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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思洁 2018-05-24

金钱的诱惑下,农民们抛弃了安身立命的土地,一股脑冲进矿场,直到资源过剩导致铁矿价格一落千丈,加上环保治理和管理混乱,矿山停产了。村民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大家像坐上了过山车,怀揣致富的梦想跌落谷底。

作者 | 刘思洁

编辑 | 王晓

河北石家庄北马冢村的时代落幕了。

铁矿价格的飞涨,曾经给这座坐落在太行山脉五龙山脚下、拥有两千多人口的村子带来了财富和辉煌。

那时候,外村的姑娘们都想着能在这个村子落户,最多的时候村子里一天有四对新人结婚,就连村里五十多岁瘸腿的老光棍都说上了媳妇——一个孩子已经20多岁的外村的寡妇。她想着嫁到这个村来,能为自己马上就要结婚的儿子弄上一套免费发放的二层小别墅。

金钱的诱惑下,农民们抛弃了安身立命的土地,一股脑冲进矿场,直到资源过剩导致铁矿价格一落千丈,加上环保治理和管理混乱,矿山停产了。村民唯一的经济来源断了,大家像坐上了过山车,怀揣致富的梦想跌落谷底。

现在,暗红色铁锈包裹的矿车,被人们遗弃在高山上,矿工的蓝色工装孤零零地挂在上面,冬日风大,被风化外翻的棉絮飘散到空中。

矿坑旁废弃的挖掘机。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东山”

赵英海带着三个儿子,背着背篓,爬上了村子东面的矿渣山。

他穿着蔚蓝色的劳工服,灰色的布鞋,爬得轻巧,一眼就能从一堆矿渣中分辨出哪一块是矿石。

“你看这块,两吨可以出一吨铁矿。”说完,他把石头丢到了背后的框内。

赵英海不是本村人,找了个北马冢村的媳妇,才在村里落了户。“穷”是他离开自己的村庄的原因,老家唯一值点钱的东西,就是满山的核桃树。小时候,为了挣钱,他砸一天的核桃,完整的核桃仁卖八毛一斤,砸成了两瓣,就跌价到四毛一斤。

北马冢不一样。

传说因为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宝马藏于此地而得名的北马冢村,因为铁矿,成为石家庄市平山县最出名的富裕村庄。

1958年,在大跃进的高潮中,全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大炼钢铁运动,北马冢的铁矿开始大规模的开采。

北马冢的矿山在太阳升起的方向,村里人把它叫“东山” 。1986年,村子曾和山西的国营机构合作,开了选矿厂。

那个时候,赵英海刚来村子,每年过春节,村里会给每个人发上二三十元的过节费。

2000年以后,房地产行业迅猛发展,国家大量投资基础设施,钢材的需求量大幅度提高,铁矿价格飞涨。

2003年,加工过后的铁粉300多元一吨,2005年涨到700多元,2008年变为1000多元。2004年,北马冢铁矿毛收入1800万元,2005年达到3900万元,2007年过亿。

2004初,在河北省开展的争创文明生态村活动中,北马冢村党支部决定要建设北马冢新村:把三个自然村合并成一个村,建二层小楼让村民们免费住进去。

北马冢村五百多栋二层小洋房整齐排列着。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村支书杨全友当时带着村干部们,参观华西村,南街村,北马冢村想着学习这些发展社会主义集体经济的成功案例。

11月,北马冢新村破土。第二年开始,全国上上下下的新农村建设也如火如荼地全面铺开了。

建房子,修路,修建公共服务设施,都需要土地。北马冢村委会收上了村民们的土地,进行集体规划。因为没有土地种庄稼,村委会承诺,按照家里的人头每月发面,发油,补贴杂粮蔬菜钱。

那时,家里有几个男孩就分几套房,孩子上学免费,村里的医疗保险,村民们的养老保险,都由村委会交着。村的东南边盖起了锅楼房,大车拉来了一个大锅炉,集体供暖。

村民们都在村里上着班,矿上,厂里,不缺工作安排给年轻人们。赵英海记得,有一段时间,村里甚至承诺给每个年满十八岁的青年安排工作,安排不上的也会给钱,每个月300元。

大礼堂建起来了,村民们有什么婚丧嫁娶要办事的,只要提前申请,除了自备食材,其他的都由大礼堂免费提供,村里还会补贴粮油、面粉钱。

村委会和村民于2006年签订的协议。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赵英海的大儿子在2010年结了婚,河北的农村,一般男方的彩礼要出到十万以上才能娶到一个姑娘。但是北马冢村里的适龄男孩们却是婚姻市场上的抢手货,赵英海没有提彩礼,外村女孩的父母主动找上了门。请了四十桌客人,就摆在大礼堂里。

