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山輯 | 六首纪念骆一禾的诗
骆一禾(1961-1989)出生于北京,幼时随父母下放河南农村淮河平原,在那里接受启蒙教育。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1983年开始发表诗作和诗论,1984年毕业,任北京《十月》杂志编辑,主持西南小说及诗歌专栏,两次获得优秀编辑奖。1988年参加《诗刊》举办的青春诗会。1989年5月14日凌晨因脑血管大面积出血,昏倒在天安门广场,5月31日不治逝世。身后留下长诗《世界的血》和《大海》及大量短诗、诗论、论文等,整理出版的著作有诗集《世界的血》(1990,长春)、《骆一禾诗全编》(1997,上海)、《骆一禾的诗》(2011,北京)等。骆一禾强调身心合一意义上的性灵本体论诗学,他钦崇“美神”,意图以此抒写宏大玄远之诗。他认为诗的创造力涌现于众多诗歌巨匠的共时行列之间,他们代表不同的文明相互竞争,形成伟大的合唱。这种伟大的合唱,“其实乃是诸多经过时间熔炼和选汰的、有力和主导的诗歌心象集合而成的”。一个诗人,应该能提供类似的、具有总结性质的心灵符号。正是基于对伟大的“诗歌共时体”的思考和对集合诗歌心象的强调,他的诗歌显出了只属于自身的轮廓,朝着原型的、史诗的、总体的文明视野敞开。长诗《世界的血》和《大海》的写作,正属于骆一禾沉毅、谦抑地对待人类智慧、传统而构想的方案的一部分。正如有论者指出的那样,这两件中国当代诗歌的杰作“展示了知性的绵密力量,却又将之和谐地融汇于高迈放达的激情和想象中。无论是其精神内核还是其构成形式,它们都堪称典范。”
昌耀
浮云何曾苍老
——悼诗人陈幼京、骆一禾英华早逝
浮云何曾苍老,
岁月仅只是多积了一份尘埃。
我们却要固执地寻求试金石,寻求奥学玄旨。
世间自必有真金。
而当死亡只是义务,
我们都是待决的人伕。
浮云总是永远的过客。
1989年夏
陈东东
航线
(为骆一禾)
大海倾侧
航线平分了南方的太阳
诗歌把容颜朝向记忆
这水分较多的一半,是闪电
钻石,野马和火焰
以及那大鱼,在跳跃中扩展的
暗藏的集市。而深陷的海盆
海盆在旋转中靠一盏塔楼
牵引着船头
*
时光要念诵他的辞章
大海倾侧,当某个正午
偏离自身和更高的准则
方向又被那精神规定
他排演历程于最后的海域
将一派大水
注入冲突的戏剧和银器
*
白昼被洗得锃亮,命令一艘船
甚至行驶在它的反面
大海倾侧,内心的航线贯穿了每个
完整的时日:他想要说出的
远不止这些,但转瞬之间
频繁到来的素馨被裁开
那另外一半
在深厚的墨绿中重复声音初始的细致
*
那么就让他继续歌唱。在共同的航线上
一枚翡翠的头脑正显现
自天廷穷尽处水晶的顶端
广播语言和真理的金叉。大海倾侧
大海倾侧
就让他继续歌唱人类
而造化布置的星辰和鸟群
投射飞翔的十字于海盆
那黯哑的太阳
平分了大海和它的繁华
(1990)
西川
为骆一禾而作
我打碎街灯让黑夜哀悼
我锤击铁钉让木头呻吟
死亡对于死者是一个秘密
被带进泥土,我惊讶地看到
茑萝和棵巴草长得疯狂又柔情
一场大雨即将扫过水塔和阳台
一只蚊子在我体内无休止地飞动
孩子们把水搅得哗哗作响
半夜敲门的多半是幽灵
我们的负担加重了——
一些古老的迷信得到印证
你的躯体被盖满鲜花,仿佛你
还能爱,还能呼吸,还能把口哨吹响
但你的大脑像一艘红色的沉船
对你的火葬你不置可否
死亡使你真实,却叫我们大家
变得虚幻:我们说“死者升天”
意思是生者还要赶路
一个貌似你的人使我大吃一惊
被打断的生活:空白的笔记本。
被打断的写作:扔进废纸篓的诗。
另一个世界的月光
照耀另一个世界的麦穗
等待死刑的鸽子第一次有了笑声
啊,为什么我会梦见你在车库里安家
那里幽暗无光,油渍遍地
你睡在蒙着白色床单的单人床上
醒来发现床前聚集着一群人
我怀念你就是怀念一群人
我几乎相信他们是一个人的多重化身
往来于诸世纪的集市和码头
从白云获得授权,从钟声获得灵感
提高生命的质量,创造,挖掘
把风吹雨打的经验转化为崇高的预言
我几乎相信是死亡给了你众多的名字
谁怀念你谁就是怀念一群人
谁谈论他们谁就不是等闲之辈
或许那唯一的诗篇尚未问世
或许已经问世了只是我们有眼无珠
眼见得另一个世纪就在眼前
幸福往往被降低到平庸
一个粗通文墨的时代。
一种虚幻的时代精神。
在乌鸦和秃鹫的夜晚,我把头发
交给乌鸦,我把眼睛交给秃鹫
我把心脏交给谁?
