来的招嫖卡片,却会在出站口被蒙骗到前门附近电视机热水器总是出毛病的破烂小旅馆。

1996年1月21日开通运营时,北京西站是亚洲规模最大的现代化铁道客运站之一。现在,每天约413趟列车从这里出发或者到达,它是连接北京和西北、西南、中南、华南地区的枢纽,除了人们熟知的京广京九铁路,中国高速铁路“四纵四横”中的“一纵”——京港客运专线也从这里开始。每天,大约有60万人在西站中转、取票,甚至只是路过。春运、暑运高峰期的乘客流量可以达到日均40万人次,而日常的乘客接待量也超过13万人次。

这里是大多数北上之人来京的第一站,从这里出发,去往的是更好的医疗,更好的教育,更好的物质条件。这里似乎是美好的开端,却也有着残酷的另一面。从异乡赶来的求医者会在出站口问路时被骗往私人小诊所。被北京严苛上学政策阻挡在学校之外的学生,不得不在这里和父母分别去往环京地区的学校。满怀期待却没能找到工作的外地人沦为了流浪者,把这里当做临时却不知何日才能离开的家。

为了保证北京西站铁路安全运行,北京市专门从西城、海淀、丰台三个区划出共0.9平方公里(地面面积0.77平方公里,地下面积0.13平方公里)的管理区域,成立北京西站地区管理委员会,级别相当于北京的区。这里有北京唯一包含四个方向词的地名——北京西站南广场东。

北京西站不只是用砖瓦堆砌,更是由权力和规则搭建。在严苛的制度、分散在各处的权力触手之下,似乎无人逃脱,也总有人能瞄准机会,钻入制度的漏洞。

通往北京西站的地下过街通道。图片来源:晓艺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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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13万多,北京西站的客流量不是秘密。为了应对大量旅客,西站设置了115台自助取(售)票机,是北京站的1.3倍,北京南站的1.15倍。每年春运期间,西站城管分局执法一队的队员都要用坏至少10个喇叭,高峰期2天就会用坏19个。

但没有人会去主动和一群卷着行李铺盖,围坐在地上,平均年龄四十多岁的打工者搭讪。李东一行十多人被邯郸老乡介绍来北京某物流公司做装卸工,谈好的条件是一天150元工作8小时包吃住,却在干了12个小时后才得知只能拿到120元的工资。伙食不好,老板的态度也不算友善,虽然搭进去了一天的工资,但还是离开吧。没有买到当晚回邯郸的车票,他们决定明天早上再走。他们不会去周围的旅社开一间人均一百多元的房好好睡一觉,把从家里背来的被子垫在火车站地下一层的空地上,就这样凑合一夜。

每到夜晚,你都可以在北京西站地下一层的各个角落,包括男女厕所,看出谁是这个车站短期或者长期的暂住者。对于这些来北京出卖自身劳动换取金钱的底层劳动者来说,住宾馆一天的支出抵得上一天的辛苦劳作。播种完山东老家六亩地小麦就坐火车匆匆赶回京干活的张德清,在晚上九点多才到达车站,错过了去往西六环简易居所的最后一班公交,再考虑到明日七点要到西站附近的一个工地上工作,他就和来接他的工友靠在地下一层的柱子上简单休息了一夜。但寒冷、噪音、伺机而动的小偷都不会让他们睡得安稳。

在身患重病的人眼中,这一条条铁路连接的北京,是他们最后的希望。这里有着优质的医疗资源,上演过起死回生的传奇故事。父母带着身患癌症的孩子,一次次来到北京化疗以延长孩子的寿命,孩子们光着的小脑袋在人流中总是能够吸引路人的目光。

胡静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带孩子来北京看病了,自从半年前,小学四年级的女儿被查出腹部有恶性肿瘤后,他们一家就开始频繁地在邯郸和北京两地迁徙。她清楚地记得邯郸到北京的高铁最快只需要121分钟,但为了省钱,他们会选择需要300多分钟的T字头列车。为了救女儿,夫妻两人已经花了20多万,经济情况一般的他们打算发起慈善捐款,因为后期治疗还需要几十万。

给孩子提供最好的医疗条件,能在其最后的生命中多陪陪孩子,是父母能做的最大努力。也有病人们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北京,却被盘踞在西站的医托骗到了小诊所。王雯带着患有脑萎缩的哥哥从河北而来,想去北京宣武医院看病,从北京西站下车却在向一个保安模样的人问路时被骗到了大兴的一个小诊所里拿了五千元治不了病却也吃不死人的药。

北京集中着全国最好的教育资源,但是却有许多父母在北京工作的非京籍孩子需要每周从西站坐火车去往环北京地区的学校读书。一些被北京的入学制度严格卡在门外的孩子们,每个月跟着河北衡水英才学校的老师魏刚,在北京西站和父母分别后去往将近三百公里外的地方,这些总人数高达1200多人的孩子们过早参透了分别和团聚的滋味。

