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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内心风暴比外部动荡更锐利,稳定有用吗?

aike 青年志Youthology 2024-01-22



叶昕昀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余华的学生,第二是主动放弃体制内工作、考研两年并成功上岸的余华学生,第三是写出短篇小说集《最小的海》的青年作家。小镇做题家,北漂求学,进体制,考研,最近几年互联网讨论最热烈的,自称最懒得折腾的她帮我们都试了一轮。

从小就有人问她,人生榜样或者梦想是什么。她说那是啥呀,从没有过。聊天时她说起大学校园,办公室文员日常,也说起小时候常常因为对消失的恐惧而不敢睡觉,最近却连对死亡也冷感起来。她成长在云南,“那里的人消失的方式千奇百怪”,凭着画面感记忆,她把一些脑海中的像素抽调到不同故事里,比如童年春游必去的大觉寺,天然气泄漏死亡的年轻夫妻,戒毒所,陷入绝症倒计时的亲人。
伍迪·艾伦早年写一句话笑话(one-liner)时,说最重要的是要抓住故事的那个转折瞬间(twist);作家三毛也常和别人说起自己创作角色时的核心,“写出这个某某人的致命伤”。他们说的和现在风靡的说法差不太多:决定一个人的就那几个瞬间。而我们的好奇是,对叶昕昀来说,那个转折瞬间果真只是考上余华的研究生吗?

她向我们分享了一些关于“稳定”的故事,大半在说的是种“不稳定”,成长环境,心境起伏,如何谋生,还有身份认同。和家乡的人事一样,故事没有下文。可能转折仍在酝酿,或者,转折早已发生。


撰文 | aike
编辑 | oi



在云南,千奇百怪的消失,
没有下文的人和事
 
生活在县城里的人总爱消失。

在叶昕昀还不算渺远的记忆里,吸毒,抢劫,杀人,都算不得新鲜事。大人们每天带着这样的谈资回到家:哪儿哪儿又在抢小孩了;哪儿路边的妇女又被带走了;外人递给你的东西绝对不要碰;新的迷药就算只是在街上闻一闻,也会让你立刻失去意识。

念完初一,有人告诉她,小学六年级时的一个好朋友因为吸毒过量死在公厕。她记得那时县上一个中学女老师,晚上喝醉被几个社会青年性侵,谣言四起,三四天后,女老师跳楼自杀。
 
叶昕昀的家在护城河桥边,出大门往右几十米,走过那座桥,对岸就是乡村。她生长在云南曲靖市下的一个县,离省会昆明不过一百来公里。长大后离了家,参加同乡会,发现能靠教育资源和自身努力走出来的云南人八成都来自昆明、曲靖和玉溪。故乡没什么好指摘的,但对敏感的人来说,回忆总透出不安,像在冲洗一条溯溪而上的鱼,泥沙层叠在鳃叶里,没有珍珠,遗留下的是动荡和幸存。听多看多了,哪怕在生活上再晚熟,人性上的一些事情也会是早熟的。

1994年,小时候的叶昕昀被妈妈抱着

以后想干什么,这问题她从小被问到大,足以登上“叶昕昀回答不出的年度十大问题”榜首。县城里,每个人都不完整,在剧烈的紫外线下和生活顶牛,大家都乱七八糟。周围不可能有人成为她想成为的样子,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子,说到未来,她的思考就逸散到湿润的阳光里了。叛逆、勇敢、义无反顾,这些词汇和她原本就是没什么关系的。你可以说松弛,或者说厌世,这两者间原本界限就并不分明。

父亲爱看书,现在闭上眼睛还是可以轻易捞起幼年对那面书柜的画面记忆,有《红楼梦》,《拜伦抒情诗歌选》,一本叫《宋氏三姐妹》的传记,《蝴蝶梦》,还有一本很偏门的日本小说《菜穗子》。叶昕昀的性启蒙和菜谱常识都从书中来,父母的恋爱也和书有关。据母亲回忆,谈恋爱时他痴迷《红与黑》,让她也一起看,她看了几页说看不懂,他说那你就看看《飘》吧,《飘》她倒是喜欢的。

