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青年|陈思:亲疏风波:田野中的情感互动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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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推介
本期新青年陈思,女,云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民间文学理论。本文认为田野调查,需与当地人建立起可持续的关系。而从陌生到熟悉乃至亲密,也难免会有一些艰难的沟通或误解。人情是有来有往的相互关怀,自身在“相互”中的不到位,会使田野调查经历一些风波。在田野情感互动中本质上的淡漠,自顾自纠结于田野情感压力的调查者,根本没有能量真切地做到关怀对方、易位思之。
亲疏风波:田野中的情感互动反思
陈思
本文选自《走进田野——民俗文化调查札记》,
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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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调查,需与当地人建立起可持续的关系。而从陌生到熟悉乃至亲密,也难免会有一些艰难的沟通或误解。人情是有来有往的相互关怀,自身在“相互”中的不到位,使我的田野调查经历了一场风波。在切实反思这场田野风波前,我从未意识到自己在田野情感互动中本质上的淡漠。那个自顾自纠结于田野情感压力的自己,根本没有能量真切地做到关怀对方、易位思之。
黔南州风光
风波到来前,绕河是抱慰我的遥想故乡,Y阿姨一家和S老师则是我在绕河最可亲可敬的人。2018年我第一次来到贵州省黔南州绕河村——“上绕家”人聚居地,因“绕家‘呃嘣’”非遗数字化采集任务,我得以与他们相处数月。Y阿姨和S老师的责任心、正义感以及对绕家文化深沉的热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阿姨和老师待人和善,家庭和睦,子女在他们的支持与影响下都得到了很好的发展。他们眼中的我踏实乖巧,故而在相处中也给予了我更多的关爱。硕士入学后,在考虑毕业论文选题时我自然地想到了绕河,想到了他们。
出于安全考虑,第一次正式到绕河进行田野调查,我叫上了同学一起。走寨访谈之余,我们大部分时候都在Y阿姨家中度过。怕我们住不惯,阿姨拿出新建平房的钥匙让我们去住,叔叔奶奶也总是嘘寒问暖,担心我们吃不好睡不好……除天气闷热、苦恼没有思路外,流水清浅,麦浪碧绿,猫咪可爱,在古朴木屋和亮洁方便的平房间来回穿梭令人自在愉快。每天帮着他们择菜洗碗,剥包谷喂马,聊聊家长里短,让我感到自己渐渐的仿佛被视为家中的一员。后来每次离开绕河,奶奶总要叮嘱一番,立在家门口远远的送,正如每次送她孙女那般……S老师是他们寨中的寨老,掌握着丰厚的绕家文化,并且兴趣爱好广泛,对知识和艺术有着自己的坚持和追求。因性格内向,寡言孤僻,鲜有调查者可受邀入室得以对他访谈。基于之前的交集,我与同学却常能受邀去到他的家中,对于我们想了解的绕家文化,S老师知无不言。
