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顺德,他们每个月90%的薪水拿来让自己开心
佳儿、K叔、不高、无明、阿彬、阿聃、阿棋和阿和,今年都回到顺德,开起自己的复合型社区小店。他们的选择构成一股潮流。过去两年,顺德经历了井喷式的年轻人回流创业潮。小店通常涵盖咖啡、茶饮、甜品和简餐,门槛低,上手快,由主理人搭伙经营,并且主动在小红书上更新日常,吸引了一批较为固定的线上受众。
在慢生活小城里,找回自我节奏的叙事成立了吗?
抱着一种希冀,我去了顺德,并在三家小红书上较为活跃的小店里和主理人聊了聊天。我从他们身上各自带走了一个小故事,作为这场社区小店创业梦的脚注,无意间也变相回应了起初一直没问出口的问题:为什么会是顺德?
撰文 | aike
编辑 | oi
香蕉船
说回不仔记。为了顺利开店,无明和不远处看管空地停车场的老乡商量,开通按小时停车计费这条业务。在那之前,这里没有外来车,停车费都是按天和月算的。
起初只想要一个店头,日本和香港的古早喫茶屋通常也只有一个通铺大小,光线昏暗,几把红丝绒椅,店主一个人招待全屋。但老一辈显然不这样想,要开就开得气派一点!爸妈说。于是两个店头中间的那堵墙被敲掉合为一间,装修成本翻个倍。
但这还没完,试营业几天后,两个人后知后觉,如果一家餐饮店有70几平,业内通常有个形容叫,很大。
有一些事情是真正上手开店后才会晓得的。比如,命名是门大学问,“巧克力香蕉芭菲”滞销,他们把名字换成“朱古力香蕉芭菲”,第二天收效惊人,沿用至今。
再比如,店里居然能冒出这么多小孩。原来留在顺德生活的年轻人这么多,95后普遍也已结婚,有了第一个孩子。他们会牵着手来店里打卡日式甜品,孩子要么在手边的婴儿车里呼呼大睡,稍大一点的就乖乖坐在年轻的父母身边,吃几口,玩几下。
虽说是所谓的网红店,客人多半也还是顺德人,他们有的从没听过喫茶屋,但什么都愿意试试;有的超出无明的预料,是和他们一样的喫茶爱好者。起初他本来还担心大家都不知道“喫”要怎么念。这位本地的外地人,低估了自己的家乡。
不高穿着特制店服,打算出门亲自外送。斜对面的CJ在小程序上点了个香蕉船,多半是老板的小女儿点的。小时候,不高最爱的就是香蕉船上的罐头樱桃,和那把塑料小伞。20年过去了,现在的小孩最爱的,依然是那颗红艳艳的樱桃,和那把彩色的塑料伞。
DayDream白日梦,
主理人:阿彬&阿聃&阿棋&阿和
当非必要的咖啡与甜品
成为疫情下社区生活的必需品
开店那天,他们搬来一棵漂亮的柠檬树,就放在靠窗的角落里。树上挂着小青果,据说是香水柠檬,养得好说不定就能变成“真正的柠檬”。
店同样是阿彬家自己的铺面,他就住在店铺上三楼的房间,阿聃和阿棋是夫妻,也是共同合伙人。开店前,四个人是关系很好的朋友,有空总一起出去玩。现在去回忆,开店前的那几年刚好都过得一般般,迷茫时闲聊,觉得小成本创业最近挺流行,不如开个咖啡店试试水。起初就讲好,阿聃负责做蛋糕,阿棋负责吧台饮品,阿和做蛋糕兼顾后勤,而阿彬负责新品研发和运营,还有对外业务。四个人轮流排班看店,春节也没休息。
开店前一天遇上暴雨原本已经很衰,那次进水后,实木地板全部报废,紧急换上了一批地砖,算是跌跌撞撞地起步,之后就遇上分区封控。那会儿一切未知,阿和一咬牙带上换洗物品住进店里,无心插柳,反而成了那段时间方圆几个小区唯一的甜品稻草。那时核酸亭设在店头不远处,每天居民下来先排一个队,再排一个队。他们迅速建起好几个人数已达上限的粉丝群,每天线上下单,然后排队自提。一切井然有序,这些社群让他们受益至今。