他们来到北京,寻找的是更好的医疗,更好的教育,更好的物质条件。图片来源:晓艺 摄

2

隶属于北京铁路局的北京西站有着自己的一套规则和运作方式。除了北京西站管理委员会,这里还有北京市工商行政管理局西站分局,北京市公安局西站分局,北京西站国税局等。今年双节(国庆和中秋)期间,北京西站共有7000名包括警察在内的特勤人员维护着治安,西站内部保安每2小时巡逻一次,公安每3小时巡逻一次,防爆警察每4小时巡逻一次,一名警察平均每天走20多公里。

这个广场上发生的一举一动似乎都被严密注视着。双节期间,11名网上通缉的在逃嫌疑人被查获,16845件危险品被发现,300余件旅客遗落、遗失、错拿的行李物品被找回。9月,一名波兰籍的旅客安娜遗忘了行李,民警随后调取监控录像,在距离开车还有8分钟时找到了这个紫色拉杆箱。安娜在车厢门口竖起大拇指,高兴地对民警说:Chinese police so nice。

2015年年底,西站派出所组建打击队,也就是“便衣警察”,主要抓捕黄牛、诈骗、逃犯、黑车司机。一名民警手机里存着200多个西站惯偷的照片,进站大厅内几秒钟就有上百名旅客通过,留给他辨别嫌疑人的时间只有一瞥。

从全国各地奔赴北京开会的一万多名某直销组织的成员,不会想到他们行动的消息早就被警方获知。警察严守在出站口,一个乘客一个乘客地刷身份证查验身份,把他们揪了出来,装上大巴扭送到了公安局。

在下沉广场通道处的站岗管控张雷和他的同事们总会提前接到要执行某一抓捕任务的通知。没有特殊任务时,他每天要工作八个小时,站在地下通道的某个固定位置,维护其视线所及之处的治安——制止打架斗殴,抓小偷,管理通道内共享单车的停放,甚至也要阻止情侣过长时间的搂搂抱抱。一对将要分别的情侣就曾在张雷的视线范围内卿卿我我长达20分钟,在被张雷用“行了行了”的语句提醒后羞红了脸。

在这里,黄牛是最狡诈的“商人”。他们可以向不愿意排队退地铁卡的乘客提供回收服务,每张收5元到15元的费用,也可以让没有抢到火车票的旅客顺利进站上车。

为了应对进站口票证人统一的进站要求,他们会让你随意买一张短途车票用来进站,然后再给你一张你想乘坐列车的他人身份证信息购买的短途车票用来上车,上车后再补票或者逃票到目的地,那就是自求多福了。

这种方法不只是黄牛赚钱的手段,也是旅行社心照不宣的潜规则。每天下午是北京西站最繁忙的时候,这个时间段发车的车次最多。旅行社的票务员们总会在这个时间段内举着旅行社的小旗出现在北广场上。李东在某旅行社做票务员已经超过了十年,客人们很少提前定团,所以他们总是需要通过那些不能言说的途径弄到许多和客人身份信息不相符的车票,也能不用身份证就帮客人取出用于进站的短途车票。

进站口提前5分钟停止检票,赶着回家的董洁因为在发车前三分钟才赶到进站口,进入站台的大铁门已经关闭了。她以为北京西站会和许多地方小站一样,不会特别严格地执行“只要超时就不再放乘客进入”的规则。每天经过她家的车就只有这一趟,误点不能改签也不能退票,更不能回家。在苦苦哀求检票员无果后,她愤愤离开候车室,却被神秘男子拦下。他对董洁承诺“我能把你弄上车”。男子把董洁带到了另一个候车室,把她送进了另一趟车的检票口,这趟车比她之前的那趟车早到郑州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足够她从郑州下车后再在站台直接换乘那趟经过她家的车了。两百元,是这个门路的价格。

这些严苛的制度和规则维护着西站的正常运转。每一个为这个庞大系统服务的人,让那些规则落到了实际。张雷享受这种拥有权力的感觉,为了讨好想要追求的女孩,曾向女孩承诺把枪带出来给女孩看,也承诺若是女孩没有买票,可以把女孩直接从地下一层的爱心通道送上车。“只要我穿上这身衣服,掏出我的证,想送谁上车都行,没人会查。”

北京西站永远都不会缺少宾馆。图片来源:晓艺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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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依赖着这个庞大的系统生活着,小马扎10元一个,北京地图1元一张,这些毛利润极低的小买卖却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保障。