养老院盖了四层,幼儿园建成了城堡的样子,墙面上专门贴上了防磕碰的泡沫,小学的厕所花了200多万。村里还建起了生态观光园,滑雪场,发展旅游业。

村内没有使用过的敬老院。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领导视察,外村参观,上新闻,北马冢成为了远近闻名的新农村示范村。和北马冢隔着一条河的南马冢,也开始学习北马冢,建起了二层小楼。

“就跟日本鬼子进了村一样”

2007年,赵英海点了一挂鞭炮搬进了新房。

上下两层,加起来270多平米的欧式联排二层别墅,尖顶,客厅部分的外墙是突出的圆柱形大面积的采光玻璃,房前栽着松柏绿化带。这种房子在中国农村并不多见。

从二十多岁来到这里时,赵英海一直在东山的矿上,或者是村里的选矿厂里上着班。捡矿,装车,看机器,干这些活不需要什么文化,赵英海没上过学,不识字。

2010年是矿上最红火的时候,村里和外人签订了三年合同。大致的意思写着,3.3亿元卖了矿山三年,分给每个村民十万元,便可以随便开采了。

钻孔机在矿山上打眼,再往里面塞上20吨炸药,砰,人在村子里的小洋房坐着,人随着沙发上下晃悠,“地震了”。

24小时,矿山上似乎从来没有休息的时候,“就跟日本鬼子进了村一样”,村民这样形容当时矿山上轰轰烈烈的掠夺式开采盛况。

最开始,人们用骡子和马运铁矿,2010年左右,司机赵金明需要开着拖拉机运送矿石,到后来就要开卡车了,一次能装50吨的那种。一天能运几趟,价格按照路程的远近从每吨几元到二十多元不等,一个月下来,赚上一两万元不是问题。

近到邯郸,远到黑龙江的车队,长期驻扎在村内,那些更远地方的矿,就由他们去送,他们的车好,能上大马路。而赵金明的车要报废了,没有年检,就只能在村里的路上跑跑。

村民们陆陆续续买了一百多辆货车。称了一辆车结完账,走一辆车。环村公路上,大货车不曾间断过,村里修了一个大的停车场,停车场旁边建了29间联排的平房,就租给那些外地来的司机住着。

赵英海叫回了三个在石家庄打工的儿子,四个人一起上矿山上捡矿石,一天捡三吨多,一千多元钱,一年下来,一人捡了十万块。赵英海捡够了养老钱,三个儿子一人拿了十万去装修了新房。

河北是我国铁矿石产量最大的省份,占全国铁矿石产量的40%以上,平山县的各个村里,大多有着大大小小的矿山,开着矿场。北马冢的铁矿、选矿厂生产的铁粉,也都运往了附近的村里的选矿厂或者县城的钢铁厂,矿车跑不远。

村里修车厂开了三个,饭店和大大小小的小吃店十个左右。村里来来往往,总是能见到外地人。就连家具厂都开了起来,就在停车场旁边,老板觉得人多,生意也能好。

赵金明那时去镇上去买衣服,店家一听说他是北马冢的人,都会故意抬高价格,不过他也不怎么在意,那时有钱。

只是这钱挣得并不轻松,矿坑越挖越深,足足往地下探了一百多米。他每天从矿坑底装好矿石,从“盘坑”公路上开车上来,需要二十多分钟,只有到了地面,他提到嗓子眼的心才会放下。

并不是没有出过事,和他一起开车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就翻车了,虽然生命无大碍,但成了残疾。

“山上的石头滚下来,也能砸死人啊,死的都是小年轻。”赵金明说。

矿停了

三年后,矿山到期了,矿石的价格也在2014进入了持续下跌。钢铁产能过剩导致铁矿石价格跟着回落。

近年来,河北省开始停产整治露天矿山,国土资源局和环保局要求,北马冢村矿山开采的坡度必须达到一定的要求才能继续开工。

就这样,矿停了。

那些花大价钱投资的生态观光园和滑雪场,因为杨全友的卸任,新上任的村长无心经营,也早在2010年前后承包给了个人。

没有了矿山的北马冢,断掉了一切的经济来源。

村里大大小小的五个选矿厂,都陆陆续续卖掉了选矿的机器。暗红色的铁锈包裹着那些没来得及卖掉的机器,铁矿石的传送带上稀稀拉拉放着几块矿石。村里不再灯火通明,早已经习惯了周期性“地震”没了,机器的轰鸣声没了,来自陕西、四川、湖北、东北的外地人走了,就连村子里的年轻人也都走了。

村里废弃的选矿厂。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他们卖掉了拉矿的货车,纷纷出去打工了。就连快六十的赵英海,都去了石家庄当了两年的环卫工人,赵金明还是干着开车的老本行,只是从开矿车变成了开渣土车。这些年河北为了治理大气污染抓得紧,一到冬天,渣土车就不能进城了,他就只有回到村里。

