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警官日记》第三章 一棵大树，两颗老树（下）
摘自王春来老师《孝子警官日记》
2004年2月21日风
《明天谁去坐牢》出版了，《特区文学》《河北法制报》等刊物报纸进行了连载。《特区文学》杂志副主编曾培新说：“《明天谁去坐牢》是我在《特区文学》杂志工作二十年来，看到的最好的小说。”他与我联系想拍成电视剧。父亲说，你小子还算有点出息。我忽然问自己，为什么趴在父母的病床上，我能又完成一部四十余万字的长篇小说？因为别人写书都是孤独一人，而我却总有父母的陪伴和关心，我越写越感觉幸福。如果没有瘫痪的父母，我不可能写出书来。我所有的成绩都是父母给的福报。
2004年2月27日雪
父母瘫痪后怕我走弯路，病床上不忘为我敲警钟。夜间，我帮父亲调整为侧卧，将湿尿垫卷起，又将干尿垫铺一半，将父亲抱在怀里时，父亲总会教训我说：“儿子，记住‘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公职人员一定要做到‘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一生才能平安。”我将母亲抱在怀里换尿垫时，母亲总是说：“儿子，人的眼睛应该是黑的，心是红的。如果人的眼睛红了，心就黑了。”父母亲的教诲我不敢忘记。踏雪去筹钱。来到监狱，向同事借到几千元。当时，我谢过战友刚要走，一个跟我谈过话的新入狱的犯人回牢房时从我身边走过，他问我“你就是经常蹬着三轮车带母亲去医院的警官吧？”我说：“是的。”他说：“我听管教们议论，你急需救命钱。我可以给你一笔钱，足够你给父母治病。如果你认为不合适，我也能出本金让庄家在股市为你建个‘老鼠仓’，你挣了钱再还我，神不知鬼不觉。”我太需要钱了，可他的钱能用吗？我直视着他的眼睛道：“我母亲昨天还告诉我说，财聚人散，财散人聚’，头顶三尺有神明，做人要堂堂正正。如果我也鸡鸣狗盗，万一像你一样失去自由，岂不是天大的不孝？”记得我刚参加工作时，父亲就对我意味深长地说，凡是管人的人，想发财，都能发财。我还没弄明白父亲的话啥意思，就有个罪犯当厂长的叔叔推了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到我家，让我关照他坐牢的侄子。这个厂长一看我父亲脸色不对，忙撇下自行车告辞下楼。我父亲拎起自行车扔出了门，说：“我家从不要不义之财。”父亲说：“无欲则刚。一个男人必须懂得，人把钱带不进棺材，可是钱却能把人带进棺材。”父亲说：“现在你们这些年轻人忘记自己也是泥捏的人了。如果我重新工作当领导，我要干一件大善行。”我问：“什么大善行？”父亲说：“我要把政府大楼搬到火葬场对面去！”这些年一些人出事了。我心里更加感激父母的教诲，如果我不孝，不听父母的话，可能会与这个犯人有经济往来，富裕一时，现在肯定会出大事遭大祸，后悔莫及。我要告诉天下儿女：孝心是一生平安的保护神啊！
2004年3月8日风
昨天特意换休了一天。母亲喘不上气已经有两天了，用一些哮喘类的药也没有缓解。我推轮椅车带母亲去洛阳第一附属医院看了大夫，因为母亲年老病多，再加上我们在二十五层楼看病（传说是医院刚买的大楼），医院突然停电，我不断求人帮我抬母亲下楼，在医院折腾了半天才从二十五层楼上下来，累得回家的力气也没有了。
2004年3月9日风
今天又扛住了一次诱惑。操心着下面三百多名新犯人。我觉得那不是三百多名犯人，而是三百桶随时会爆炸的火药，随时可能擦枪走火，随时可能出状况。一大早便慌忙赶往监狱。进入监号，我看到黑板上的情况登记，只有昨天下午收押四名新犯人的记载，这才松了一口气。联想起昨天路上，有辆鸣着警笛的警车超越我的轮椅车飞驰而去，当时还想这警车有点狂，想必那辆警车送来的正是这四名犯人吧。每天都会收押几名乃至几十名新犯人。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了解新犯人的人生履历，当然昨天收押的这四名新犯人今天也不例外地要讯问。不，确切地说，是谈心。追踪其灵魂演变的过程是行刑警察的天职。在讯问室按常规问过了三名犯人的情况后已经十点了，此时忽然觉得有点累。昨天母亲虽说打了吊针，可依旧整夜不能平躺，这是心脏病的典型症状，喘息急促又憋气。母亲老说气吸不到肺里，只好坐在轮椅上睡一会儿呻吟一阵儿，心痛得我在沙发上熬了一夜。可此时不能懈怠。第四个犯人品着头走进门的一刹那，职业的敏感让我感觉到一丝异样，工作状态的我睁大着眼睛，警惕地关注眼前犯人的举动。这个犯人的确显得有些特别，他的眼睛不像其他犯人堆积着胆怯与绝望，倒有一点霸气。他凝着一副眼镜。四十岁左右的年龄，微胖的中等个头，皮肤白省细嫩，像知识分子。我揉搓一把脸打起精神，让他坐在讯问室的小凳子上。犯人没有坐，却惊讶地问：“警官，昨天你是不是推轮椅车带个老太太外出了?”我一愣，便想起昨天飞驰的警车，明白了，这个家伙的眼力太好使了。于是我答话说：“哦，昨天我带母亲去洛阳附属医院看了医生。”犯人显得不理解，问：“你一个堂堂警督没有汽车？”我平静地说：“轮椅车也很方便呀。”犯人一脸悲天悯人的神情说“即使你个人没有汽车，或借个…….怎么那么辛苦？”我微笑道：“现在中国人中能享受到小汽车的毕竟还是少数。”犯人说：“现在警司也都坐上小车了，何况你警督。”没料到这场较量会从自己带母亲治病开始，而此时首要的是了解这个犯人的情况，于是我说：“现在不谈汽车问题。”犯人的确老到，闻言也忙转移话题，连声说：“好好好……我是说，现在像你这样孝敬父母的儿子不多了……我都做不来。”我面露微笑，说：“看得出你也是知识分子，孝文化乃我民族文化之根嘛，应当崇尚才是！”犯人说：“想起你拖着母亲费力地推轮椅车……其实我们做儿女的都很忙。”我说：“百善孝为先。”犯人忽然打断我的话，说：“不过邓小平多年前就说过，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我意识到犯人话里有话，然而管教干警与罪犯博弈的落脚点应该是矫治犯人的灵魂，于是我进入了与犯人的拉锯战，说：“我是警察，不可能加入到先富起来的那一群人中。”犯人狡黠地嘿嘿一笑，说：“怎么不可能?你可以投钱买卖房地产，也可以投资股票基金之类的东西嘛。”我从容应对说：“第一，我不懂股票和房地产；第二，作为公职人员，没时间也没精力；第三，更没有多余的钱。所以我挤不到富人中去，只能保卫这个社会的秩序。”犯人试探性地望着我说：“你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帮你。”我大笑起来说：“我为母亲治病的钱还筹集不够哩。”犯人神秘地小声说：“你只管放心借钱，准挣不赔。”这样的钱能挣吗?当初父亲在军队中，掌管着无数的金银财宝，父亲说如果他有贪心，贪污财宝根本不会有人知道，可他不要不义之财，这是做人的底线。“子不教，父之过。”是的，上天在看着我们每一个人，父母的命都在苍天手里，如果我得到不义之财，上天会惩罚父母亲。父亲是抗战英雄，住不到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就那么知足，我怎么能受不义之财的诱惑?好人会有好报。这个犯人在用可怕的手段诱惑我！我冷笑道：“所谓行孝也有道。你不要来这一手了。”犯人脸一红，又闪出一丝做慢，说：“能不能给我高一点的凳子坐？”我道：“你应该有身份意识，你坐的凳子是每个新进来的因犯都必须坐的，你也不能例外！”犯人抬高声音说：“我现在依旧是亿万富翁、优秀企业家，满身都是荣誉称号。”我说：“哦，我这里没有特殊犯人，更没有企业家！”犯人眯缝着眼睛说：“我的公司在全国赫赫有名，我是董事长兼总经理，过去厅级以上干部我才接见。你顶到头儿不过是个科级干部吧！”我冷笑一声说：“我不认识什么董事长兼总经理，我只认识面前的你。你现在是囚徒，归我管！”犯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说出来，讯问室的空气似乎凝固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桌子上的茶叶盒上，忽然变了口气，说：“警官，你的茉莉花茶太低档了，明儿个我让人给你送五十斤顶级铁观音茶。”