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缅边境的跨国乞讨者:孩子居多 有时一天赚200元
两只脚落地的时候,一位中国游客和他对视了一眼,满脸惊诧。他快步朝这群人走来,伸出手,要钱。
文 | 祖一飞
编辑 | 王晓
这两天是周末,莱特昂不用去上学。
早晨8点半,云南姐告口岸,天色还未亮透,他倚在中缅边界缅甸一侧的铁丝网上,低头玩弄手指。身后的纸箱突然动了一下,他扭过头看了看,是哥哥在里面睡觉。
没一会儿,一大拨中国游客走近。莱特昂迅速蹲下身子,扒着铁丝网,用不标准的普通话朝他们喊:“老板,(给)一块啦”。
看到有人凑了过来,他伸出手,通过网底一个破开的小洞,接住了一张紫色的五元人民币。
给钱时,游客们掏出手机拍照。喧嚣吵醒了莱特昂的哥哥,四下看了看,没有发现边防人员。
他起身朝铁丝网走来,“噌噌”几下爬上了三米高的围栏,灵巧地钻过满是刀片的刺绳,又快速从栏网爬下。两只脚落地的时候,一位中国游客和他对视了一眼,满脸惊诧。
他快步朝这群人走来,伸出手,要钱。
一网之隔
这里天亮的时间比北京要晚一个小时。
八点过后,口岸开放,边境不断走出缅甸人。他们持有红色的边界通行证,每天往返于两国之间做生意。
广场前,一大群中国游客比着V字手势,背对着国门拍照留念,他们要去的下一个景点在左边不远处,那里有一座石碑,刻着“天涯地角”,金色的神兽矗立两旁。
游客们忙于合影,往往忽略掉脚边一个不起眼的路碑,它标志着320国道的尽头。对面即是缅甸,一网之隔的莱特昂在等待游客靠近。
莱特昂今年8岁,读小学二年级。搜狐号鉴闻询问他的父母,他低下头捏起手指,小声回答“去世很久了”,问及原因,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现在,莱特昂和哥哥一起生活在阿姨家,他们住的地方在缅甸木姐,紧邻中国云南。
这一天学校放假,他早早地起床,跟着哥哥一路朝中国的方向走来。边境线旁的一处房子后面有片空地,紧邻“天涯地角”。
他们一直走到铁丝网,坐下休息。没多久,十几个同样来乞讨的小孩也将赶到。除此之外,还会有两三名抱着婴儿的大人。
清早和傍晚,天气微凉,他们燃起火堆取暖,有人来时再跑到网边。
隔着那张细密的铁丝网,两边的人互相看不清楚脸,除非把头贴近,透过被分割成小方块的孔洞窥视。中国的游客们路过,远远地只能看到铁丝网下伸出来许多肤色黝黑的小手。或许同情心使然,多数游客会递过去几张零钱。
聚在栏杆前的人多了,一旁的边防武警有些不耐烦:“有钱往中国山区捐,不要给他们”。
武警小刘告诉搜狐号鉴闻,这些乞讨者每天至少能讨到一两百元人民币,运气好的时候有人还能收到百元大钞,月收入可能比很多游客还多。
看到游客有些犹豫,铁丝网那边的小孩开始加大力气:“阿姨,一块啦;爷爷,一块啦”,年龄小的偶尔发出一两声哭腔,也有人嘴里吹着哨子,想吸引游客注意。
一位年轻男子被武警劝阻后,打手势给缅甸小孩,让他们往远处走走。趁武警不注意,迅速塞过去几张钞票,再装作没事的样子慢悠悠走回来。
旁边的中年男人忙于发朋友圈,他伸长手机介绍:“看看噢,中缅边境,缅甸小孩乞讨”,一手递钱一手录着视频,按键松开之后满意地走开。
在他身后的老人有些踌躇不定,远远地看着没有上前。小孩们朝他大喊:“爷爷,小气鬼!”
随行的人无奈地笑了笑,拉着他往回走。
“小气鬼”这三个字,莱特昂也会说,他有时候也说“谢谢”。同其他人一样,他能讲出的汉语加起来不超过五句,但足够对付这种场面。
“这几句汉语是谁教的?”