各种风味的巴斯克是凑在一起研发的,四个人都是咖啡和蛋糕零基础,但从头开始依样画瓢,居然真的探索出一条路子。前些天大家又凑一起开始研究栗子提拉米苏,阿彬有个身为顺德人的洞察:对一款甜品的最高赞美就是它一点也不甜。为了达到这个目标,筛选从栗子品种开始。到手剥栗子的大日子,每个人端着盆,壳堆成小山,尖头栗子很容易割伤手,周围居民走过还会来围观。
栗子和栗子提拉米苏
柠檬树的果子慢慢长大,有一天居然真的变黄了,他们给果子戴上迷你生日帽以示庆祝。
阿彬也发小红书,但他是实心眼子,分享的都是“咖啡店赚钱后第一时间要做什么”“社区咖啡店如何破局”这样的干货向笔记。在顺德,只卖咖啡的咖啡店很难生存下去,有无数饮品替代项时刻准备着挤占本就很小的零售咖啡市场,甜品和面包是通常立马想到的搭配项。
而阿彬路子要更野,索性连山姆代购也一起做了,所谓的“把社区店的社区化进行到底”。有次帮忙买山姆的毛毯,一口气能买上两车,每单收一点点的跑腿费,然后让客人来店里自提。观察到一线城市的新消费品与新乐子后,他会想办法把它们引进略有时间差的顺德。靠着这些,第一场白日梦茁壮成长,他们在另一个区开起第二家,相似的模式,一样的人员——这下轮岗得更频繁了,每个人都在坚持做好双倍自己的分内事。
山姆代购盛况
还尝试过在店门口卖烤肠
遇到的困难许多来自同行,同样受限于“顺德太小”,一些点单量有优势的咖啡店会买通骑手,让他们取货后故意抛摔别家的货品,造成大量针对店家的客诉。也会存在互相“查单”的现象,即线上下单选择自提后,迅速取消订单,此时可以通过获得的取件号码(一般为真实自然数)知晓该家今天的销量。挺擦边的,纯粹地恶心人,阿彬忿忿。
某一天,有人下了个几千块的单,随即立马取消了订单。接单的小票机仍在尽职尽责地吐纸,自动打印本不存在的一百多杯咖啡,在那个时间段里,接单系统基本瘫痪,白花花的纸张很快铺满地面。像下雨一样。
可能是阳光少了,柠檬树在一年后开始变得蔫头巴脑。晚上降温起风,我听到店门外树叶的沙沙声。阿彬说,他们把那棵柠檬树搬到了外面空地上,希望她能晒晒太阳,休息一下。这一年多她很辛苦,证明了自己是真正的柠檬。休息好了,就又能结出新果子。
万事·从此开始,主理人:佳儿&K叔
一线城市的面包与生活方式,
撞上转角街坊研发的咖啡和茶饮
芬达熊拎着甜点走进万事,差不多是下午两点。那天佳儿和K叔打算4点就闭店,他们和客人约好,要一起开车去清远山看星星,带着这几天捡到的缅因猫“哈基米”。
上山途中与哈基米
这家店能开起来,因缘巧合起了大作用。他俩一个是广州人,一个是潮汕人,对顺德都不熟悉。从上海回来后,每天骑小电驴在相中的招租铺面前蹲守,数数人头,观察周边交通,更重要的是,看看进出的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横向那条大路就不错,人气旺,好停车,路人也年轻,但单间店租得七八千,在顺德这算是天价。还在纠结时,电瓶车没电了,他们拐进旁边的单行小道找充电桩,在姜汁洗头、生滚粥和王牌减肥的夹抱下,他们注意到这个橙色贴纸的店面。
起初也没有想做如今畅销的那几款东西,K叔想卖手打柠檬茶,他觉得柠檬茶百搭,这里的年轻人会喜欢。开店后周围的居民慢慢聚拢来,对他进行热心且全方位的反向教育:她们不少人上学时就开始喝咖啡了。但她们之前很少吃到肉桂甜品。
在广东,肉桂通常是菜肴调料,一线城市风靡的肉桂卷和肉桂酥在这里算是新东西。佳儿和K叔也是偶然发现这点,开始琢磨自己来动手做做。没想到做出来后,肉桂系列成了爆品。
芬达熊就住在万事旁边的小区,一住三十几年,土生土长顺德人。这大半年,她妈妈已经习惯在找不到她人时,默认她就在万事,多半又在帮忙画展板。这天她拎来小饼干给佳儿和K叔吃,然后带着憧憬和不确定点单:可不可以做杯肉桂苹果茶?
