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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山選 | 朱朱:《五大道的冬天》里的七首

2017-11-28 朱朱 見山書齋


燕山行

 

岩石上栽种着小村庄,

沿陡峭的白杨林

栈道如一道裂缝被落叶填满,

而天空的蓝声若洪钟,

震飞我胸中的昏鸦。

草原,羊群,湖泊,沉睡在

滑雪俱乐部门前的锹,闪着光,

连成一条没有边界的路线,

跟随它,就能翻越长城,

就能嗅到我汗珠里游牧的气息——

风,尽管刮走我身上别的种族吧!




地理教师

 

一只粘着胶带的旧地球仪

随着她的指尖慢慢转动,

她讲授维苏威火山和马里亚纳海沟,

低气压和热带雨林气候,冷暖锋

 

如何在太平洋上空交汇,云雨如何形成。

而她的身体向我们讲授另一种地理,

那才是我们最想知道的内容——

沿她毛衣的V字领入口,我们

 

想像自己是电影里匍匐前行的尖兵,

用一把老虎钳偷偷剪开电丝网,且

紧张于随时会亮起的探照灯,

直到下课铃如同警报声响起……

 

我们目送她的背影如同隔着窗玻璃

觑觎一本摊放在桌面的手抄本。

即使有厚外套和围巾严密的封堵,

我们仍能从衣褶里分辨出肉的扭摆。

 

童话不再能编织夜晚的梦,我们

像玻璃罐里的蝌蚪已经发育,想要游入大河——

在破船般反扣的小镇天空下,她就是

好望角,述说着落日,飞碟和时差。



 

古城

——赠洪磊

 

老如你的叔叔就可以解脱,

就可以端着茶壶躺在檐下的藤椅,

可以背负双手悠然地望天,

哼着小曲,踏着碎石板路而行。

 

而你始终有一种不满足,

从积下数年灰尘、如今

再次被拭净的这扇窗望出去,

你望见小城是一艘栓牢在缆桩上的船——

 

它周边的丘陵是彻底凝固了

起伏的波浪,它的码头

像工业的弃妇,输给了铁路。

它的人群是船身上幽深的青苔。

 

浪迹在遥远的大都市你厌倦

时针的疯转,利益的桅杆相互倾轧;

这里,你惊骇于日常的虚无,

晴空下尚未枯败的芭蕉无端的折裂。

 

未来折叠在《推背图》的某一页。

你唯一的消遣变成了

轻风绕面的午后

和几个徐娘相约于往事。



 

丝缕

——致扬州

 

从地平线上伸出一只手掌

就可以托起你,盆景般的城市,

你太小,几处绿荫就能遮闭天空,

太慢,几条街只适合晚年的散步。

 

你的博物馆保存着冷僻的知识,

关于刺绣、玉和漆器,关于

忧伤的纵欲或快乐的劳作。

你那十年前才修建的火车站

是一座自嘲的纪念碑,当铁路

被发明,你的繁华就驶进了终点。

 

至少你有一半的美来自倒影——

运河,湖,雨水,唐朝的月光

以及更早的记忆。即使

闷热如八月,你也有一份

裁自历史的清凉。你像

在倒影中变得圆满的桥孔,

甚至倒影的部分才是真正的实体。

 

你是故乡。被任意吹送的

蒲公英在风的疏忽中着陆,

成为我的祖辈,他们忙于种植

我的根却又不安于这片土地,

像大雁,出走,回来,再出走,

再回来,至今还在族谱里排成行。

 

或许我将是不再回来的那一个,

更不会生前就在这里将自己安葬,

但爱着你从湿重的绿荫里升起的塔尖,

你油纸伞般撑开的亭子,你路边

那些摊贩兜售的一部气味的史诗,

还有你乡间小院的井和柳条筐。

 