我道：“哦，你这么大方?你上哪儿弄这么多茶叶，你又不是卖茶叶的。”犯人闻言精神一振，认真说：“我现在没有自由，甚至可以说一无所有，说实在的，只有俩钱……”我截住他的话说：“可惜有个起码的常识你不懂，“财聚人散，财散人聚’，你如果懂了就不会坐牢了。这儿不是谈钱的地方，那些钱等七年以后你回到社会再说吧。”犯人解释说：“怎么会等七年？公司的钱每一笔支出还得我点头。”我大声说：“请你记住，你的“关系网’昨天已经伸过来了，可惜那网只能网住贪欲之人，我这里从来没有特殊犯人，我此时只知道你是因犯，你是必须遵守监规狱纪的囚犯。”犯人突然从凳子上跳起来，一副大老板的傲慢，粗声大气地说：“现在我是囚犯，但你也要明白，我董事长的身份没变，我的公司还在。”我镇定又不失严厉地盯着犯人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下！”犯人被我吓住了，规矩地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你现在是犯人，从今天起必须树立犯人意识，你再敢拿出董事长的帽子炫耀，我就对你不客气！”犯人显出无奈，说：“你这个人怎么横竖不听呢?”我打掉了他的威风，便开始了第二步，了解其思想形成过程，于是微笑道：“看得出你不是第一次坐牢。”犯人像斗败的公鸡，强露微笑说：“警官有眼光！听说过北京秦城监狱吗?关押副部级以上干部的地方，我在那儿的床上睡过两次！”我冷笑说：“今天却把你这个‘大人物’收押到我这儿了，委屈你了！”犯人眼球里忽而又闪出一股蔑视，却说：“不敢不敢，我现在正如你所言，是一介囚犯而已。”我说：“刚才的话题是不是太俗了？”我想接下来转变话题，问眼前犯人这次坐牢有何感想，比如：你认罪吗？老婆会离婚吗?对人生有没有新的认识与感悟？犯人却接过我的话抢先说：“是俗气，我也想谈点高雅的，比如孟德斯鸠、罗素，也可以谈林语堂、余秋雨，不过我听说现在的警察都比较粗浅，充其量也不过是个梁山汉子，担心你听不懂。”我依然微笑说：“不见得吧？”犯人说：“这也在常理之中，文化层次不同，比如我是××省高考状元，××大学毕业。你呢，高中生吧？顶多是个‘五大’毕业生吧？”他面露嘲笑。我说：“你猜对了，我是电大毕业，大专生一个，比不得北京的××大学。”犯人说：“论起高雅，我担心咱们没有共同话题，过去我一直在高雅的环境里忙活。你上电大的学习资料，你恐怕读不太懂，我都参与了编写。”我说：“有些资料的确不太懂，可也发现一些资料比较粗糙，漏洞不少。”犯人说：“你们‘五大’毕业的基层警察知不知道一本书是怎么编出来的?要经过三审五校，你们恐怕听都没听说吧！”我说：“不至于吧。”犯人习惯性地哼了一声，说：“你们基层警察素质普遍低一点，否则早调科室或大机关里去了。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利用在这儿服刑的机会，给你们闭塞的基层警察讲讲上面新的生活理念和文化动向，也借这个机会写本个人专著，让你们看看一本书籍是怎么写出来的。”我问：“你个人写过书吗？”犯人说：“还没有写出来。”我说：“我倒写出来了几本，十几年前就出版了，那时你恐怕还在读书。”犯人愣了一会儿，脸上露出轻蔑，说：“过去只听说现在的警察会说瞎话整人，现在进步了，还学会了吹牛。”我想，真该煞他的气焰了，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监狱中队管理学》递给他说：“这是我的书。”犯人有点摸不着头脑，接过书翻看好一会儿，才抬头说：“这书真的是你…….基层警察写的？”我冷冷地说：“基层警察并不像你说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吧！”犯人看着书说：“这本书还填补了中国监狱基层管理理论的空白？”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书说：“你们呀，还是落后，现在谁还写理论专著?出力不挣钱，不创经济效益。现在都写小说。可惜你了，一般能写出理论著作的人，转写文学著作总转不过来。”我笑笑，从抽屉里拿出我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明天谁去坐牢》，说：“我还想劝天下的人都不要进监狱，所以我又写了一本书，叫《明天谁去坐牢》，你看一下就明白了。”犯人拿着书愣了。丢下自“成功人士”的犯人，我又匆匆赶到了医院。我准备明天将父母那套住了几十年的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卖掉，救命要紧，将来我和妻子、儿子与父母住在一套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里。
2004年4月10日雨转睛
妹妹从千里之外的广东回到洛阳看望母亲了。今天妹妹去同学家了，我问母亲：“监狱过去关押的是文盲、法盲加流氓，我担心知识分子和领导干部们犯罪，所以写了《明天谁去坐牢》，提醒天下精英远离牢房，这些人都很聪明，怎么不看我写的书？为什么净干傻事，结果把自己弄到监狱里来了?”母亲说：“孩子，他们不会看你写的书的，因为你书中说‘有钱人的豪宅隔壁是牢房’，他们不相信，也不敢相信你书中说的‘钱’与‘美女”是牢狱的钥匙。他们不明白人对自己的肉身没有所有权，只有使用权。比如有钱人建了一座公园，这个公园真的是这个富人的吗?不一定，公园属于能来这里散步的人。我记得有这样一句话，‘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秦始皇修长城时一定觉得这长城永远姓秦，执迷拥有一切，结果劳民伤财怨声载道，他的肉身很快就变成了过往烟云。财富也是如此，富人的钱很多，他不还是穿一双鞋、睡一张床吗?孩子，你教育犯人要信奉古人说的‘大道至简，大医至爱，适者有寿，仁者无敌’。将来你如果有点余钱了，就做善事，救助老百姓，你这样做了，一生才会平安幸福。”
2004年4月12日大雨
我在单位值班，那个富翁犯人见到我，做气没有了，说：“警官，看来我太小瞧你们基层警察了。虽然我认为尽孝不能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也不理解你为何不借我的钱，但我想了好多，我想说，你的行为净化了我的灵魂，你的书里深刻的人生哲理让我反思。我原认为钱权之争已渗入中国的各个角落，基层狱警也不例外，想不到现在基层监狱里还有这样一群不为名利所动的警察。我不缺乏知识。从孟德斯鸠到罗素，我可以引经据典地谈论社会治理结构；从林语堂到余秋雨，我可以津津有味地品尝文化情调带来的愉悦。我被太多的生活外物包裹。我拥有巨额财富和生活技巧，时代似乎已经抛弃了道义与风骨，善良是给懦弱的失败者的宽容标签，耿直与风骨成为成年人的童话故事，道义已经演变成了成功人士追求自我实现的道具。”他说：“如果早一天看到这本灵魂拯救式的书，我就不会坐牢，因为是我渴望书中的主人公林晓龙出现的。我相信幸福的人生应该充满激情与风骨，饱含道义与责任。但在生活的打击下，我绝望地抛弃了这个美好的追求。”
2005年3月22日睛
一名年轻的山东外科医生被收押了。卷宗显示，他是河北某医学院临床医学毕业，在学校一直是班长。狱中他说同样当医生的父亲规划了他的一生，可他不想当医生，想当老板。去年，在网上认识了自称在郑州做医疗器材的女网友后，一心想发财的他经不住女网友劝说，今年辞去医生职业，去郑州经营医疗器械。未婚妻不同意可也劝不住，只好含泪相送。到郑州后，女网友请他帮助找债主“讨债”。他认为真的只是去讨一次债，谁知是抢劫作案。他连女网友的名字还不知道，就“帮了忙”，结果糊里糊涂被以抢劫罪判处有期徒刑十一年。在看守所他才知道，原来女网友因信用卡透支无力偿还，便产生了抢劫念头，而他认为真的是去讨债，帮助实施了抢劫。他没发财却坐了牢，痛不欲生。家里与单位都不敢相信这个优秀的好孩子会犯罪。晚上，我问母亲：“这个年轻医生在学生时代是好学生，在家是好孩子，从来没有犯过错，为什么一下子坠落犯罪泥潭，那些常犯错的人为什么反而没有坐牢?”母亲说：“上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孩子一生犯的错误似乎有定数。孩子小时候大人过分护佑，一旦松手，孩子很可能跌倒。从小就允许孩子犯错，防止溺爱，让孩子自己学走路才是正道。爹娘怎么能准备儿女养老钱，计划儿女一辈子的生活呢？这是害孩子。”