父亲也爱钓鱼,有空就拿上钓具往各个村子里钻,叶昕昀有时会跟着。碰上赶街子的日子,一个村里所有的人都涌出来,土地把堆叠的里子翻给她看,各种衣服,各种声音,各种生态都在同一条街上穿梭。她说,如果你想了解这里,有机会一定要去体验一下,还有每天清早五点开到晌午的菜市场,还有和县里古建筑大觉寺连在一起的博物馆。
 
虽然不稳定就像灰尘一样潜伏在柜子底下,或者袖口衣角。她记得另一栋楼里一位失去儿子以至生活崩塌的母亲。那个过世的哥哥在叶昕昀记忆中帅气阳光,他和妻子突然死于天然气爆炸事故,留下一个孩子。这位母亲坚持让自己的女儿抚养自己年幼的孙女,让姑姑成为妈妈。这段往事在记忆里打了个转,最后成为小说《乐园》的主线剧情。
 
还有她自己的童年好友,在一次长大后的同学会上,她终于和那个女生重逢,她们加上微信。没过一两年,朋友的妈妈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则讣告,说她已经因病去世。在那之前,叶昕昀从没听说过一种叫做“横纹肌肉瘤”的病;关于自己的患病,那位朋友只字未提。

如今通向家里的路已经崭新


曾经以为宝贵的东西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她有时想起小时候,总是会在入睡前陷入一种极端恐惧:如果我消失了,那眼前我以为的一切对我来说就是没了,再也看不到爸妈,看不到十年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别人又是什么样。那是天生的归零恐惧,在她还是个小孩时,她描想过死亡。但浸泡久了,连恐惧也逸散了。

她想,人对于任何人任何事最终都会祛魅的,或早或晚而已。



 
敏感者受困于动荡不安,
也受困于稳定
 
大学毕业后叶昕昀顺从地进入体制内,从县里搬到市区,成为一名办公室文员。
 
混乱无序的环境似乎就此远去。单位要求九点到,她每天八点半起床,刚开始上班时还化妆,后来完全就不化了。走路十分钟到办公室,挨到中午回家睡个午觉,下午撑过五六点,走路下班回家。对精力不旺盛的人来说,工作日只剩躺着玩会儿手机,就该睡觉了。上班的时间每一秒都觉得漫长,下班的几小时一下就没了,周末回趟父母家,或者象征性社交一下,就这样稳定地滑进工作第三年。

仅存的工位照


最近几个月,青年作家们扎堆考编进作协成了热门话题。已经从那道围城里迈出来的叶昕昀说,她非常能理解他们的选择。把写作者想象成云端的仙人没必要,尤其是在万事不定的当下,一个人努力去够“某个保证”,那不过是种求生的本能。

叶昕昀的求生本能倒是一以贯之,“首先要保证自己能活下去”,然后“要保证自己有个稳定的后方”,至于后方牢固的同时前方是个啥,她那时也不着急想清楚。唯一清晰,或者说达成社会共识的是,写作意味着穷。纯靠写作养活自己会造成一种主动权的困境,生存恐慌会使一个人无法停笔,哪怕在她需要停下的时刻,等到那时,创作将会慌不择路。她见过的走投无路太多,不允许自己成为其中一个。在所有这些思绪逐渐明朗时,她还从未提笔写过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等处女作《孔雀》问世并被交到余华手里,也要到很久以后了。

但命运酷爱给人提示,对叶昕昀来说,第一处杂音是办公室空降一位对权力有瘾的领导,第二处疑点是“二胎政策”放开,育龄同事们的工作逐渐堆积到她身上,压死这份工作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又一段从天而降的产假——当然不是她的。林林总总,她最终递交了辞职申请。

故事用这样的角度展开,有点过度渲染她的冲动。另一种讲述方式是,那会儿她已经感知到这份稳定下的可疑,开始准备考研。第一年只差几分,她觉得没什么好顾虑的了,于是辞职全力开始准备第二次考研。

北师大的秋天


归因有时像自己和自己玩狼人杀,决定总在天黑闭眼时降临,睁眼讲出的那些只要自己信了,就能短暂成为真相。现在去回忆那三年,她认为那是一场稳定感与自由感的博弈。自我的时间在那时全部停止,人被抛进机械而死水一样的工作,大脑像蹲无期徒刑,她用“两面夹击的痛苦”来形容那种生存状态。晚熟而生活懒惰的叶昕昀终于靠着痛苦激活了自己的成长线,临近30岁,她开始寻找未来——当然,首先依然要保证稳定的后方,比如先去高校里继续念个书。