过尽的千帆在水面划出远方的丝缕,

你缄默,是要我震慑于生命

有过如此漫长的开篇。月亮

已无法再捧离波心,但熟透的藕

被送到唇边,土腥味混合奶香,

要我确认最强大的力量莫过于藕断丝连。




彩虹路上的旅馆

 

它有手风琴簧片式的外墙。

腼腆的旋转门,甚少旅客潮水般

涌来的景象。大堂里没有

多枝吊灯的瀑布,登记台的墙面

没有连成一排、相互驳斥的钟,

晚餐过后,小餐厅就迅速藏进阴影。

 

一盏路灯的眼泪滴淌在柏油里,

这最小的彩虹无人理睬地闪耀。

这里,我和一只门把手上的无数陌生人

握手,我思考如何与北方对弈,

我像前来觅食的候鸟,外面是隆冬,

风中行走等于背负整个家庭。

 

每个房间的形状都不重复——

可能是正方形带有辽阔的阳台,

可能狭长、幽暗如寺庙甬道,

尽头是苦修洞般的大衣橱,

也可能是一个轻佻的L形,

拐角供一只沙发游弋于满城灯火……

 

这就是被折叠在墙内的乐趣。

无需在旅行箱里捎一部厚厚的小说,

每一次入住都像在阅读博尔赫斯

或卡尔维诺,情节让位于空间的

冥想,沙盘般虚妄的年代里,

已没有值得再塑造的人物。

 

偶尔我也会读到亨利·米勒:

子夜,隔壁的做爱要耗尽

彼此一生的力气,凶猛,如同

新下线的车型进行撞墙实验;

读到索尔仁尼琴:通宵,女人的

抽泣声伴随婴儿响亮的啼哭。

 

上午总是静谧的,服务员的

小推车前来清除昨天的每一缕陈迹,

长长的楼道像一只单筒望远镜的

内壁,远端有辉煌的云团——

我像是被朝圣或远征所剩下的,

我到达面临抉择的峭壁。

 

如今我已经移居在这座城市,

每次从这里经过,那些窗户凝视我

以预知会遭背叛的、漠然的明净:

生活的锁链砸断,接上,砸断,

再接上;人不可能居住在彩虹中,

即使那仅仅是一条以彩虹命名的路。

 

 

 

九月,马德里

 

 

岁月安稳,如一片铺展在

坡地间的橄榄林,没有

太高的楼,没有太多的灰尘

和太多突然发迹的邻居;

店铺的门懒散,半掩在深巷,

吉它声殷勤地伴奏冗长的午餐。

远征的颂歌横躺在书架上,

革命已经结束,国王还在,

屋脊上多出几排英雄的雕像。

嗜血的冲动氧化,转变成

周末时为斗牛和足球爆发的欢呼;

吻,在蓝天下在干燥的空气中

火星般四溅,在海绵般柔软的

大块草地上逐渐沉淀成鲜花。

 

 

伫候在火车站成簇的荫凉里,

我忽然厌倦了旅行而想要居留,

想要在一小间公寓里点亮

绿布罩的台灯,晾在阳台上的

衬衫,蒸发了燥狂症的因子;

走过的路全都成为苍穹中

一道乳白色的飞机尾烟;

善,终于可以一点一滴积攒,

在人群中兑换到起码的尊严……

让众多的往事越过大西洋前来找我吧,

我爱退潮的沙滩胜过爱现场。

纵然自责如逃兵,纵然悔疚

如嫁给老鳏夫之后的少女,但

回去,就是流放。

 

 

 

给来世的散文

——致一位友人

 

 

也许,中国仍然保存在外省,

尽管那里的地平线上也已经大楼成群,

商店用扩音器兜售欧洲品牌的尾单,

旧花园的最后一块砖被孩子

攥在手中,树叶锈蚀在窨井盖上,

痰离垃圾箱的门只差半寸。

 