他抬起头看了看,没有说话。
“家”
莱特昂一整天都将待在这片空地上。
十几米之外,是通往云南瑞丽的姐告口岸。持枪武警守卫在边检通道前,两国边民进进出出。
棕黑的肤色、用来防晒驱蚊的淡黄色面霜、无论男女都穿的筒裙,凭借这三点,你可以轻易辨认出大多数缅甸人。
一位来中国卖扫帚的小贩介绍,自己一个月赚3000元人民币,收入比在缅甸多了两倍。而这个数字,像莱特昂哥哥一样乞讨为生的小孩同样可以达到。
一些孩子不甘心被铁丝网阻隔,想要进入中国,但没有边界通行证,偷渡成了入境乞讨的唯一方式。他们可以轻松穿过顶端缠满刀片刺绳的铁丝网,以及底部缝隙不到十厘米的栏杆。
9岁的琴莱已经是个翻墙老手,抓住网上固定用的栏杆,脚蹬在连接围栏的水泥柱上,落地时毫发无伤。不超过十秒,她就可以完成一次“跨国翻越”。
这样做的前提是,附近没有中国的边防人员。两三个月前,铁丝网沿线设立了多个值守点,每组两名武警巡护,严防人员偷渡。
但机会总能被这些小孩找到,边防人员稍有走远或不注意,他们很快就翻了过来。
武警小刘对此很无奈,抓到这些人并不能起到实际的惩戒作用。只能移交给当地公安,教育之后送回国。过不了多久,他们又出现乞讨群体中。
多数时候,他就站在对面的路边值守,偶尔走近盯着他们。有小孩不听劝阻,扒着铁丝网讨钱。他走过去,右手移到腰间,“嘶啦”一声扯开装着辣椒喷雾的口袋。孩子们慌忙后退,嘿嘿地冲他笑。
吓唬起不了太大的作用,他们还是会重新靠近那张网。
莱特昂很久之前曾爬过来两次,如今只有他哥哥和几个年纪大一点的女孩还敢继续。有一回,一个小孩在翻越的时候出了意外,差点摔断胳膊。莱特昂听说后,现在乖乖待在这片空地上,隔着铁丝网要钱。
空地周围的草很茂盛,他脚下却光秃秃一片。地上散落着纸箱片、塑料棚和衣服。旁边有一截较矮的栏杆,几个小男孩扶在上面翻来翻去。栏杆下靠着一面蒙了尘的镜子,女孩们对着它梳头打扮。
这处临时落脚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有了家的概念,整个白天,他们都将在这里度过。
正午时分,一个小女孩从外面提回一只粉色水桶。她光着上身在阳光下洗头,同伴站在身边,帮她向头上浇水,白色泡沫随着水流被冲落到地上。旁边的小男孩嬉笑着走来,她手掬一抔水洒过去,男孩扭着身子闪躲了一下,笑着跑开。
到了饭点,游客稀少。一个小女孩自顾自地跳起绳,两个男孩用头来回传击足球。有人从外面提回来塑料袋,吃起手抓饭。
靠近房子的地方,有孩子手里拿着一把羽毛球拍,但没有球,他在空中挥舞了几下。
乞讨为生
铁丝网之外,21岁的吞散达正忙着寻找中国游客。
她有一张边界通行证,可以抱着女儿通过边检。但她不是每天都来,假如前一天要到的钱超过200元,她会歇一两天。
离开中国前,她通常会在街边买一些烤糯米粑粑吃,再逛一逛十元店。
吞散达怀里抱着的小女儿只有两岁一个月大,还有一个五岁大的孩子留在家里。她将出来乞讨的原因归咎于家庭因素——离婚后,一人抚养两个孩子,她觉得自己没法工作,只能乞讨。
12月12日,中国一家自媒体发布文章,称姐告口岸缅甸小孩越境乞讨,并在标题中提到了“国际乞讨队”。有缅甸网友在转发新闻时评论:应该让中国警察把他们抓去。
吞散达看后心里不舒服,“如果我们是小偷,早就被警察抓了”。
“偷东西抢劫的人才应该被传照片上去,我们要的钱都是游客自愿给的”。她认为作者是在污蔑,还让整个缅甸都知道了这件事。
实际上,她在中国的确因为乞讨被抓过,但只是进了派出所打扫卫生,到了饭点就被放了出来。而她口中的“自愿”,在某些时候会有强迫性的行为。
有的游客不愿给钱,吞散达会作出一些拉扯的动作。一些人不愿被纠缠,赶忙丢下点钱走开。小女孩琴莱则会用手拍打游客,甚至蹲下来抱住腿,直到给钱才松手。一位女士被她揪住丝巾,满脸尴尬地朝大巴走去。