2005年4月13日雨
近来总是收押不同公司当董事长或总经理的年轻犯人。母亲说：“高处不胜寒，年龄不大却上那么高，身上羽毛长满了吗?护佑一个人成功的还有阅历与德行一—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少年得志是很可怕的事情，儿女少年成功，父母脸上是有了光彩，可年轻的儿女承受的责任与压力，是否超过了他的年龄与阅历所能承受的极限?承受不起自然就崩溃了。监号中曾经成功的年轻人，在狱中回想起他过早辉煌的人生，都会对曾经的成功恐惧得战栗。
2005年4月13日雨
有个年轻的老板，成功后反而笑话他父亲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连科长也没混上，说他母亲也眼光短浅，只有他聪明。结果他一心赚钱，控制不住欲望，落入监狱。这个犯人的父母因为儿子坐牢变得不幸福，最终离婚了。他母亲一个人来到监狱，他竟然嫌母亲穿得寒穆，并让母亲每月给他两千元零花钱，要不堂堂大老板在同犯面前没面子。母亲说没有那么多钱，结果他拒绝会见父母了。母亲思念儿子，跪在监狱门口求儿子见她。可他说：拿不来钱就不见。他母亲在监狱外的烧沟里，帮一位垃圾婆分拣垃圾，有空就来监狱门口遥望。她说：“我一生就是为了儿子，我要在监狱门口陪儿子。”晚上，我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说：“儿子，你不是与小宝一起放过羊吗？我听小宝说，他放的羊不会爬树，而你放的羊会爬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很会上树，常上树摘树叶，羊吃得很饱，就不爬树了。你不会上树，羊饿，没有草就爬低矮的树，越爬越有经验，就会上树了。”我深以为然。母亲又说：“我最近看了《动物世界》，其实教育孩子也该借鉴一下动物，像动物世界里的动物一样放手让孩子适应自然，在保证孩子健康、安全的前提下，让孩子们自己讨生活适应社会，这时间父母也年轻，孩子遇上大难事了，当父母的再出来帮一把儿女。”母亲说：“我总想，人总要跌倒，是趁父母年轻孩子小跌倒好，还是父母老了，孩子年纪大了再跌倒？”我醒悟道：“当然是趁父母年轻孩子小跌倒好啊！”母亲说：“你用你的智慧去影响犯人吧！”
2005年5月15日风
夜晚，给父母洗脸泡脚后抱父母上床躺下，腾出手洗完一大堆尿布，家里挂满了万国旗。我躺在父母中间，叠起晾干的尿布放在我枕头处足有一米高，这样夜里便于闭着眼睛给父母换尿布。母亲似乎很烦躁，就像小时候我贪玩不写作业一样。我问怎么了，母亲只是摇头。我明白了，忙从枕下抽出写字板，背靠尿布堆在灯下写书，妈妈看到后果然平静了下来。十二点的钟声响了，我直腰为父母换了尿垫。“睡吧，儿子，别熬太久了。”母亲心疼我的声音伴着钟声喃喃响起。“好，妈妈，一会儿就睡。”我应着。
2005年5月18日风
忙忙碌碌。早晨五点起床，为父母量血压、诊心率、熬粥；六点半，伺候父母穿衣起床、洗脸刷牙，给父亲测血糖、打胰岛素、喂药；七点钟，给父母喂饭；七点半，抠大便、换被褥、漱口，再将父母抱上床。用五分钟吃完饭，骑车上班。中午下班，抱父母到轮椅上活动一下身子，喂父母吃药吃饭，再照顾父母躺下，赶紧吃饭、上班。下午五点半下班，给父母穿衣服，背父母下楼，推着父母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六点半回家，背父母上楼，给父母亲测血糖、打胰岛素、做饭、喂药、喂饭、洗脚、洗脸、擦洗身子，抱父母上床。晚上八点半吃饭后，洗父母头天晚上和白天换下来的屎尿布，洗净、晾好。晚上九点半，再为父母测一次血压。然后坐在父母床头，边给父母按摩，边看书写作。凌晨十二点，休息。我没有浪费生命。
2005年10月1日晴
我在写第三部长篇小说《河南犹太人》。母亲上过私塾，一生崇拜读书人，如今我写书，母亲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父母给了我生命，抚育我长大，教我做人，如今瘫痪在床，依然督促我好好做人、有所作为。望着被病痛折磨的父母，我忍不住泪水。面对母亲时，我必须轻松愉快。我对母亲说：“妈，有您和爸爸在，我就有理由不去喝酒应酬了，多好！看，我这不又在写书吗？我读给您听专家对《河南犹太人》书稿的评价：“华夏文化和犹太文化是人类创造的两大文化，而两大文化在中原大地上的碰撞和交流却是鲜为人知的。《河南犹太人》将这段文化交流的历史追问放在当代监获里进行，以一个未受污染的少年的目光，去发现一些身陷圈圈的老人和女子面对羊皮卷的文化信念，这也许是在警示我们：一切文明之果都是在痛苦的炼狱中以精神信仰的火始铸就的，我们该百倍地珍惜。”伸手从枕头下拽出“快捷”写字板，妈妈扭头看我在写书，笑了。
2005年12月25日星期天睛
今天是农历十一月二十五。《河南犹太人》在中国文联出版社出版了，今天我拿到了新书，出版社还将在郑州专门为这本书举行新书发布会。我很感激他们。
2006年1月5日小雨雪
夜里一个小时就要给父母翻身换一次尿布，空闲时抽出枕下的写字板写《中国式杆悔》……我不能停下写书的步伐。
2006年1月10日寒
晚上，妈妈念叨说：“今天是农历十二月十一，再有十几天就过年了。”妈妈看了一会儿电视，便坐在轮椅上睡着了，没有暖气的家太冷了。我将母亲抱到床上，灌上暖水袋安顿母亲睡下。我将一大堆尿垫洗好，屋子里一道道绳子上挂满了尿布，还有几块尿布实在没地方放了，所有凳子上都晾上了尿布，只好出门下楼，将尿布晾在两棵树之间的铁丝上，前面在搭尿布，后面已经结了冰。回到屋里时已是深夜十二点了。我半躺在父母中间想睡，可我还是拿起小木板开始写书了，因为此时父母在习惯地注视我，我偷不了懒。不仅有父母注视的目光，写书时还不时伴随父母关爱的话语：“儿啊，喝点水吧。”“儿子，别熬坏了身子。”我写作的时候，心底总涌出无穷的智慧和巨大的力量。要不，一个高中生，凭什么写出管理学并填补国内空白?要不，一名父母双双瘫痪、要工作且很少看文学作品的人，又凭什么一下子写出五部长篇小说？这不足以证明“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吗?我要告诉天下儿女，孝心是儿女成就事业的伟大动力！
2006年1月27日（腊月二十八）零星小雪
现在是凌晨两点。这次母亲本不该住院……晚饭前，母亲的状态不太好，在床上躺了一天，喘气困难，没有一点精神。无论怎么喊，母亲只是摇头。没有一点娇气的母亲不难受得厉害是不会这样的。要过年了，为了让母亲能吃点食物，我告诉母亲说：“《河南犹太人》和《明天谁去坐牢》被文联推荐到台湾了，还有梁晓声教授的《一个红卫兵的自白》、韩寒的《一座城池》，一块儿在台湾出版了，妈，您高兴吗？”母亲闻言马上睁开了眼睛，原本没有一点生气的脸突然灿烂起来，说：“儿子，妈高兴，高兴！妈不闭眼就是为了看到儿子有出息哟！”母亲说罢，要我扶起她，要全家人摆酒庆贺。我说：“妈，您吃点清淡的蔬菜，酒杯端一下就算喝了。”轮椅上的母亲微笑着说：“儿啊，妈就是死，也要喝了这杯酒！”母亲说着突然将酒倒进嘴里，我慌忙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患严重心脏病的母亲哪能承受酒的刺激，当时就窒息了……我急忙拨打急救电话。当我带着救护车回到家时，母亲已经昏迷过去了。要过年了，白天到处洋溢着节日的喜悦，可我在铁路医院望着病中的母亲，只想放声痛哭……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些年一直这样努力做事的动力！当你知道爱你的老人在充满期待地看着你，当你知道哪怕是一点点成绩都能给父母带来无限慰藉时，你身上就充满了力量。
