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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人”话|卢芳芳:公主的诗章

2016-09-18 卢芳芳 人类学之滇



慕士塔格山雪茫茫

塔什库尔干河向远方

阿拉尔牧场上青草香

水边的红裙风中飘扬

 

雄鹰啊飞过提孜那甫乡

石头城安详不见了无忧王

阳光下的公主堡诉着沧桑

谁敲起“达甫”把歌谣唱

 

梭哈托、梭哈托

勤劳勇敢的塔吉克

你是太阳的子民

在红色国门站岗

默默巡逻在那丝绸古道上

 

梭哈托梭哈托

善良温情的塔吉克

你是鹰的传人

在冰雪家园守望

帕米尔高原美啊 叶尔羌河长 

 

 (达甫:手鼓。

  梭哈托:塔吉克语“你好”

——写在前面

 

  一  草滩广场上的歌

    从喀什边防站办妥边防证后,再向西走上五个小时,经过一个山口,见暮色中的慕士塔格山,半山冰雪。当地居民习惯于把通过慕士塔格垭口进入塔什库尔干和提孜那甫一带的外来人,称为“冰山上的来客”。原来,314国道上的慕士塔格垭口是一个天然的“心电图仪”,经过这个垭口的人一般就不用担心高原反应了。不久,见路牌高悬,塔什库尔干到了。


塔什库尔干,也是我国最西部的边境之城。再往西,便是克什米尔与塔吉克斯坦了,这儿也是丝绸之路在中国如今版图的最后一站。它不仅是当年丝绸之路穿越帕米尔的主要驿站、联结东西方的枢纽,又是西汉时的蒲犁国、东汉的羯盘陀国、唐代的“葱岭”。玄奘在《大唐西域记》里作过这样的描述:“人寡学艺,性既犷暴,力亦骁勇。容貌丑弊,衣服毡褐。文字语言大同祛沙国”。今天是这样吗?不过,凡我所见的塔吉克人无一人容貌丑弊,女子披着红色的头巾,足蹬中跟黑靴,态度坦然。


   “塔吉”在塔吉克语中是“王冠”的意思,路遇塔吉克人皆高鼻深目,与欧洲人无异,他们讲着自己的语言,信奉自己的宗教,行吻手礼。这也是我国唯一属于白色人种的世居民族,唯一信仰伊斯玛仪教派的民族。


    塔县很小,街道上店铺不多,我住在小学的后面,这里的孩子若是读高中便要去喀什了。这里终年积雪,冰川高悬,雪岭冰峰下的河流两岸谷地,既有成片草原,也有可供稼穑的土地。


    到这儿的第一天,正赶上建党九十周年红歌会,阿拉尔草滩上搭起台子摆满花盘,各单位的人们穿着齐整,一色的白衣黑裤,忙忙碌碌。远远地听见提孜那甫乡唱的是那首很老的《亚克西》,词是新加的,远远地听不真切。等他们走下来,上前打听,他们说词是乡书记写的,乡书记一句一句背给我听:


  歌声送给共产党  东方巨龙同欢腾

中央新疆精神谱新篇呀社会主义边城大开发

亚克西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

幸福的生活亚克西

 

    塔县河水泛波浪灌溉着牧场和农庄

    解放战士驻守边防上军民警共建筑钢城

    亚克西 亚克西什么亚克西

    边防巩固亚克西

                

都说新疆好地方帕米尔风光名远扬

红其拉甫口岸都向往唉石头城的历史放光芒

亚克西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

塔县的旅游亚克西

 

    昆仑山的宝藏遍地藏机器采矿轰隆隆地响

    采下的矿石山一样的堆工业强县注活力

亚克西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呀

工业强县注活力  

亚克西亚克西 什么亚克西

塔县的前景亚克西   

      

这歌声既是当时塔什库尔干的真实写照也是我对提孜那甫乡的第一印象。塔什库尔干的提孜那甫乡,《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故乡。2011年,被文化部授予“民族民间歌舞之乡”。

 

二、提孜那甫,提孜那甫

    

在塔吉克语中,“提孜”的意思是快、来得快,“那甫”则是利益、实惠,当地人认为可译为“快速获利”。现在的村里共有红其拉甫、兴甘、阿拉尔、土尔塔红、克尔克菁5个夏季牧场,还有3个冬季牧场,边境线约46公里。


从村子里向北仰望,高耸着圣山慕士塔格峰,天气晴朗时,从村子往南可以看见隐约眺望到世界第二高峰——乔戈里峰(8611米)。每年一到5月以后雪山上积雪融化,清澈的雪水汇成无数条溪流,溪水流经谷地,形成了大小不等的谷地绿洲。提孜那甫村便是在兴甘河于塔什库尔干河汇合处形成的一块绿洲之上。   

 