去年下了一场大雨,本来只是渗出了一些地下水的矿坑里积满了水,成了蔚蓝的景观湖,湖面距离湖底,最深处一百多米,今年七月,一人失足掉了下去,捞了一晚上,才打捞到尸体。

矿坑已经变成一片湖。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在村里的主街上开了10多年杂货店赵光琴,搬着凳子坐在门口晒太阳,一上午,他的小店只来了一个客人,矿还开着的时候,半个小时的生意就抵得上现在一天。一口气签了八年租房合同的外村人刘建平的小饭馆里,一晚上只来了两个客人。

主街上空荡荡的,饭店都关门了,那些用大红胶带贴在窗户上的“饭店”二字还留着,到了正午,才有几个人围在街头,搬出了桌子,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

停车场长满了杂草,29间屋子的房门敞开着,住客们“逃跑”了。

荒废

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荒废了,一进村就能看到的公园的装饰大理石,不知被谁都搬走了,公园旁的喷泉,泥巴覆盖住了铺好的大理石地面。村里的路灯,新上任的村长拆走卖了。

夜里,村子只有一半的房子里点着灯。

村民们把秋分时收割下来的玉米褪好了皮,装进了圆柱形的大铁丝篓子里,摆在房前。赵英海家门口摆着两个大大的玉米垛,种玉米的地,还是嫁到她家来的儿媳妇在外村分的。

自从土地被收上去之后,村民们再也没有被分配过土地。谁厉害,谁关系硬,就去占地吧,那些连片的土地,都被跟村干部有关系的人抢走了。

三十年前分地时,赵英海一家四口总共分得了四亩八分地。而现在,加上外村的地,他能种的也就两亩多。

就像城里人爱谈论房子一样,庄稼人关心的是日渐减少的耕地。赵英海迈着步子,丈量着那些荒废了的土地面积。

生产矿粉磨出来的沙土,就覆盖在大片的耕地上,或者堆成了一座座小山。这种沙土,适合种花生和芝麻,其它作物种在上面,就是低产的。

12月初,柿子还一个个挂在柿子树上。这些柿子树长在路边和山上,是河北地区最常见的果树,皮实命硬,不需要什么看管,就能结出满树的果实。如果在清晨拿着杆子打下这些柿子,冻了一晚上的柿子还没有醒来,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掉在地上,也不会摔烂。

六十多岁的赵英海,架起了三根木条,敏捷地爬上了东山脚下的柿子树,小时候家里穷,在地里干农活的时候,中午饿了就会上树摘柿子充饥。柿子吃多少都不会坏肚子,这是他总结出来的经验,就像在矿山上干久了,他能清楚地分辨出矿石,甚至这块矿石能产出的矿粉的比例。

按照当时矿山承包出去时合同上的承诺,村里为矿上免费提供堆放矿渣的地方。村里在西边划出了一大片耕地,不到一年就堆起了跟旁边的山一样高的矿渣山。人们便又把矿渣堆在了矿坑旁边的山沟里,很快,就又堆起了一座山。

冬天风大,风一吹,矿渣就从山顶上一块块地滚落下来。

矿渣山。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这些之前都是大片大片最好的耕地呀。”赵英海心痛,矿山给村里带来了财富,但是矿停了,似乎想要重新种地也不容易。

为了鼓励农民种地,农村的土地补贴政策从2004年就开始执行了。但是村里的土地却没有再分到村民的手上,村委会也就拿着这笔补贴。

村民们突然发现,村里还莫名其妙欠了2.7亿的外债。

2010年和2013年,检察院来村里调查了两次。村民们一次次到石家庄和北京反映情况:钱被村干部和跟村干部有关系的人拿走了。村里大大小小的建设,都虚报了钱数,建一个厕所,花了200多万,一个在大礼堂打杂的人的工资,开到了70多万。当初卖矿山时承诺分给每个人10万元,最终只拿到了4万。

平山县有温泉,村委会说,要在村最西边的山后面,钻一口一千五百米深的井,就能打出温泉水,修上管道就能直接通到村里,这样就能给村民们用上了。

从山脚下修路翻山,架电线,这项巨大的工程就这样开始了,浩浩汤汤大修了几个月,水是打出来了,冷的。

“热水哪是说打就能打出来啊。”蒋仁贵在2013年的时候陪同着调查组来调查这口井,要打一千五百米的这口井,就只打了八百米,而这项工程,花了大几千万元。

打出的“温泉井”。图片来源:刘思洁 摄

今年上半年,大礼堂被村里承包给了一个生产卫生用品的厂家,村民们也不怎么关心这事。好久没有人申请去那里办酒席了,人们发现,还是在家门口摆酒席方便,摆在大礼堂里面,菜都不好搬运。

村民们砍掉了小洋房前的绿化松柏,种起了蔬菜,只有前任村长的家门口,还栽种着竹子,不过他也早就搬进了城里。

(为保护隐私,除杨全友外,文中其他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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