2006年3月2日睛
大夫连续下了三次病危通知。但顽强的母亲硬是从鬼门关走过来了。今天华西都市报记者问我，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你走过了这么多年？其实我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只是拼命做需要做的事。因为我成功的喜讯，是治疗父母疾病的灵丹妙药，而稿费是母亲生命的音符。我还记得母亲的话，人是活人的，如果说我有成绩的话，那是我背后瘫痪的父母激励的结果。这不是空话，做儿子的仅仅照料好老人的生活起居是小孝，努力在工作和事业上多出成绩，让老人感到儿子有出息，也是孝，而且是大孝。
2006年3月19日睛
母亲怕花钱，在我不同意的情况下（大夫说就这样了）出了院。这段日子父亲动脉血栓，也完全瘫在了床上。来回背父母上下楼，腰椎疼得我一身身冷汗，这还不算什么，难以承受的是对父母生命的担忧。我支撑不住了，快倒下了……
2006年4月2日睛
过去头脑很清楚的母亲从医院回家后越来越糊涂了。我到处寻医问药，终于给母亲找来了效果不错的药。欣喜的是母亲在我的治疗下病情好转，头脑也清晰了。不，应该归功于我咨询过的大夫和互联网。
2006年12月11日睛
前一段时间我带母亲参加一个肾病报告会，会上碰上母女两个人，那位母亲泪流满面，因为她二十七岁的大女儿患了尿毒症，小女儿陪着母亲在会场外流泪。会间休息时，那位母亲说大女儿已婚，生了小孩后患了尿毒症，婆婆家花了几万块后便将女儿撑回娘家。娘家也花了所有钱财不见好转。女儿的肚子胀得很大，每次去医院只是利尿，还花不少钱。家里实在没钱了，现在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去死。当时我说：“你自己就可以给女儿用些利尿药，再用上开同（复方a-酮酸片），不必去医院。甚至自己买药治疗，不比医院效果差，因为医院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那个母亲说：“我不懂医。”我岂敢妄称通医道，只不过对母亲的病上心，学得多了罢了。
2006年12月12日睛
假定有一天母亲的尿毒症到了必须进行血液透析的程度怎么办?恐怕只有选择血透，然而血透面临的最严重的问题同样是钱。我不会像那母女两人一样去乞求别人的帮助，我想我能赚钱医治母亲，万一没有足够的钱我也绝不放弃母亲的生命，我已经考虑好了退路——请大夫陪我去广东二手医疗器材市场，用一本书的稿费淘一部二手透析机。据说在那里花三万元就能买个质量稳定的血透机器，虽说是二手机器，听说效果不比一些杂牌机器差，关键是选择最好的滤芯，再腾出一个消毒间，在家里为母亲透析，这是省钱的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我必须努力延续母亲的生命！不论别人如何评价，我认为这是最佳选择。最可靠的办法还是靠自己的智慧与努力……剩下的办法不是等死，就是磕头求人，我都做不来，也不会有效果，医院里没钱治病的可怜人太多了。
2006年12月26日阴
不知道为什么，情绪总走不出阴晦的冬季。也困，我想睡觉，甚至想睡他个天昏地暗，可是不能……为了父母的微笑，儿子只能拼尽全力。
2007年2月22日雪
父亲从医院回来后就昏昏沉沉，时清醒时糊涂。看着坐在轮椅上的父母，依稀记得他们过去矫健的身影，再环顾熟悉的家，那习惯了的旧沙发，那左右摆动的小桌，我的鼻子总是酸溜溜的。感觉很累，在医院护理父亲时提着劲，也不觉得什么……好在现在适应了。只是此时什么心情也没有了，尽管梁晓声教授还在等着给我的新书写序，可我真的写不下去了。
2007年3月8日阴
母亲躺在我为她特制的可以大小便的床上，深呼吸三口后必然伴随好一会儿急促的喘息。十多年了，不知道用我那辆三轮车与轮椅送母亲上医院多少次了，不记得住院多少回了，化验单已经钉成厚厚的本子。脑子里恍惚着病房墙上大大的“静”字。能伺候父母，应该是幸运的，哪怕老人瘫在床上，孩子们回家也有个奔头啊！所以，好好伺候他们！我是幸运的，父母是幸福的！
2007年4月8日阴
养成了一种行为习惯，每当遭遇困难与挫折时，我心里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与期待，因为坚持熬过这段艰难，未来肯定有成就到来。我坚信老子的“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的道理。尽管人生命运无常，但自己通过行善行孝，就能改变命运。比如我少年时代想当画家，自己努力画画，十八岁被推选为洛阳市青年书画研究会会长。可命运偏不让我当画家，让我当警察学习罪犯矫治，我认命，脚踏实地，总结并写出第一本书《监狱中队管理学》，得到社会承认。但命运又不让我继续研究管理理论，让我拥有瘫疾的父母，怎么办？我坚守上天给我的使命，对父母不离不弃，为了父母的微笑，为了有所作为，克服了理论语言向文学语言转化的困难，学习写长篇小说，小说又得到了社会的承认。现在想来，尽管这几样事根本不搭界，我不抱怨命运，在善与孝的支撑下，不断地努力做应该做的事，上天最终没有遗忘我，给了我成就，我感谢命运。由此我得出这样的人生感悟：人生命运不能自己安排，但人生之路是上天依据一个人的品德与行为一步一步铺就的。与命运抗争或抱怨命运是愚蠢的，在任何艰难的困境中都坚守孝敬父母、帮助别人的信念，才会拥有幸福的人生。
2007年10月21日阴
今天上班给犯人讲中华文化，犯人们对孝道有了切身的认识，发现孝心已被粗枥的生活砂纸打磨得荡然无存了，回想父母，禁不住热泪盈眶。不料，休息时一名硕士学历的犯人说：“中国传统文化全是糟粕。”在牢房他鼻子一皱，一副不屑的神情，阴阳怪气地问：“我们从新文化运动提出‘打倒孔家店’到现在已有一百年了，中国也没有亡嘛！”我告诉他，我曾写了一本书，名字叫《河南犹太人》。这本书描述了黄河滩上曾经驻足着一群高鼻梁、大胡子的纯种犹太人，自称“一赐乐业人”（现在翻译为以色列），他们的羊皮卷“脱拉”，也就是圣经《旧约》，是用希伯来文的半草书“阿舒里体”书写的。当地百姓称他们为“挑筋族”或“蓝帽回回”。他们在黄河滩上延续了近千年，可如今没有人再认为他们是犹太人了，以色列也不承认他们，因为犹太文化消失了。他惊讶地张张嘴，没吱出声来。我告诉他，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有一个发现；未来的世界将由中华文化去担当主流文化，因为中华文化最具有包容力。在写作黄河滩上犹太人文化的过程中，我深刻体会到只有中华文化追求“和为贵”，中华文化与友为善。君不见，全世界只有中国的老太太见庙就烧香，见神就磕头，中华文化对全世界所有的文化全尊重。所以谁都能接受中华文化，那么未来世界主流文化含中华文化还有谁能担当?硕士犯人皱着眉头在寻找反击我的理由，我抢先道：“我这本书是2005年出版的，书出版后，有人像你一样不认可，总觉得洋人一切都好，老祖先乃至父母的话都不对。几年后，英国作家马丁·雅克写的《当中国统治世界》一书中明确地说：‘未来世界，孔子的教诲将与柏拉图思想一样，成为西方学生熟悉的经典。无独有偶，1988年有一批诺贝尔奖获得者，在巴黎聚会，面对当时世界性的危机也提出了这样的呼：“人类要在二十一世纪生存下去，就必须回到两千五百年前中国的孔夫子那里去寻找智慧。’看来不是我一个人有此见解。”犯人不吱声了。
2007年10月23日风
120救护车鸣叫着，拉走了我可怜的母亲。我知道母亲已经进入了生命的最后阶段。我刚把母亲送到洛阳市第二人民医院四楼抢救室，还来不及喘口气，妹妹又打来电话：“哥哥，你快回家，爸爸不行了！”我立刻跟随救护车再次回家，把患心脏病、动脉血栓、脑血栓和糖尿病而瘫痪在床的父亲也拉到了医院。二楼抢救室没有床位，父亲在走廊上抢救。莫非恩爱了大半辈子的父母连离世也要牵手而去？莫非不愿再拖累儿子、被儿子照顾了十几年的父亲母亲相约撒手西归？父母每次住院，注射胰岛素加上透析费和药费超过万元，每年都要住院几次，儿子已经欠债多达十多万元……
