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毅教授：走自己的路

来源：饶议科学

人，需要了解环境，也更需要有定力，如果能够确信有正确的目标、选正确的路径，就应该既不怕压力、也不怕周边和环境的舆论，坚持走自己的路。

个人是这样，单位和群体恐怕也是这样。

2007年我回国主持北京大学生命科学学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预期。

高校理科院系应该提高研究质量，是最自然不过的要求。但是，对于什么是高质量，提高质量的路径和迈进的步伐，意见就不一样。

我认为自然科学应该找到尽可能优秀的科学家，给他们提供条件，让他们发挥。这句话很容易说，可是做的时候，就不容易。

首先，北京大学当时条件还有限。给生命科学学院的条件算很好（每年3千万的年度研究经费、我的第一个五年任期总数一亿五）。这在当时不仅与国际一流大学相差较远，就是在国内也远低于北京生命科学研究所、中国科学院的研究所(它有十几个生命科学的研究所，每一个的经费都多于这一数量，而其中7个左右研究所的质量当时远高于北大生科院)。这三千万，理论上含我实验室的三百万。但我不敢用，只好把实验室留在北生所。北大生科院2004年搬进新楼，但我到的时候，大部分都分了，只剩600平方米可以用。如果我用了200-300平方米，还能招其他老师吗？显然经费和空间都相当有限。我当时都做法是相信北大的良好意愿、体谅北大条件，我落地了诸葛亮空城计的现代版，让人没有意识到这些弱点，而逐渐能够吸引优秀申请人，从中挑选。

其次，国内很多人、也包括部分国外的华人科学家，用的标准比较单一。在今天中国很多单位和评审机构还非常看重论文发表刊物名称的情况下，十六年前的中国，论文是否在所谓CNS(Cell、Nature、Science)等杂志发表当然更是宝贝。

所以，我前面那句话的概念，很多人都同意。但落实到具体，分歧就非常大。

我坚持招聘时需要仔细考察候选人，从多方面想方设法尽可能准确推断其科学研究的质量和潜力。但当时很多人要求以CNS为标准招聘。有一位候选人，有两篇Cell文章，而当时的中国生命科学界罕见拥有这样多Cell论文的候选人。但候选人是我学科的，我判断候选人不行。当时虽然有少数老师不满意，但大家没有怨言。不出两年，这两篇Cell论文都被认为是造假而撤稿了。有位院士的学生在美国顶尖大学发表了第一作者的Nature文章，招聘过程中，候选人给学术报告的时候，我提了清晰的问题，一般老师都听懂了我的问题和候选人的回答，结果投票的时候超过半数没有同意录用该候选人。因为这一次招聘，一批特定学科的老师对我意见很大，而且当时他们是学院的“强势”学科，有几年比较不积极招聘其学科的老师，好像是与我个人斗气，过了相当时间再理解这是招聘质量的问题，不是老师之间个人义气问题。

北大当时的校领导对我有信心、很支持。但科研部门一开始非常支持而逐渐不那么支持。特别是北大科研部门有几位老师有时写文章总结全国论文情况。其中有人对我的预期可能是增加北大的CNS论文。一旦发现我们招聘过程不强调CNS，且我来的最初好几年北大生命科学的CNS文章也不多，特别不如招聘施一公之后的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北大科研处和一些师生、一些校友很不满意，并在北大校级层面经常负面评价我。雪上加霜的是，北大政策研究室新换文科背景的主任等几个人不咨询生物学家而自行写了一篇政策调查，“发现”北大的CNS远不如清华CNS的原因是因为北大没有施一公、没有结构生物学、没有冷冻电镜，提议要改正。这篇文章，发给北大校级和院系的一百多人，当时我也在电子邮件的抄送对象。我只好给全体回复：如果我们也做冷冻电镜，就是“东施效颦”。

我从来认为施一公的结构生物学做的非常好，而且不是一些诋毁他的人胡说的他只有回中国、用中国的钱才行。一公在美国做结构生物学就非常突出，既系统、重要，而且他正好是因为非常有insights而比其他人做的更好。我还认为生物医学的大学都应该有结构生物学。但是，我不认为我应该在所在单位特别推动结构生物学，而应该有选择。所以，我从来没有积极购买过冷冻电镜。北大有冷冻电镜，既不是我购买的，也少于全国十几个单位的冷冻电镜数量。

北大生命科学的所谓“发表CNS”问题，曾经多年是校内外、国内外华人一大群人批评我的问题。

我从来认为这种批评是愚蠢的，是不懂科学、不懂选择。

北大生命科学的发展，特别是在获得国家支持的北大/清华生命科学联合中心(CLS)建立后，坚持内涵的高质量发展。一公从来都理解北大的生命科学发展。国际评审CLS是两校同时混合进行。每一次两校的国际评审都非常接近。到一段时间之后，就是在CNS发表论文也没有显著差别了。

到今天，北京大学的生命科学，已经出现了我国前所未有的真正重要的进展，只是我们不采纳中国还在普遍用的新闻发布等陋习，也不对外行做特别说明。只是每次研究都有平铺直叙的科普介绍，有科学的趣味和重要性，而无庸俗举止。

事实证明，北京大学生命科学的健康发展，需要我们坚持正确的目标、坚持正确的路径。对正确的意见应该积极吸收，对错误的意见应该不理不睬。那些半桶水发出的高明见解、不懂装懂的非议最终将被历史证明是错误的。

毫无疑问，中国大部分高校和科研机构也都会放弃追求庸俗的外观指标，而认真深刻地推动高质量的内涵发展，虽然过程是逐渐的。

走自己的路…

（2023年4月3日    1:38pm-2:19p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