再到绕河调查时,独自一人我觉得也并无关系了。知道我要调查绕家年,Y阿姨便邀约我同她去黔东南的“下绕家”吃隔年酒。我对“下绕家”是全然陌生的,在那个更为偏远的小山村里,叔叔和阿姨是我唯一的熟人。隔年酒是绕家年前为去世满三年的绕家人举办的酒席,一般而言外人不能参加。隐约中,我听出阿姨和叔叔在向同来吃酒的人解释说我是他们“干女儿”。其实,在第一次田野调查后不久,他们就表达过认亲的意愿。在绕河和Y阿姨一家的相处于我而言是温暖慰藉的,但“干女儿”这样的身份指向亲密关系,这让我感到沉重。婉言彼此心底珍重便好得到理解后,我也不大放在心上了。当下听到叔叔和阿姨这样说,我没有表现出拒绝,心想索性就当作个暂时性“手段”吧。冷寂的寒冬里,阿姨陪着我到处走看询问。夜晚,异乡的吊脚楼里逼仄的床榻上,我依着她渐渐睡去。再回到绕河准备访谈S老师时,S老师正忙着装修新木房。他刚从城里赶回的女儿正在为他归置书房,我见状便帮起了忙。S老师的笔记和书又灰又沉,我俩忙活了好一阵才收拾好。见S老师还没忙完,我便放弃了当天的访谈,跟他说我就看看他的那些书就好。看着S老师的笔记和书,我不禁敬佩起他的好学认真,尤其是那积累多年的歌本、择日笔记,可谓独一无二的绕家文化宝藏。没看到绕家年的相关内容,我将老师的笔记铺展拍照留念放回后便告别离开了,准备改日再来。没曾想,一场突发的风波让这个“改日”隔了一年之久。
风波源于我对叔叔某次言行的过激反应。回绕河后,某天晚饭临收拾碗筷时,我和叔叔两人单独在火炉边,他迂迂回回地问到:“像我们这样,在你们那,你应该称呼我为什么呢?”我想他在引导我称呼出那声“干爹”,这令我骤然紧张,极为不适。我支吾着说:“我们那边只有很小的孩子才会认干亲,大概叫保爷吧。”我匆忙撂下碗筷,等叔叔离开饭桌后才过去收拾。晚上,想到再过两天就是绕家年了,叔叔阿姨的儿女亲人们都要在这天团聚于家中,那时,他们又将怎么介绍我呢?我更不知该将自己置于何地了……于是,彻夜未眠的我抱着几乎放弃这项调查的心态,借口学校突发急事,在次日阴雨的清晨里怯懦地逃了。狼狈离开后,我向叔叔阿姨袒露,认亲对于我而言实在是件过于沉重的事,可我也真的打从心里敬重他们。叔叔阿姨的安慰和理解,反倒让我更难释怀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提起绕家我不再是单纯的亲切欣喜。某天,S老师打来电话,恰逢我才从“下绕家”田野调查回来,我兴奋着咿哩哇啦向他说了一通在“下绕家”的收获,我知道他对这些一定也很感兴趣的……那份亲切喜悦实际上还是包不住的。平常内向寡言的S老师只是嗯了几句,我也觉得正常,直到他问我:“我那本《摆船》的歌本,你拿去了吗?如果你拿去了你复印好后还给我行吗?”我错愕了几秒,然后平静地说:“没有,我要借,一定会打招呼的,我们的关系,您也不会不借给我,您再找找,实在找不到,我下次搜集资料的时候也多注意下……”随后我们又聊了几句,准备挂断时,S老师竟又再质问了我一遍……我已经忘了是怎么挂断电话,待回过神来,我拨回电话又解释了一遍,而后几乎是哽咽着挂掉了第二通电话。更令我困惑的是,数周后朋友偶然来到绕河,S老师拦住了她,让我把书还回并“证据确凿”地说:“所以说她去我家后,绕家年都没过就急忙走了。”听到这里,我感到真是哑巴吃了黄连……
民俗学或民间文学最吸引我的是它对于主体充分尊重与关怀的可能,一直以为自己是深谙这一点的。面对这场风波,我曾反思到:调查对象自然切不可视之为“工具”,而过重的“情”或敏感、寄托或也会使得彼此感到束缚、无措。那时,我实际考虑得更多的仍是自己的那点委屈和难以接受,我考虑不到“他们可能是为了在当地更好的帮你”;考虑不到歌本对于这位绕家文化守护者来说太过重要,而我自以为的亲近,内向的S老师可能也是还未准备好的……对于他们情感本身的忽视与遮蔽,令我意识到——面对田野中的真情,我似乎不过是叶公好龙,真正的尊重与关怀却远未抵达。良性的情感互动中不应仅顾及自己的得失感受;当情感互动出现问题,作为学人正确的态度更不应该是逃避,而是重新去认识“关系性力量”,反观自身的立场与实践。这最终提醒了我,提升情感修养的必要,修炼田野伦理的必要。
(注释及参考文献见原文)
文章来源:李扬主编《走进田野——民俗文化调查札记》,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21年10月。
图片来源:原文&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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