K叔苦笑了。这家店的老客人爱点菜单上没有的东西,并且“逼迫”他俩加进新品名录里。每个人都苦口婆心给他们出主意,如今对外这份菜单里,将近一半都是“倒逼”的产物。每天上班都有新挑战,K叔抠头,佳儿说我来查一下小红书,现学一下这个肉桂苹果茶到底该怎么做。
开业那天,一个住在不远处的叔叔送来一只招财猫。几个附近的女生开始频繁来这里,穿双拖鞋,坐门口吹风,直到某一天忍不住问,你们这里为什么没有吃的?佳儿说,额,但我们其实有厨房,你们想吃什么可以自己去后厨做。
吃饭的新传统就这么培养起来了,有时客人来下厨,有时一起点外卖。万事没有开通骑手配送,佳儿喜欢自己去送,客人在小程序上下单,她骑上小电驴启程。时间总有弹性,有时店里太忙,她打电话去道歉,客人会说没关系,慢慢来。敲门送到家,也要先聊上几句。毕业工作这么久,她对人情味有了实感。
芬达熊来之前,这天中午的外卖是哈尔滨饺子馆,两个顺德女孩的力荐。四个人坐一起吃饭,哈基米在旁边监督,聊十句,九句里还是关于吃的,吃着碗里的,话题已经飘到别的锅里去。
吃在顺德实在是件大过天的事情,佳儿也是来到这里才逐渐意识到。这里的工资水平不算高,生活成本也不高,年轻人每个月90%的薪水拿来让自己开心。动起来的活动也有,演唱会,追星,玩滑板,露营。但占大头的活动依然是吃,从早到晚,各种风味,本地人去各种老店,年轻人乐于尝试新摊,旅游者再加码一些流量,总之,每个人的胃在这里都能得到妥善照顾。肚子吃饱了,烦恼就少了。
据芬达熊说,万事的首杯肉桂苹果茶很好喝。
所以,这场开店热潮为什么挑中顺德?情理之中的分析可以有很多:顺德既长期因为美食江湖扛把子的身份占据短视频时代的线上流量,保证了充足的外来人流;又因为制造业重镇与“中国家电之都”的定位而家底丰厚,作为全国首个工业总产值超万亿的市辖区,这里不缺就业岗位,不缺人才,保证了强劲的消费力;更何况,契合着小城世外桃源的叙事,顺德的生活节奏在快与慢之间保持微妙的平衡。
但仍有一些理论之外的,最终归因于“人”的原因,姑且叫它作“顺德性”:它代表生活在这里的人闲适同时又务实,吃饱和吃好是天大的事情,努力但不会十分用力,状况不断又总能得以解决。有几分宠儿的意味,但又不全是运气。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过着应得的生活。
上点年纪的顺德人常提起2003年,话题展开前,我本以为会是关于“非典”——毕竟03年SARS横扫全国时,首发病例就在广东顺德。后来发现大家讨论的是“粤X”——那年顺德由“市”改“区”,并入佛山,从此这个本地人眼里带点特殊光环的车牌停发,新车牌照改为“粤E”。如今走在街上,偶尔还能见到几辆蓝牌的 X ,无一不是昂首阔步的姿态,驾驶员的肩膀上仿佛还担着旧日余晖。
上个月,顺德勒流镇的首家瑞幸开业了,许多独立咖啡店的外卖销量被腰斩。白日梦的下单量也少了将近三成,阿彬再次强调,只卖咖啡在顺德是很难活下去的。不高还是那个凡事乐呵的不高,在不仔记短暂的困境前,她和无明很快研究出应对方法:根据客人的诉求,尝试加入全日餐。用不了多久,新的菜单就会在火爆的下午茶之外,帮忙留住更多外出觅食的顺德人。而佳儿和K叔最近也开始琢磨关于肉桂的新品,前段时间佳儿回了趟上海,她和这座城市原本彼此没留下太多亲切的好印象。但在一家很老的本帮菜馆,爷叔给她倒了杯绿茶,说,哎呀,你都好久没来了。
在顺德的最后一天,阿彬、阿聃和阿棋带我去吃宵夜。路上他们对我说,大城市铁定是更好玩的,顺德没什么夜生活。车子停好,人声鼎沸的粥铺让我恍惚了。半夜十一点的路边,老年人在冰室里说笑,中年人在点单,年轻人在用茶水烫碗筷。煮粥的阿姨据说七十多了,阿彬还是小孩时她就在那里,从早煮到晚。
我问阿聃,阿彬为什么一直守着煮粥窗口不回来?
阿聃说,他怕我们的粥被别人拿走了。阿姨脑子已经不太好了,经常把这桌的递给那桌。
过了好久,阿彬终于回来了,他说,嘿嘿,我们的粥被别人拿走了。嘿嘿,但我拿了一锅新的。
于是我们美美地喝起那锅不知是谁的粥。
煮粥的美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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