2007年10月26日风
父亲在二院四楼抢救室抢救，母亲在二楼抢救室抢救。我与妹妹没日没夜耗在医院，妹妹搬不动老人，我发疯一般不停地穿梭在楼上楼下父母的病床前……
2007年11月27日大雪
一个月了，妹妹熬垮了，病了…….躺在另一张病床上起不来了。我一个人在医院里撑着，胡子茬长出黑乎乎一片，头发蓬乱得像个野人。实在太困了，可父亲每分钟一百五十多次的心跳像扎进我神经上的针，只有七十的氧饱和也让我感觉憋气，我不敢闭眼片刻。凌晨时分，医生说了句：“你父亲可能过不了今夜，准备一下吧！”说罢下班走了。我吓呆了，不相信父亲会离开我，分秒不离地守在父亲身边，每隔一分钟便将父亲的险情报给值班医生：“大夫，我爸没有呼吸了！”“心跳也没有了……”“大夫，我爸爸的瞳孔变大了……”那位年轻的女医生努力用各种办法抢救，最后告诉我，她用尽了所有可以用的药物和方法，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凌晨两点了，父亲的心脏时跳时停，四楼的母亲更让我放心不下。我对有病的妹妹说：“你坚持一下，去妈妈那边看看吧。”妹妹强撑着身子，抹着眼泪走了。其实，照顾老人最大的问题不是体力劳累，而是心累。心又累又怕，父母的每一声呻吟，都像针扎在我的心上，根本没办法休息。可是我还是企望父母都活一百岁！是的，夜深人静，没有什么声音比母亲那熟悉而苍老的催儿睡觉的声音更让我感到幸福。
2007年12月1日大雪
夜深了，望着生命垂危的父亲。父亲总是严厉地教训我对犯人要小心，不要轻信上当，这些不经意的话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记得有一天，父亲竟然把我带到了火葬场。父亲指着一堆骨头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这是一堆钙化的骨头，烧不成灰。要想让子孙万代幸福，必须让儿孙明白，‘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身之本在德，德之本在孝”。”就在我最受不了的瞬间，我明白了父亲的用意。我说：“爸爸，我明白了，德不立，身不端，五伦不和，国本不固，何谈幸福人生?我还明白，人是活人的。爸爸，您放心，我此生一定做一个大孝子。”还记得母亲也告诉我说：“儿子，做警察工作不容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你首先要像水一样做人，本身纯净，还能包容万物；做事要像山一样，顶天立地，给人以信任。”我问：“妈妈，怎么理解？”母亲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你做人若如水，不仅适应各种环境，还能让人感觉谦和，这样才能吸收万物，积累能量。做事为什么要像山?你看山因形走势，因势走形。警察工作很复杂，不仅要克服私心、贪欲心，还要有山的胸怀、山的风骨与原则。否则，你会坠落的。”有父母的孩子是幸福的，无论这个孩子多大年纪。
2007年12月13日大雪
“我想爷爷奶奶了。”儿子从学校来到医院找我说。我闻言眼睛一红，泪水溢满眼眶。儿子同我走进抢救室，坚强地对我说：“爸爸，看您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您趴爷爷的床头睡一会儿，我守着爷爷。”我说：“谢谢儿……”话没有说完，我已经扯起了呼噜，儿子忙将两个棉尿垫披在我身上。护士进来喊：“三床家属来签字。”我惊醒抬头说：“护士，今天的催款单签过字了。”护士没吱声，儿子接了单子交给我，我一看又是病危通知书。父亲喉咙又有了痰音，我用棉签一点一点地从父亲口腔里往外掏黏痰。这时，四楼李医生找到我，悄声告诉我：“你母亲因糖尿病恶化两只脚已经发黑，建议考虑截肢，否则情况会继续恶化下去。”我的心像插进了一把冰冷的匕首，我连连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二楼父亲的主治医生又叫我了，说：“你父亲情况危急，只得做开颅手术减压，你同意吗？但开颅也不一定能保住命！”我傻傻地看着两位医生，心里在大声呼喊：上天啊，父亲和母亲都处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各种各样的抢救措施既可怕又残酷，而且也都不一定有效果！谁能告诉我，我该怎样回答医生的话？所有人都劝我放弃，避免人财两空，包括大夫也建议我放弃父亲。
2007年12月15日大雪
我已经没有什么知觉了，像个机器人，只是机械地做着该做的事情。临床一位病人的儿子，拔下他父亲身上的针头，将昏迷的父亲拉回家了。他临走对我说：“别说我不孝，我孩子还要上学，还有前途。父亲老了，治疗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落个瘫痪的父亲，不如不治算了。”他看我惊讶不已，就劝我说：“你父母都在医院抢救，更难，孩子还要花钱，不要再花冤枉钱了，父母总归老了。”我本能地摇摇头，说：“如果我们躺在床上，父母决不会放弃我们的。”一边的亲戚见状火了，冲我吼：“你是愚孝！愚孝！再坚持我一分钱也不借给你了。”我绝望地说：“哪怕一百万的债务我也要扛，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签完父亲的手术单，我又签了母亲做透析内痿手术的单子，截肢手术下一步进行。想象着在我长大的家里如果没有父母，只有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太可怕了，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2007年12月17日多云转阴
这一整年，我基本上陪着父母在医院度过。看着父母备受病魔折磨，我心力交瘁。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痛苦，自己却无能为力！我没有想到母亲一天住院治疗的费用最多竟达到一万一千五百元，每天五六千元的住院治疗费似乎是正常的。父亲有医保报销，可母亲得自费。高额的医疗费用让我措手不及，我却又不敢在父母面前流露出来。我变成了负债的杨白劳，除了卖房子，我一无所有……任何让我放弃父母的理由我都不会接受。只要能保住父母的生命，即使租住在贫民窟里，我也会觉得幸福。我贴出了卖房告示……
2008年1月2日夜12时雪
农历十二月十八，又要过年了，早晨七点，父亲大脑左部再次大面积血栓，已经抢救了六天了……“你要做好思想准备，你父亲随时会出意外。”二楼主治大夫的话让原本已恐惧的我生出一阵阵悲哀。没有时间悲戚，又急忙爬上四楼，我还放心不下四楼抢救室里的母亲。隔床一位六十岁的老先生身边围满了医生护士，十分钟后，老先生在家人压抑的哭声中被推进了太平间。望着死者的家人消失在走廊西头，才发现西窗已被夜色抹黑。
2008年1月5日下午4时大雪
医生把我叫到值班室说：“我再次告知你，你父亲情况很糟，唯一的办法是开颅减脑压，不过我不建议手术，随时会死亡。”上天啊！我只能用泪水面对大夫。任大夫说：“别太悲伤，老爷子年龄大了，再签个病危通知书吧！”我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我父亲是参加过抗战的英雄.……”任大夫郑重地说：“你父亲生还的机会很小，即使活下来，也很可能是植物人了。”我紧咬牙关说：“我宁愿要植物人父亲，愿伺候父亲一辈子！”
2008年1月9日大雪