但是有一种被剥光的安宁

徘徊在裁缝铺窗前,潮湿的床单

仍然在空地上和柳絮共存,茶馆里

大铁壶的嘴冲淡了现实的霾,

新茶照例兑老故事;方言的腭

仍然发达,为过境的潮流寻根问祖。

 

 

梅雨为幔的窗,好过一把伞

撑开时齑粉四散,光秃的柄

栽种进天空,往事全都失重……

这里,慢是一种胶粘剂,也是病;

你苦涩的舌苔,早已养成

一种为拖延症而道歉的习惯。

 

自我的羊角每扎进一小截篱笆,

后退一步就需要花费数年。

手指变得和父辈一样焦黄,

内心的火山兑换成一截截烟灰:

“语言,假如是一根柳枝,必须

栽在路边生长,否则就只剩鞭子的功能。”

 

 

书架上,过时的萨特紧挨福柯,

弗洛伊德,忍受着对面的纳博科夫

随时发作的讽刺。萨义德来了,

一批吉卜林式的作家不得不逊位。

李煜的全集薄如蝶翅,绕过

沉郁的杜甫,飞入不同版本的庄子。

 

厌倦了从首都来的文化贩子

在讲台或酒吧里高谈最新的译著,

但总会不放心地来到书店:万一

其中有一句话是对的……尽管再没有

一本书,能让自己瞬间变回包法利夫人,

对着镜子说:“我终于有了一个情人!”

 

 

周末,铁定地属于女儿,听凭她

将自己牵往另一种童年:钢琴课,

冰淇淋店,过山车或演唱会;

晚餐后将她送还到前妻的别墅前,

让小手留下的余温陪伴归程,

途中,一片废弃的厂区里林立的烟囱

 

让你想起自己被乌托邦一再地路过,

被当做播下的火种自生自灭;冥冥中

犯下的错,就像少年时贪看

山中的棋摊,回家后发现父母不在,

兄弟已老,砍柴的斧头已烂……

该怎样相信神话中有过自己的位置?

 

 

仍然会有人成为本地的象征,

经历漫长的漂泊后被葬礼迎回家,

悼词不吝赞美,而且充满讹诈——

只有那盒冷却的骨灰知道

这身后追加的尊荣,从不曾

在生前给予过一缕火苗般的温暖。

 

意志,如果再缺一点钙,就可以

活得很自在。在偏僻的酒桌上久坐,

也会被动地成为官员和土豪的朋友。

多少史料在解禁后热衷于表态:

革命者和商人从来都走得那么近,

即使是被砍下的头颅,也需要棺材。

 

 

山尖修葺一新的寺院里香火

有多么旺盛,就意味着城中的

生活有多么空虚,华灯稠过了血

但每个人心底的那杆秤漂得比浮萍还要远;

再没有一场老友的聚会,不是在

相互取暖中滑向粗鄙与势利。

 

一种思考的重,常令电梯多降一层,

就像书房里再添一本书,整幢公寓楼

就会垮塌。午夜,翻阅着青春期的

通信,你的眼眶里溅出这一代的泪水——

让一只烟圈里幻化的须弥座

重回地面,需要多少人作为台阶?



朱朱在第48届鹿特丹国际诗歌节上读自己的诗作

[摄影:Pieter Van DerMeer]


朱朱  诗人、艺术策展人、艺术批评家。生于19699月。曾获第二届安高(Anne Kao)诗歌大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艺术奖评论奖(CCAA)。著有诗集、散文集、艺术评论集多种,其中包括法文版诗集《青烟》(2004年,法文版,译者Chantal Chen—Andro),《灰色的狂欢节——2000年以来的中国当代艺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理想国”书系,2016年台湾典藏出版)。英文版诗集《野长城》将由美国Phoneme Media出版社出版。



朱朱诗集《五大道的冬天》封面。该诗集收入诗人2012-2016年的四十首诗和组诗《清河县(Ⅱ)》,由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于2017年11月出版。本辑七首诗均选自诗人的这本最新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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