在国有资本和私有资本各占一半的某家物业公司工作的保洁员张大姐每天要在北广场长100多米的西天桥来来回回走20多公里,才能拿到每个月2500元的工资。

陕西人魏金国从郑州来到北京西站卖充电宝,只因为这里人流量大,感觉能赚得更多。身上一个包,手里拎着袋子,魏金国见人就问“要充电宝吗?”这些印着品牌名称但来源可疑的小方块,每一个要价80元,一个月可以赚五六千。他最怕城管,最多时一天被抓了四次,甚至被拘留,充电宝被没收。为了省下房租,他每晚都睡在火车站地下一层的地板上。

位于北京西站地下一层西厅环廊、占地1500平方米的北京铁西宏源招待所3个月前被强制清退时露出了它的本来面貌——111个设施严重老化的房间,暴露在外的电线,宽度不足1米的床和50厘米宽的小柜子。

奔着北京西站巨大的客流量而在地下二层花了208万买下一个不足20平米小门面的卢光伟,一直没有等来“打通两侧通道保证人流量”的兑现。14台电脑,10元一小时,50元通宵,一天收入700多元,扣除电费、网费等,一天的净利润大概300元。

在地下二层开着牛肉面馆的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人,不仅在地下开了两个店面,还在地面上开了个存包处,20元一个小包,30元一个大包,一年赚了300万。

总有人在北京西站席地而睡,这里是临时却不知何日才能离开的家。图片来源:晓艺 摄

西站的环卫处一天会转运四十多吨的垃圾。这些垃圾是拾荒者唯一的收入来源,一个瓶子五分钱,废纸五角一斤,是时下的价格。干的年头多了,从垃圾桶内也能够翻到难以意料的宝贝。来自湖南衡阳的唐建辉曾经在垃圾桶内捡到了8800元,虽然钱款交了公,但两三年过去了他还一直惦记着这笔钱的去向。一两年前,捡到一张身份证可以卖出20元到80元的价钱,凑足1000元的车票能够换到最高五元的人民币。他每天大概能捡到十几元的废品,穿的衣服和鞋也都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从垃圾桶旁边捡来的一把轮椅,成了他的运输工具,这上面也装着他全部的家当——捡来的废品、卫生纸、水杯、食品、棉服和一只鞋垫。

成年后,唐建辉就从老家出来了,辗转深圳、上海、北京多地,零零散散干过一些出苦力的活,后来因为一场车祸断了腿,便再难找到工作,他就开始以捡废品为生。来京十年,在通州、北京站、北京西站都待过,最后在北京西站留了下来。留下来的原因很简单,地下一层二层都可以栖身。对于喝生水、吃别人丢弃的食物的他来说,有个能够晚上睡一觉的地方就是他在生活品质方面最大的追求了。

在北京西站被偷光了身上所有钱的徐明伟最后还是回到了西站。他早早和妻子孩子断了联系,无处可去,便来到了北京。最初,他还找到一份工作,有点经济来源。本来腿只是一瘸一拐有点毛病,但后来完全坏掉了,工作因此丢了。他买了铺盖,在西站北广场的东边一角安顿了下来,成为了一名没有任何收入的流浪汉。经历了几次清退,现在西站的流浪汉还剩下20多人。他们不去乞讨,却也总有好心人给他们送饭送水,爱喝酒的徐明伟还收到了老乡家自酿的枸杞酒。

类似徐明伟一样的流浪汉一般都不会成为在西站广场上晃悠着、专门为人介绍工作的赵国腾的目标,流浪汉们大多有着身体或精神上的残疾,而赵国腾需要向雇主保证自己介绍去的人是踏实能干的。晚上11点左右,过客少了,多观察几天,就知道谁是没能找到工作的人。这是赵国腾通过多年的观察和交流总结出来的经验。50多个中介争抢着这些来京找工作的人,他们能够给提供的大多是保安、餐厅服务员这一类只需要出卖劳力的工作。介绍成功一个,中介们就能得到300到500元的提成。

每个人都遵循着这里的运作逻辑。惯犯已经熟悉了那些便衣警察的样貌,他们总能把握最佳的作案时机,顺着着急赶车的路人的耳机线就能偷到揣在兜里的手机。衣着质朴询问某某医院怎么去的人总是能被那些虚构的治病故事打动。全国统一零售价为一元的矿泉水到了火车站就得统一成三元一瓶。

只有一个人是特别的,一个从十二三岁时就被抛弃到西站的女疯子,她总是穿着一件齐膝红袄,入秋后还趿拉着一双凉拖。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具体多大,她漫无目的地四处晃悠,无人问津。后来不知怎地怀了孕,有人分析她是被西站的流氓强奸了,又不知被谁带走了消失了几天,等她再出现在西站,孩子也没了。

来源:搜狐号鉴闻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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