一个星期没合眼了……不想写书，拼命记日记。不觉得饿，不困，也不觉得累，只是左胸阵阵隐痛。我的泪水在父亲昏睡的床头已悄悄流干。望满天雪花，绝望中只想问上苍，为什么要让人类这么重情？?父亲是家乡唯一幸存的老兵，家乡默默无名的抗日英雄要随父亲的离去而消失了！今生最恐惧的事情要来了，这回是真的了……日本人机枪打不死的传奇“战地虎”真的要走了，战场上的火炮奈何不了的汉子要离开人间了，满身硝烟的父亲真的要走了……医生开出的三张病危通知书，开始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英雄生命的倒计时，爱我的父亲要被天人拖走了……这个世界上伤佛只有我在痛哭，望着深夜病房外的黑天，我满面泪水。上苍回馈我的是那冰冷的雪花，是那零下七度冷风的拍打，还有驱不去的回忆。依稀窗外，又飘起了雪花，父亲讲的故事浮现在眼前。我看到枪炮中父亲攻入日本鬼子的炮楼前的石碑下，日本人一梭子子弹将一尺厚的石碑断成两截，父亲暴露在日本人的枪口下.….我看到在漆黑的深夜，父亲发现一队国民党军队悄悄摸来，他一人架机枪将敌人打得落花流水，战利品只有醒目的十二个草帽……我看到大别山上父亲在重复刘伯承的话：“谁突出包围，赏大洋五块！”依稀窗外，天地一片白茫茫，雪中我看到壮年的父亲牵着我的小手在雪地奔走、嬉戏……依稀窗外，天地一片白茫茫……然而这一切的一切，将定格成永远一—父亲，我想你！
2008年1月11日雪
我将父亲从急诊科转入神经内科，并开始观察父亲颅压，可是怎么观测呢？我问护士，护士说：“穿刺脊髓。”我问有没有颅压升高的临床表现，护士说：“表面看不出来。”我又问大夫：“怎么样发现我父亲颅压高了呢？”大夫说：“颅压在坚硬的脑壳内，怎么能看得出?”我又问其他护士，几乎都说看不出颅压。我急了，问大夫：“那你们怎么知道病人颅压情况？如果观察不出来，岂不耽误治疗？”大夫只是说耽误不了。我不死心，每天观察大夫如何检查父亲病情，发现几乎所有大夫都要观察父亲的瞳孔。于是在晚上人少的时候我问值班大夫：“颅压与瞳孔有关系吗？”大夫说，有关系，瞳孔变大说明脑疝形成，有脑疝的根源肯定是颅压大。我恍然明白了。我从大夫那儿了解到，七天是颅压高峰期，过了七天，颅压开始下降，开颅的几率也将开始减少。外面的雪下得很大，我步行两个小时，买到了一只便于携带、光线又柔和的小手电。于是，我开始观察父亲的瞳孔。
2008年1月13日雪
我不明白2008年1月12日以后的大雪为什么下个不停，只因为爸爸喜欢雪吗？深夜的病房静悄悄，医生开出的三张病危通知书和催款单在爸爸昏睡的床头轻轻摇曳。父母的生命像将灭的残烛，我拿起写字板拼命写字，我从未想过要当什么作家，十多年来我不停地写，不仅仅是为了父母的微笑，也是为了抵抗长夜里袭来的对父母生命的担忧、恐惧和脆弱。我得寻找精神支柱，以支撑我在照顾爹娘的漫漫岁月里别趴下。多少次，多少次倒下后全身无力，真想永不再起来，可想想我背负着父母脆弱的心跳和期盼的新书，我都会在旁人难以想象的疲惫中挣扎着爬起来，在写字板上一字一字写下我的梦，借此获得陪侍爹娘的力量，熬过孤独的漫漫长夜……借钱、买药、换洗尿垫、找医生……唯独忘记的是吃饭和睡觉。多少天没有合眼了?不知道！不困，不觉得累，也不觉得饿，只是身体发烧的感觉伴着腰椎阵阵隐痛，找个水杯，抽空就拼命喝水以缓解体温。
2008年1月14日雪
明天是2008年1月15日，对了，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凌晨两点了，临床又去世一位老人，天哪，下一个离开人世的人是谁？我担心生命，时常紧张地抓住父母亲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像儿时父母亲的抚摸。
2008年1月15日雪
今天是我的生日。夜幕又降临，踏雪去筹钱，我知道借钱很难，路上仰望雪夜的天空以泪乞求上苍，可否用儿子的命换取父母的健康？绝望，绝望……绝望中追问上苍，为什么让人间有生离死别？没有借到钱，公休假也用完了。
2008年1月16日雪
为了保存家人体力，我让妹妹回去休息。妹妹说：“哥哥，让我也留下吧，你一个人不行。”我说：“都耗在这里不是长法，我一个人可以楼上楼下照料爸爸妈妈。”妹妹只好走了。我一个人留在了病危的父母身边，心情是悲壮的！怎么办?我无力回天，欲哭无泪，只能咬紧牙关，只有坚持、坚持、坚持，坚守住父母的生命，我相信父母一定能挺过来的，一定能挺住……
2008年1月19日雪
已经是农历十二月十二，又要过年了，大夫说父亲恐难苏醒！当初我父亲与二伯父兄弟俩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在抗日战场上与日本人浴血奋战，九死一生，与父亲一同参加八路抗击日本鬼子的老乡当初达一百五十人之多。二伯父倒在了沙场，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没有军功章也没有烈士证书，二伯父成了为民族生存而死的无名英雄。父亲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继续战斗。抗战后又经过一场解放战争的硝烟，他们整个连的老乡都在战火中化成了袅袅青烟，有幸钻出战火见到五星红旗的老兵只有三个，父亲是其中一个。这个地球上如今熟悉父亲的老战士只有父亲孤零零的自己了，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来看父亲，更没有人了解他曾经是为民族存亡而战的英雄.….医院也是看在我朋友的面子上网开一面，在走廊上加了一个钢丝床，这张“关系床”便成为抢救父亲的病床，医疗费要垫资……谁叫抗日英雄在今天已变成了人们遥远的记忆？谁让今天的人只崇拜影星与富人，不崇拜民族英雄?曾经有人背后议论说父亲，他是强人。“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暴打单位所有的老干部，却不敢对父亲动粗，传说父亲会武功。父亲曾创造了中国士兵一个人靠拼刺刀战胜五个日本兵的神话。我问父亲，真有这事吗?日本兵那么厉害。父亲说，别听他们瞎掰，日本人个头矮胳膊短，咱个头大有力气，日本人的刺刀够不着咱，他当然吃亏呀！父亲战友说，你父亲一生最看不惯恃强凌弱之事。我问父亲，父亲说“老日”来时他在天津，日本人的机枪就架在街头，看到哪个中国男子不顺眼，一枪就摇倒，他那么大的个子，只有刀对刀拼命了。父亲也总说吃亏是福。父亲从做公安局负责人开始，官衔倒着“升”，官越做越小，后来就“升”成默默无名的普通干部。知情人知道父亲吃亏在于他太较真。八一建军节单位请一些老革命讲战斗故事，一位只当过游击队员的“老革命”讲故事讲了一半父亲就火了，问：“你打过仗吗？我是野战军，天天打仗，一梭子子弹就能据倒一片敌人。”父亲说人家瞎编。他讲亲身经历过的战斗来驳那位“老革命”的故事，讲得听众为之动容，却得罪了人。
2008年1月20日雪
大雪纷飞。母亲心衰躺不下，加之糖尿病足痛，情况很不好。母亲的主治大夫把我从父亲病床前叫到四楼的医生办公室，在我签了病危通知书后，再次告知我说：“如果给你母亲截肢，你同意吗?当然，手术也未必能救过来。”母亲的状态肯定承受不了手术，天哪！我战栗地说：“再治疗观察一下，可以吗？”我的阅历告诉我，拥有父母的幸福时光已经开始以秒计算了……晚上母亲难受得厉害，父亲也很危险，我像疯子一般整夜上下楼奔跑……
2008年1月21日大雪
我决定为父亲做开颅手术。父亲非常喜欢雪，2008年的雪下得好大，就像专门为父亲下的，雪让我想起父母在家的时光。可我真不知道这雪对我和我家预示着什么。又要过年了，前年过年是母亲住院，去年腊月二十八早晨，父亲又中风……路灯下，天空飘起满天雪花，我却有不祥预感，父亲的病情每况愈下，心里只是一阵阵难受……我实在承受不住了！临床的刘大师说：“小伙子，你当儿子已经完全尽力了，还借那么多钱，换上我早放弃治疗了，家里躺个植物人，咋办呀?”护理二床病人的戴大姐也说：“兄弟，你看你已经累成啥样了，小心你也垮掉，你父母最大的希望是你健康。”屋子里几乎所有人都劝我放弃父母。大夫也一再说放弃吧！天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我憋得难受，跑出了大楼……雪下得很紧很紧，转眼间我融入一片白茫茫的天地间。我仿佛看到一家人正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吃饭，父亲却愣在那儿，儿女们莫名其妙。我问父亲：“您怎么了？”父亲却反问：“我还活着吗?”母亲埋怨说：“怎么老说这话？”父亲又说：“我没被敌人打死?我还有了一家人？”年幼的儿女们无法理解父亲，母亲只好说，你爸爸打仗太多了，得了“战争综合征”。我不懂，母亲说，反正打过仗的人都有这个毛病。我心里就笑父亲傻帽。父亲是外省人，说山东人或河北人都成，我祖辈就在两地奔波生活，现在祖籍是河北人。来河南是缘于1947年父亲部队南下进入大别山（父亲的老胃病就是在大别山落下的），然后剿匪，再转业河南公安部队，从此父亲算是河南人了。没时间写了，父母还在抢救室召唤儿子。