敏感的人出发时就是痛苦的,对她们来说,问题从来就不是跳出舒适圈,而是穷其一生找到舒适区在哪儿。用她自己的话讲,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生无可恋的人自问如何活下去的故事。写作收容了她们,或者也不必如此神化写作,总会有个什么东西收容她们。
 
于是我们找到第三种故事的讲法:内在风暴比起外部动荡要更锐利,它从来都与是否依附于系统无关,关于稳定的答案,仍在自己身上藏着。


 

写作是一次次的自我解放,
但人也不是非写作不可
 
叶昕昀始终记得自己写完《孔雀》的那一天。
 
那是她第一次做出尝试,想写一个完整的、好看的故事。那会儿还在防疫期间 ,她记得自己在家里书桌前,房子里没有人,手边写边控制不住地抖。写完最后一个字,她抬头,窗外正好黄昏,大脑在片刻间经历了一种窒息式的快感。生命里可能已经没有几个情绪瞬间,能够令她攀上同等的峰值。

考研时候的书桌


写作的开关拧开后,一切都自然地发生。她写用美沙酮戒毒的年轻母亲与她身边的“病友”群像,“‘天生坏种’这个形容有着极富偏见的性感”;写住在山间破庙里的酒鬼画家,他的女儿被他壁画中的海浪卷走;写毒贩用刀刺穿男人的眼睛时,男人想起奶奶去世时那坠到底的耳洞,“小时候他曾问奶奶,你什么时候死?奶奶摸着耳朵,说,等我这个洞坠到底,就死了。”
 
她的导师余华在序言里说,写作对叶昕昀来说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解放。每写一篇,她都去往一个全新的地方,自我叩问渐次加深,在现实时间轴上,她在想些什么,想探讨些什么,想思考些什么,统统反映在那些相互缠绕的故事里。那些故事总是关于世界暗面的,比如背叛、遗弃、沉沦、匮乏。人性本能中的破坏和攻击欲被她用一种残忍的稳定,或是余华所说的“刻薄”浇铸到故事里,每个人都像拉奥孔,都在错综复杂里挣扎,然后做出决定。她感兴趣于那种挣扎,以及挣扎后的选择。

参加节目录制时的叶昕昀


过去的一整年,叶昕昀什么都没写。她处在一种平静的自在中,拒绝任何约束性的东西掺和自己的生活,不管来自外界还是自身。写或不写,时间都没有停滞,精神与思想仍在成长,自我一遍遍确立存在,这点就够了,下一篇故事会在该来时自然凝现。不必再去恐惧消失,故事落地成了海,海容纳生死,托举冰山,人就靠海活着,海是不会消失的。
 
她还是会定期回到曲靖家中看望父母。在那栋从小长大的家属楼里,她们住一楼,二楼住着父亲的同事。在叶昕昀还小时,那个叔叔受了些刺激,精神开始失常,经常在院子里裸奔。如果家门没锁,他会径直推门闯入,坐在别人家的沙发上,嘴里不知所云地念叨。几十年过去,院里的人都已接受他的存在,只是会在出门前嘱咐小孩,记得把门锁好。大家相安无事,叶昕昀甚至和他的亲戚以及亲戚家小孩关系很好,小时候常一起玩。

如今偶尔他们还能遇见,裸奔的叔叔比周围所有人老得都慢。时间似乎偏爱他,在加速发展变化的县城里,他是一段稳定而赤裸的碎语。

叶昕昀还是没有什么人生目标或者榜样。如果硬要总结一个往后的核心点,那就是“我要写小说”,围绕它势必会有一些妥协,比如保证经济来源,保证创作环境,听上去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人不是非创作不可,但依然会有人选择创作,走出原本所在,并背上创作的后果。

“我们在巨大的虚幻里。”
“不要回头。”

青年作家叶昕昀短篇小说集《最小的海》现已由新经典文化出版。
 *文内所有配图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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