每当旅游大巴驶来,琴莱和几个小伙伴就会立刻冲到门口。刚下来的游客一脸茫然,有导游笑着提醒:“他们想要钱”。
琴莱记得哪些导游比较好说话,会让游客给钱,她给这些导游起了绰号,见面笑着打招呼。但也有导游“不好相处”,甚至会投诉,她会躲得远远的。
一位男士给了琴莱几块钱,其他孩子看到后全部围了过去。他被一群人抓着,最终把四五十块的零钱全部给光。
参观完准备返回的游客已经有了经验。一位男子看到琴莱去了前门,赶忙招呼身后的家庭成员:“快走,从后门上!”,一行人弓着腰快步跑上车。
大巴停靠点旁有一家缅甸商人经营的翡翠店,店主李姐实在看不惯这些乞讨者。在她看来,现在缅甸的工作机会很多,进出口贸易往来频繁,只要努力都可以挣到钱,而这些乞讨者却只想着不劳而获。
说起来是同胞,但她总觉得这些人“不争气”,是在给国家丢人。
李姐说,乞讨来钱很快,这些人尝到甜头后形成了习惯,也就懒得去干别的活儿。另一方面,中国游客也是给钱给习惯了。
同样经营翡翠的几家店铺在生意上明显受到了影响。他们位于铁丝网对面的街上,游客原本可以来光顾,现在却被乞讨的人拦着不放,不再过多停留。
有老板曾经向警察投诉,吞散达因此被抓。
质疑
面对伸过来的那双手,并非所有人都会立刻递钱。
一位游客站在铁丝网对面,不愿上前。他看过之前的报道,因此认定这些乞讨者受人控制,“即使给了钱,他们也花不上”。
吞散达否认了这个说法,她拿自己举例,乞讨来的钱主要用来买吃的,余下的会拿来买些生活用品。8岁的莱特昂则是把所有的钱交给哥哥保管,大部分用来买饭,有时候也会买几件衣服。
想吃零食的时候,他就找哥哥拿钱。但对于一天能收入多少,莱特昂说不上来。
“有二十吗?”
他想了一下点点头。
当地经商的缅甸人说,传言称这些小孩的父母大多吸毒、赌博,有的不愿工作,靠孩子挣钱。但具体情况如何,他们也不能确定。
琴莱解释,父母让她上学,是她自己不想上。但在外人来,她已经习惯了这种自由自在、不愁吃喝的生活。
究竟有没有人控制,大家无从得知。
搜狐号鉴闻注意到,琴莱和其他几名小女孩在大巴车前乞讨时,有一对男女骑着摩托车驶来,留下一包食物后离开。孩子们坐在广场上吃完,之后又继续乞讨。
关于“缅甸孩子边境乞讨”现象,《云南信息报》在数年之前曾报道过,当时并未提及“有人控制他们”的说法,文中提到的采访对象因为贫穷才来中国乞讨。缅甸中文网今年发布过一篇“团伙利用儿童乞讨”的文章,但事发地点并非在中缅边境,而是缅甸国内的曼德勒市。
最早曝出“国际乞讨队”的自媒体文章发布后,微信公众号“缅甸中文网”连发两篇文章作为回应,称作者使用的照片“拍摄于几年前”,并强调“目前翻越围栏的情况基本不存在”。
12月16日,姐告口岸上述现象虽然不多,但确实依然存在。如缅甸商人李姐所言,更多的缅甸人通过劳动赚钱,街头巷尾有众多他们开设的店铺。在瑞丽街头看到的环卫工人,也大多来自缅甸。
网络世界的纷争对现实发生地的干扰并不大,多数来到这里的游客不纠结于这些,该给钱的还是会给,无论自愿还是被纠缠。
天黑之后,最后几拨游客打着闪光灯和“天涯地角”合影,被旁边的声音吸引后又转向铁丝网。他们对面,乞讨的孩子想赶在这一天结束前,要到最后几笔钱。
一旁的导游着急催促:“拍完赶紧走啦”,但好奇心还是驱使游客们看个究竟。凑过去之后,两位女士不忍心再看,扭过头走开。
把头伸向铁丝网的男人发出感慨:“还是中国好啊,咱们的小孩真是幸福死了”。
黑暗处依旧有人在喊:“老板,一块啦”,接过钱后,里面传来一声“谢谢”。
夜色加重,孩子们渐渐散去,身后的火堆一点点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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