2008年1月22日大雪
所有人再次劝我放弃父母，避免人财两空，包括大夫也再次建议我放弃父亲。我脆弱的身体与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闻言脑子一片空白两眼发黑……黑暗中我看到父母在向我招手：“儿子，行孝不易，你别坚持了，让我们走吧。”我大叫“不不……”，挣扎着起来，睁开了眼睛。我绝望地看着医生，泪水夺眶而出，大声说：“我没有权利放弃父母的生命，因为我是他们的儿子！”
2008年1月23日大雪
父亲喉咙又有了痰音……听说家属护理脑血栓病人比请护工护理救活率高几倍，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能及时清理呼吸道口的阻塞物。我用手一点一点从父亲口腔里往外掏黏痰。四楼李大夫又通知我去一趟，我感觉不好，赶快跑上四楼。
2008年1月28日雪
今天的天勉强算睛了，白能能的雪随处可见，感觉更加寒冷。昨晚母亲在抢救室救了一夜，还是躺不下，状况显著不好……四楼大夫又把我喊去医生办公室，要给母亲做透析内痿手术，让我在单子上签字。妹妹找到我说“咱应该给爸爸准备后事了，该买的东西得去买了。”我冲动地狂喊：“你怎么说话跟大夫一样?只要我们不放弃，爸爸就有希望救过来。”我无法接受妹妹的建议，当务之急是全力以赴抢救父亲和筹钱，别的任何问题我都不考虑。
2008年1月29日雪转睛
昨晚母亲在抢救室抢救了一夜，状况还是很危险。早晨四点二十分我在病房一边照顾母亲，一边为父亲煮粥，突然接到脑外科杨大夫的电话，说：“你父亲不行了，带上身份证和户口本办理死亡证明吧！”我惊呆了，今生最可怕的事情来了，这回是真的来了……父亲静静地躺在抢救床上，呼吸没有了，心跳也没有了。我大喊：“快开大呼吸机抢救啊！”我急忙为父亲按压心脏。监护器上出现了心跳，五十次、七十次、一百一十次……手松开后心跳又停止了，我又急忙按压。汗水涌遍全身，我不相信父亲真的会离开我，但我潜意识里明白，这是今生最后一次与父亲面对面交流。我对父亲说：爸爸，您还记得吧，那次我抓小偷，被小偷的同伙用刀捅破了衣服，回来后告诉了您，您笑我说，一个坏人的匕首你就后怕？如果有日本鬼子的刺刀刺来你还不吓尿裤子?真不像个男子汉！爸爸，从那以后我不再怕坏人了。爸爸，今年的雪为什么下这么大？您常说穷人最怕大雪封门的日子，家里没吃没盖的，太可怜了。您可怜穷人，当兵打仗是为了穷人有饭吃。爸爸，您说日本人的机枪架在了天津街头，随意开枪杀中国男人强奸女人，您一腔怒火，为了中国人的生命与尊严，您热血沸腾参加了抗战。爸爸，您曾经说您的一生会流着血走，抗日战争打完了，您拍拍身上的征尘，活了下来。解放战争打完了，您总问，我还活着吗?原认为您能看到孙儿成人，没料到今天您依然走了……我期盼感动苍天，不停地为父亲按压心脏……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不敢停下手……八点了，白班的医生来接班了，我仍在不停地按压，监护器上的心跳是爸爸生命的希望，我不敢停，一刻也不敢停！大夫说监护器上是假心跳……几位医生将精疲力尽的我架下了抢救床。一群人要将父亲送进太平间。父亲真的走了?英雄的父亲会离开母亲与儿女独赴阴间？我撑起身子，推开医生，用颤抖的手，最后一次为父亲穿好了衣服。送父亲去太平间的路上寒风怒吼，像我在号陶大哭。那打在我脸上的漫天雪花，就像父亲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我轻轻地把父亲放在太平间冰冷的平台上，为他盖上并掖好白被单。雪停了，我的五脏像被掏空了般不再疼痛，身体空洞、麻木。父亲单位领导说：“春来，你是儿子，要上山送别父亲。”这时护士跑来向我说：“你母亲在抢救，为什么身边连交款的人也不留?”我对护士说：“对不起，晚上交款行吗？”护士说：“你还得上楼签字。如果不同意为你母亲截肢，一切后果得自负。”我挣扎着走上四楼。
2008年1月30日雪
此时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汇来描述心情，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邻床护理的大娘望着我流泪，劝我保重不能太悲伤，还得伺候母亲。我不能自控地一下跪在她面前，说：“大娘，请您照料我母亲一天吧？”大娘一把拉起我，说：“孩子，你爸是好人，他生前把自己轮椅送给一位病友，那个病人是我亲戚。你去吧，我们几个护理病人的家属全会帮你照顾你娘。”我知道父亲在医院清醒时，看到一个没腿的老人艰难，就把自己轮椅送给了人家，父亲后来只好和母亲同用一个轮椅。“妈妈，我和妹妹出去一天，请邻床这位大娘照料您一天。”母亲睁开沉重的眼睛，点了点头。
2008年1月31日雪
山坟地白雪皑皑，我哭，放声痛哭，哭得天旋地转……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亲人离去而自己无能为力！父亲被推进了火化炉，我扑向粗大的烟囱，一群人拼命拉我，我说：“我要到烟卤旁边，我要陪着爸爸，爸爸将消失在云天里……”我抱着烟囱，仰头望着烟囱那浓浓黑烟，那是爸爸正变成的一股烟云，撒向无际的天空。“爸爸，爸爸您怎么能离开儿子，爸爸，爸爸……”我久久地久久地抱着烟囱，久久地久久地望着那袅袅青烟，那烟是爸爸熟悉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遥远的天空。下葬后，我跪在父亲坟头磕了三个响头，说：“爸，原谅儿子不能照顾您了，妈妈还在抢救室，我要赶快回到医院，爸爸，您有什么嘱咐?”我耳边仿佛听到父亲生前对我说得最多的话：“孩子，不许哭！儿子，坚强些，你一生可以贫穷，一生可以不做官，但必须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好男儿！”
2008年2月1日睛
没有时间化解悲伤，母亲还在医院抢救。一路上我魂不附体地回到医院。我轻轻取下黑纱，放入贴胸的口袋里，擦干眼泪，来到了母亲病床前。昏睡中的母亲呻吟了一声，我情不自禁地抓住母亲的手，紧紧贴在我的脸上，生怕母亲也被上苍夺走。母亲睁开眼睛看到我，问：“你爸爸怎么样了？”我心里一阵刺痛，赶紧控制住泪水说：“爸爸……爸爸好着呢，爸爸还说，等您病好了一块儿回家哩！”母亲仿佛感觉到了什么，轻轻摇头：“儿子，我不再透析了。”我忙说：“妈，咱家还有钱！卖房子的告示不是已经贴出去了吗？房子卖了，又够透析一阵子的。”
2008年2月2日晴
半夜十二点了，母亲的主治医生张宪突然来到病房，掏出一摞钱递给我，说：“老弟，你的孝行太让我感动了，我们几个医护人员给你捐了一万元，你拿着，别客气，给母亲治病吧。”我感动极了，问母亲收不收下这些钱。母亲连连摇头，说：“钱要一笔一笔地记下，都要还人家。一分馈赠都不准收。我和你爸一生从不接受馈赠，这是我和你爸做人的原则！人家过日子也不容易。儿，我知道你难，我和你爸活不了几个月，这钱，都要还给人家。”我流着泪点点头。我还要感谢我们监狱系统的干警，他们捐赠给了我两万一千元，这些钱我也没动一分，全部通过民政厅捐给了更困难的灾区老百姓。
2008年2月8日睛