现在河水回落了,一块块卵石
高出水面;现在暖瓶空了
空空的暖瓶里回荡着大海的潮声
这些围绕着我们的事物
也曾经围绕着你,它们不得不
放弃希望,牢记沉默是自我修行
或者如古老的宗教所说
要等待另一个轮回,等待另一个你
来触摸它们,解除它们的囚禁
1992.10
臧棣
骆一禾
我细数着我的生活中
你出场的次数。不多
可也不算少:一共四次
在某种意义上,这已足够
第一次
当然是在你家,一九八八年
冬季的一天。记忆的拖车
碾过城市的风景,隆隆震响
留在天知道的哪条街上
树枝上的鸟巢清晰可辨
有如木偶戏中的娃娃脸
而观众则像人群已经散去
作为征兆的雪,正被童话
用厚厚的一册死死缠住
脱身无计。只有刺骨的寒冷
贴近透露在脸上的热情
张玞为我们开门,难怪她
差一点认错人,因为溜进去的
很可能是被仆仆风尘搬运的
一座座山峰。只有你、我
西川和柏桦在座。而后者
正为某件事情奔忙,刚从
成都走动到北京;表情倦怠
说出的话竟少于格言
另一次
是在韩毓海的宿舍。几乎是
相同的时刻和天色:窗外
就像洞口外,自由的面孔黝黑
阔大到不着边际。还是星星
善解人意,眨着不知是谁的
大眼睛,没有多余的小动作
坐在床头,抽着地方烟
你矛盾得像一具大理石雕像
温和中带着幽默和傲慢
在说话的时候,你总是观察
陌生人的脸。为恰当的言辞
权衡着。或者说,为世界的血
你提前准备了一只脆弱的器皿
第三次
是一九八九年四月。为纪念刚刚
卧轨的海子,你身著西装
坐在我的宿舍里。你手摸着
我们募捐用的纸箱子,似乎
感到它空得像另一只棺柩
屋里的空气顿时沉闷起来
像是隐身的人来过,洒下了
尚未获得专利的凝固剂。还是
你岔开了话题,谈到现在
存在着一种新的可能性:
将荷尔德林和惠特曼结合起来
风格是次要的,除非风格
能积累到《圣经》的厚度
……蔡恒平抽着你递过去的
一支烟,用上面发亮的部分
回味着你的预言。麦芒也在场
屁股下压着两本教科书……
当晚的背景音乐由西川选定
愿天堂里有人为法国人雅尔祝酒
——他捕捉到的旋律震撼着
我们年轻的心灵。这是你的
另一面,天才的演说家——
在29楼和30楼之间的花坛上
得到了充分的发挥,驯服着隐秘的
集体情绪,甚至令人耳目一新
我几乎难以想象我们能没有你
最后一次
你实际上已死去。这一年
六月中旬的一天,确切的
日期模糊得像失踪者的数目
犹如一架打开琴盖的钢琴
低调的天空中有一个蓝色死角
固定着八宝山火葬场的空地
……你平躺着,你的身体里
一棵我们迄今还未辨识出的大树
使你获得了那样的形状……
作为一种仪式,我们列队走过
你的身旁:就像带着茬口的树桩
漂浮在比泪水更咸、更容易
变得冰凉的激流上……
(1995.5)
廖伟棠
骆一禾
热风刹那抱紧我的头颅,亲爱的
我仍记得,这腥甜属于海,
不属于广场上金色尘土。然后
我便在二十年黑河中摆渡亡灵。
十八天昏睡中升起我的渴,亲爱的
我仍记得,热风穿上了你的连衣裙,
里面是裸体烫滚。然后船舷下
酒醉的泳者,为我卯紧了星星的柳钉。
是我从他胃里捡起那两个橘子,
从他的动脉里捞起一株向日葵。
是我向广场投下日晷般长影,
为你们、还有他们,最后一次校准时间。
请叫唤我的名字:卡戎。黑夜里
是谁血流披面?我情愿这染红的
是我的白衫——请原谅这一身衣服
比原谅更轻,比死更晶莹。
亲爱的,我爱上了这最后的钟声,
它在每一个死者的血管里继续轰鸣。
今夜是诗歌最后一次获得光荣!
而我们将第二次穿过同一个深渊。
随后是磬击四记。轧轧的铁履不是一次笔误!
不是和我无关!鱼们眼窝里的青铜
不再梦见地安门。请叫唤我的名字——
我不是你的爱人,我是水中折断的旗杆。
2009.5.2.
西渡
拏云
——纪念骆一禾
把攀索系在云的悬案上。
议论远了。风声却越来越紧
你从大衣兜里翻出一枚鹰卵
摊开手,一只雏鹰穿云而去
证实你在山中停留的时间。
与我们不同的是,鸟儿生来便会
裁剪梦的锦被:那大花朵朵。
最难的是,无法对一人说出你的孤独。
贴紧天之蓝的皮肤,一丝丝地凉。
太阳盛大,道路笔直向上。
只有心跳在告诉血液:你不放弃。
这时候想起心爱的人,心是重的。
小心掉头,朝下看:视野内并无所见
除非云朵一阵阵下降
赶去做高原的雨。星星的谈话:
是关于灵魂出生的时刻。说,尚未到来。
银河上漂浮着空空的筏子。
人间的事愈是挂念
愈觉得亲切。胼胝是离你最近的
现实,也是你所热爱的。
泪水使心情晶莹;你一呼吸
就吞下一颗星星,直到通体透明
在夜空中为天文学勾勒出新的人形星座
闪闪发光,高于事物。
这是你布下的棋局,但远未下完。
你以你的重,你艰难的攀升
更新了诗人们关于高度的观念。
你攀附的悬岩,是冷的意志
黑暗,而且容易碎裂。
那个关于下坠的梦做了无数遍。
恐惧是真实的,而愿望同样真实。
最后的选择,几乎不成为选择:
抽去梯子,解开绳扣,飞行开始。
201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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