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他们争议的，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

莫言有这样一段话：“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的，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

这段话有意思。

引发争议的人，明明就是他莫言，为什么又不是他？不是他，那么是谁？

如果要我回答，这个引发争议的人，囊括了从《诗经》的不知名作者，到屈原、贾谊，到东方朔、司马迁，到李白杜甫白居易，到韩愈柳宗元苏东坡，到施耐庵蒲松龄吴敬梓曹雪芹龚自珍，一直到鲁迅胡风老舍邓拓吴晗，这也远远不能说尽这个群体。

有人说，莫言获得诺奖，是因为他迎合了西方的口味。嘿嘿，根本不看西方小说的人，没吃过西餐，讲什么口味？

白居易最著名的诗《长恨歌》，上来第一句，汉皇重色思倾国，然后是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尽日君王看不足”，什么“惊破霓裳羽衣曲”，把唐玄宗这个昏君嘴脸扒得一干二净。这是哪方的口味？

唐朝人说本朝事，一般都假托汉朝、汉皇，白居易也说得比较隐晦。

这还不算什么，白居易更狠的是一首《新丰折臂翁》。说一个八十八岁老汉，断了一条胳膊，因为天宝年间，他24岁，朝廷大征兵要对边陲开战，他用大石头把胳膊砸断了。

是时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

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将大石捶折臂。

自残逃避兵役，妥妥的死刑犯。白居易却这样写：

此臂折来六十年，一肢虽废一身全。

至今风雨阴寒夜，直到天明痛不眠。

痛不眠，终不悔，且喜老身今独在。

边功未立生人怨，请问新丰折臂翁。

边功未立生人怨，白居易的核心就是一个“怨”字，老百姓是可以“怨”的。

不是要弘扬优秀传统文化吗？这就是。这是我国从《诗经》以来的传统，历史悠久吧？光荣吧？

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是说诗歌有陶冶性情、观察得失、沟通思想、批评现实的作用。这个“怨”，就是可以牢骚，可以怨怼，可以批评现实。

白居易借一个老翁反对战争。有人说莫言生搬硬套资产阶级的反战思想，这不是扯吗？哪个国家的百姓不是向往和平？这是全人类共同的愿望，美国人反战，中国人同样反战；海明威反战，白居易的反战可以做他祖宗。

按照一些人的混蛋逻辑，白居易在唐朝就应该处以极刑。

按照一些人的混蛋逻辑，苏东坡的乌台诗案就是完全正当的，因为他写诗讽刺朝廷变法，写了各种民间疾苦。

还有，蒲松龄写的《促织》《罗刹海市》就是抹黑官员群体，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就是恶毒攻击朝廷的科举取士，曹雪芹，更是隐约讥刺皇家的糗事，弃市是从轻发落。

司马迁的《史记》把刘邦写得那么不堪，把敌人项羽写得如此英雄，汉武帝并没有把这部书毁掉。

可是文学这种批评现实的传统，越到后来越被压制，以至于中国文学到了明清，世界文学殿堂里小说蔚为大观的时候，我们能拿得出手的小说，只有寥寥那么几本。而且几乎毫无例外的章回体，描写多是白描手法，魅力十足但不可避免的单一，心理描写奇缺，悲剧意识更是极其缺乏。一部《岳飞传》，最后也得编出牛皋笑死金兀术气死。手撕鬼子，就是从这来的，有自欺欺人的传统！

朱自清说文学就是人类心灵的历史，这话很对。文学不是历史学家勾勒出来的大事记、起居注，什么本纪列传，文学是帝王将相贩夫走卒才子佳人作为人的、作为生活的、琐碎的历史。

所以文学不必承担说教功能，宏大叙事有史学家去做，有翰林学士去做，有官员去做，文学家只写人的生活。说教的文学不是文学，更没人看。

白居易《长恨歌》把皇帝写成了普通人，他有皇帝的特征，更有普通人的情感。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首诗的千古名句，几乎全都集中在表达杨贵妃死后唐明皇的思念之情，皇帝也是个肉眼凡胎的普通人，《长恨歌》才有了不朽的魅力。

作家应该为谁写作，历来主张不同，有的人认为作家要对读者有教育作用，有的认为作家应该发挥批判现实作用，有的人认为要为人民代言、为人民写作，甚至还有汉武帝那种人，我养了你东方朔，你就是哄我高兴的，为朕一个人写作就行了，来，给朕笑一个。

莫言曾经有一篇文章《作为老百姓的写作》，就是作为一个普通人，站在百姓的角色、视角、情感来完成创作，这是一个独特的角度，是他对文艺理论的贡献。

作为百姓的写作，杜甫的三吏三别，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就有了更加丰富的现实性。

可以这样说，中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完全是借鉴外国文学的结果，从题材到语言到结构，从小说到诗歌。只看鲁迅的《狂人日记》，古典小说哪有那种描写？看惯了才子佳人，看惯了牛皋笑死金兀术的人，自然害怕看到这种觉醒的“狂人”。

莎士比亚写尽了宫廷里的龌龊，巴尔扎克写尽了巴黎的丑陋，莫泊桑写尽了小市民的庸俗，他们是英国和法国的光荣，他们何曾抹黑自己的祖国？

莫言获得诺奖，同样是中国的光荣，不用再赘述，懂的都懂，不懂的不必告诉他。

起诉莫言的闹剧上演之后，昨天又见到一篇文章，要求撤销莫言获奖之后，新华社发的一篇通稿。这就已经迈出了文学领域，更是超出了文学批评的范畴，因为文章里说莫言“某种意义上说已经触法涉罪”。这让人看到，棍子握在手里，已经在挥舞。

有朋友说，这些小爬虫，搭理他你就输了，他们的起诉和攻击，明白人都知道是扯淡。道理没错，不过我觉得还有另一面，就是明白人都清高，都不吭声，那些傻蛋蠢蛋坏蛋会以为他们都是大明白，他们就会变本加厉，他们就会在莫言之外，把余华苏童都拽出来。别的不说，余华那一篇《活着》，就可以戴上很多高帽。这些高帽也是有些历史的。

莫言这个老头子挨骂算什么，中国女足队员赵丽娜带货直播，给足球事业筹集资金，被骂得哇哇大哭。参加过奥运会、获得过亚洲冠军的赵丽娜愤怒控诉。我支持她的控诉：对这些傻蛋，你越让着，他们越是蹬鼻子上脸。

比如下面攻击莫言这位，看他的名字，看他的出口成脏，他能有什么进步的思想？可是他打扮的，却是义正严辞。

往期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