“儿子！”深夜，母亲喊坐在病床旁的我。“妈，不舒服吗?我去喊大夫。”我很紧张，赶紧站起来，我知道母亲一向坚强，不是十分难受，不会喊我。母亲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儿子，你四十出头了，要学会一个人走路。无论遇到什么，要坚强，要微笑面对生活。孩子，妈妈没有多少日子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你用情太深……但记住，无论怎样，要坚强！”母亲微笑着，泪水却滚落下来。“妈妈，您放心！”我试图微笑，却哽咽了，伏在母亲床边，肩膀剧烈抖动着。母亲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
2008年3月6日晴
现在是凌晨两点，母亲难受，我用白矾水为母亲敷腹 部。腹腔又出血了，很多，明天要求尽快肠镜检查。今天有电视制片人找我，想改编《河南犹太人》一书，拍电视剧，我燃不起一点兴趣。总想起母亲的话，人是活人的，为亲情为爱情为友情而活，没有了人，一切名利都索然无味。写封信告诉一下关心我的老师。
陈老师：您好！好久没有联系了，实在没有空，年前父亲走了以后，母亲的病如您所料，从年前到现在一直在医院抢救，越来越重。二院的大夫说母亲的生命恐怕维持不到过年，我不能不教母亲，立即联系将母亲转到郊外的一五O医院。意外的是一次床旁透析收费要五千多，一天住院治疗的费用能达到一万一千五百元，太责了，经过连续透析，医疗费已花了十几万。任何让我放弃母亲的理由我都不会接受，只要能守在母亲身边，即使租住贫民窟里，我也会觉得幸福。前天夜间母亲又出现大出血，大夫又让我准备后事，许多人也劝我放弃治疗，否则人财两空。父亲刚走，我怎么能再放弃劳苦一生的母亲？我要求医院输血抢救。您不用担心，父母的房子还能卖三万块钱，就是您去过的家。假如父母都没了，留下空荡荡的家岂不是留下悲伤！还不如将家卖了教母亲。另外我现在必须腾出时间赶写电视剧挣稿费，现在钱不好借，大家挣钱也都不容易，我不能再去借了。庆幸的是，有关领导也想拍宣传司法系统的电视剧。您上星期电话里说北京x×文化公司想将我的长篇小说《黑手伸出高墙》改编成电视剧，计划拍出一部新颖的警察剧。您还说让我改编，我想确认一下什么时间。能否请罗总书面写一个公函，内容是邀请我将《黑手伸出高墙》一书改编成电视剧本。我便于请示一下监区领导。最后，能否将您的手机号再给我说一下？因为我的手机和五千块的治病钱上个月丢了。麻烦您了！春来敬书2008年3月6日
2008年4月1日睛
早晨买饭，在医院门口恰好碰上那个将父亲拉回去的儿子带着一位漂亮的女孩在买什么东西，我紧走两步拉住他问：“你爸爸咋样了？”他说：“拉回去第二天就去世了，我现在轻松了。”然后劝我说：“人生很短，不要太苦了自己。”
2008年4月3日晴
母亲越来越痛苦了。三天前在第一人民医院呼吸消化科病房，刘大夫说：“出院吧，你母亲再治也是这样了，所有的药全用过了，再住院也没意义了。”我无语。已经在二院、一院和一五O医院住院太久了，从去年11月到现在整整半年时间了，各种抗生素也打得太多了，肠道有益菌全部遭到破坏，结肠溃疡并形成三次大出血。无法再用药了……
2008年4月6日晴
晚上，我突然发现我用钢管为母亲做的护练架不知道什么时候断了，那么粗的钢管为什么会断?不祥预感涌上心头，急忙打听救母亲的良医妙方。听杨老师说栾川大山里有个李中医医术很神，他说你不妨请他拿药试试。决心明天去栾川山里。
2008年4月7日睛
夜，十一点了，现在我得给母亲擦洗并照顾躺下后，嘱咐妹妹照料母亲，自己换上警用作战服，在夜色中向距洛阳市区三百四十里路的栾川奔去了。停笔吧，回来再写。
2008年4月8日晴
我没有去过栾川，昨天半夜，请求过路车辆销带一程，几位好心人让我搭上了顺路车。一路上打听李大夫的地址，只有人认识县城里的李大夫，而且有好几个李大夫。几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一个陌生的岔路口，司机说：“你从这座山翻过去，大概就剩几十里路了。”步行，四周全是大山与树林，静悄悄的，四面高山回荡着我的脚步声。我没有恐惧，只有燃烧的心。手电光忽然照到深沟半坡上硕大的车前草，小时候我常在野外采摘这种草，回来煮水治疗母亲的肾病。我恍惚中向深沟爬去，想摘草药回家。灯光下出现个黄色土台，我脚踩上，整个人翻滚下去，原来那是一堆黄草……我清醒了，忍痛爬出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来到马路上想截顺路车，可一辆也没停下，只能继续爬山……三百四十里山路被我踩在脚下。早上摸到了栾川县城，还是没有人认识李大夫是谁，走过城后小河，穿过树林……几乎辗转一天才找到了李大夫。李大夫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鹤发童颜，顶多六十岁。他看我两眼红肿、脸色苍白，知道我疲惫到了极点，问完病情开完处方，拦住要急着往回赶的我，强拉我躺在病床上，说：“你要不想在半路暴毙，就给我好好睡一会儿，晚会儿再给你取药。”李大夫逼我喝了一碗汤药后才送我走出山门，拍拍我的肩头：“老弟，你真是个爷们儿！药，你拿去，钱，我一分不收！”
2008年4月9日睛
当我拿着药回到家已是零时，母亲还等着我。窗外，山雨欲来；屋内，静得可怕。此时母亲精神异常地好，她拉住我的手说：“儿子，我知道你每天都陪妈妈唱歌，是想加大妈妈的肺活量让我多活几年，妈妈以后也唱不动了。儿啊，把你写的几本书拿来放在枕头边。孩子，你写了几本书怎么样?填补了国内空白又如何?你没什么了不起，你还是普通老百姓，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将来更要谦卑。”当我煎好中药端到母亲面前时，我看到，慈祥的母亲安详地合上了双眼，离开了人间……我告诉自己不要悲伤，因为母亲是抱着我的书微笑着安详地离去的，但泪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只有用笔宣泄悲哀。
2008年4月10日晴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迷迷糊糊地向沉沉的夜空，发了两个短信，短信还保存着：现在是妈妈走的时刻，我之前刚从栾川山上找中医回来。妈妈交代我以后做人要谦卑后，就昏睡过去。我忙找来了张大夫，和岳村的中医，光明老师听说后也来了。我忙煮中药。一会儿妈妈口吐白沫，我又打了120。我煮好了中药端出来后，120说，妈妈已经走了……我不信，依旧给妈妈喂药，药又从妈妈嘴里流了出来。张大夫见状拉我出了门，不停地安慰我。这时外面电闪雷鸣，突然下起了大雨……妹妹出来说：“哥，咱给妈妈洗洗穿衣服吧！”我们开始给妈妈擦洗身子，穿衣服，并给殡葬馆打了电话……给妈妈穿好衣服后，我无法控制悲痛，到屋外，在风雨中向苍天发了第二个短信：深衣的而水是我喷出的眼泪，流淌在大地，妈妈永远地走了。上天为什么如此对我，让我三个月内失去了双亲?妈妈，您其实早就知道爸爸已经走了，您犹豫着是找老伴去，还是守着儿子，所以又多活了三个月。妈妈，你最终觉得守老伴比守儿子强，一是您离不开爸爸，二是您想让儿子解脱，所以您也走了。
点击题目自动跳转
多一次分享，多一人受益，多一次转发，多一次布施，感恩一切
【搜索关键词请点击左下角“阅读原文”】
感恩您的关注，本平台以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宗旨，长期转发分享传统文化精彩讲课视频、公益论坛、及一切利益众生的正能量！如果您有精彩内容可以提供给我们，通过平台分享出去让让多人受益。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也可反馈给我们！感恩家人！您的持续收看是我们前进的动力！
平台编辑：孙均来
手机：15145538103
微信QQ： 87202986
长按二维码关注本平台
更多精彩平台长按二维码关注：爱心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