那年夏天在塔在提孜那甫乡文化站看到村文艺队为即将到来的日彩排那时印象深刻的就是节日彩排。这彩排全是孩子们自编,时见丝绸之路上的古老商队缓缓前进、各式各样的动物道具,时见草原上的婚礼场面、吹响的鹰笛伴着传统的舞步翩然起舞穿梭其间,他们表演的是塔吉克传统舞蹈《商人与马》。演员腰下套有红绸扎成的马身,前安马首,后装马尾,以夸张而又优美的动作表演出骑马急驰、缓步、登山、越涧等姿态,演出充满戏剧张力,整台节目清新简朴,又充满想象力。在祖国最西端、这样偏僻的乡文化站里,这里的村民在没有经费的条件下,从1999年起,开始自发建立文艺队,并得到乡政府的支撑,其中不乏70多岁的老人,及十几岁的孩子。村民组成的文艺队,共有50多人,都是普通的农牧民。年龄7岁-70岁不等。文艺队的乐器包括小提琴、手风琴、鹰笛、热瓦甫等。为何“活化传承”在某些少数民族村寨推广困难,而在此传承良好呢?究其原因,这与提孜那甫的历史悠久、传统深厚大有关系。它不仅是民间歌舞之乡,积淀丰厚,这里的人们拒绝使用农药、化肥和薄膜,认为那样会给当地脆弱的生态造成破坏。不仅牛、马等吃掉薄膜会生病,化肥也会给土地带来伤害,1998年政府在那里推广化肥的计划在村民的抵制下不得不全面放弃。他们用草木灰防治病虫害。这个帕米尔高原上的乡村,生态系统极为脆弱,世居在这里的人们更加懂得如何对待自己的土地。这里的牧民生活比较困苦,半农半牧,以农养牧,由于牧场分散,人们冬季定居,夏季游牧。传统生产方式的留存、高山的阻隔、几十年来无外人迁入的记录、不与外族通婚的规矩,使得他们语言、宗教、歌舞一直很好的传承下来,并牢固保持自己的民族特色。在180多户的“熟人社会”里,尽管“权威缺失”,但秩序仍十分良好。——这传承并非依赖外力,而是天生地长。


     在平时,提孜那甫乡的普通老百姓都能熟练地使用两种或三种语言进行交流,不少人会用四种语言,村子里总共有塔吉克语、维语、柯尔克孜语、汉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六种语言并存和使用,涉及印欧、汉藏、闪汉和阿尔泰四大语系。


                   提孜那甫乡的鹰舞


孩子们的表演让我深深感觉:民族民间文化传承的主体是他们,在她们漫不经心的游戏中,鹰笛悠扬,鹰舞翩跹,塔吉克民间血脉,千载相连。我相信有一天民族民间文化精华会落到醒目的位置上像山脉与河流像日月星辰像世任何有形之物造福于每个人。

三、公主的诗章

 “公主堡”,又叫“姑娘堡”,在县城以南约70公里的一座4000米的山上。千年的瓦罕古道没在荒草和乱石之中,红其拉甫河和喀喇秋库尔河在这里交汇,汹涌河水涛声震天,回荡在群山之间,峭壁上的公主堡在这涛声中度过了千百年的岁月。古堡方圆倚高山而建,正面石头砌成倾斜的墙面,西墙则用生土筑成,东侧是塔什尔干河除南面和北面有可登上堡顶的碎石坡外,其余各面是飞鸟也难逾越的陡壁。公主堡内部早已变成了废墟,但由东向西呈阶梯状建造的房屋遗址和墙迹依然可见。堡内有一棵孤零零的柏树,被称为“公主柏”。堡外有一处了望哨卡。


   1000多年前的玄奘在其大唐西域记》记载了一个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位族的公主嫁波斯王子当送伍途突然遇到匪乱公主使者和卫队就近找了一个陡峭的山把公主安在上面四周重兵把守不久匪乱渐渐平息护亲使者恭公主重新这时公主忽然怀孕。据,公主困在山每天都会有一个着金的王子从太阳中来到山上和公主幽会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日天种使者们认为不该再送公主到波斯王子身边,也不再把公主遣送回于是就地安扎寨在山拥公主们则在山附近的帕米尔高原上开荒种粮第二年公主生下一个相貌岸的男孩自此以后繁衍生息玄奘途经时陀国的祖先。而塔吉克人则认为自己是“日天种”的后代。


塔县天黑很晚,11点才完全黑。一片冷寂。夜晚安静,捻灯正坐,读着塔吉克族的民俗故事,一个故事吸引了我,这故事叫《勇敢的秦公主》。


故事是这样的:古时秦国的皇帝有个独生女儿,叫萨拉日·胡班。像童话故事《睡美人》一样,公主14岁那年,秦王召来星相术士为她占卜,星相术士们预言公主长大后将会满腹经纶,威望盖世,是很好的王位继承人,但是死因由蜜蜂引起。秦王听后,思虑良久,想找一处葡萄不能熟、蜜蜂不能活的高寒之地。大臣们向秦王推荐了塔什库尔干。秦王应允,让公主戴上面罩,女扮男装,来到色勒库尔的瓦热西德村,为秦国守卫西部边疆。萨拉日·胡班自幼喜爱食葡萄,秦王临行前曾答应每年给她送葡萄去。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萨拉日·胡班已经满21岁了。有一次,秦王又派人送来一箱葡萄,开箱时,忽见一只蜜蜂从箱中飞出,在公主的朱唇上蜇了一下。公主由此一病不起,秦王夫妇闻讯,千里迢迢,带领御医术士前来为公主治病。可是,无济于事。秦王为了向上天祈求护佑,广济博施,大赦天下,还是无效。从小不照镜子的萨拉日.胡班有一天躺在床上,无意中从镜子里看到一位貌同仙女的美貌女子,便问身边的母亲那是谁,母亲告诉她那就是她自己。公主为自己这样花容月貌的美妙青春就这样过早地毁掉而感到悲伤,她把自己的一生遭际编成了一首叙事长诗加以吟唱。比如:


我的年华好似春天的柳枝,

三百仕女常伴我每日起居,

我的金银财宝装满了宝库,

我却为凋谢的青春而悲泣。

   

    我有新月般的眉,月儿般的丽姿,

踏乐而舞时如孔雀开屏般的美丽,

我一个手势便有成百的奴仆呼应,

我却为凋谢的青春而悲泣。

   

    我本是秦王陛下独生的爱女,

我又是王储,要把王位接替,

所有的人都称赞我聪明睿智,

我却为凋谢的青春而悲泣。

⋯⋯

一只怪物来了,寒光向我紧逼,

三眼四足七颗头,一脸的邪气,

这怪物带来惊恐,威胁我的生命,

我要为凋谢的青春而悲泣。

   

    我整夜不合眼,盼着东方的晨曦,

形容枯槁无奈何,只有坐以待毙,

我浑身乏力只余下这奄奄一息,

我要为凋谢的青春而悲泣。

 

医生和巫师为我设了千方百计,

用遍了各种药,念完了所有的咒语,

这一切都没能使我的病好转,

我要为凋谢的青春而悲泣。

⋯⋯


    书中提到这故事时说到,“在塔吉克人中流传的这个传说有散文与诗体两种形式,诗体可以吟唱。由此可以看到塔吉克人是那样地珍视它。千百年过去,那么多狂风暴雨般的历史事件都淡忘了,但这个看似平淡无奇的传说却经历了千百年的口耳相传,流传了下来。千百年来淳朴善良的塔吉克族人民为秦公主不幸的命运而惋惜,而悲伤,而吟唱,这本身即是一种感情的自然流露,这种感情就是塔吉克族人民与祖国息息相关的感情。”


读到这里,我陷入沉思,是什么让这个故事千百年来流传不息?从情节模式的角度说,它符合“不幸”这一情节模式。然而,让它流传的原因恐怕并非是塔吉克族人民与祖国息息相关的感情,——那多少是意识形态的语言。故事能够流传不在这,而是关于青春、生命、爱、美好的易逝,这吟唱分明是塔吉克人对美和爱缺失的巨大痛悼,对生命、美好的珍视。而背后潜藏的则是日常生活的悲剧性。


梅特林克在《日常生活的悲剧性》里提到:真正的悲剧元素,常见、深在、普遍,那是生活真正的悲剧元素。塔什库尔干冬长夏短,四季在帕米尔高原这里只剩下两季。公主才貌无与伦比,在她身上,集中了人世可能的所有美好。这样一个青春的生命、完美的象征,却因一个及其偶然的因素迅即消逝掉,生命、美好如同帕米尔高原上的夏天一般短暂易逝。诗篇中留露的感伤,更是对生命、美好的深挚热爱与无尽眷恋。


照镜子的细节,让我想起关于陈丹青先生的一次访谈。记者问:“您觉得什么是艺术?”答:“艺术就是自恋。不信你看49年要打过长江去的南京的八路军小战士们,清早起来洗漱完,每个人掏出一面小镜子来左照右照,——要知道,他们可是要打过长江去的哟!”正是处于对生命的留恋,所以,千年之后这哀叹还是照样真切,扣人心弦。
   
 
三、我的塔吉克兄弟

2014年夏,接到县里60周年县庆邀请时值喀什暴恐,很多人提醒我不要去,我只知道既然说好了,就是下雹子也得去,这里有我文化局的朋友,还有边防团的兄弟,一到塔县如返乡 

    

县庆,献礼影片《帕米尔高原》首映。这部由塔吉克人参与编剧、塔吉克人集体表演的电影相当感人,讲述塔吉克人追求纯洁爱情的故事,涉及戍边、支教,整体艺术质量非常之高。县剧场,在挂着胸牌的工作人员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很像我的朋友阿里——网络上的雅利安少年,与眼前这人一模一样。我问:“请问你是阿里吗?”答:“我是阿里木”。没想到在这个场合遇到未曾谋面的塔吉克朋友。三年前,对塔吉克民间文化的喜爱让我们相识,于是互粉,我们还发过邮件,聊到中小学教育,他说塔县师资不行,我们还商议过如何为塔县做点事。


“我是阿里木。” 

“我是卢芳芳。”后来他说想起来有个女英雄叫卢芳芳

我是你的粉丝。”我又补了一句。

我是你的腐竹!”说完这句,这个娃娃脸的雅利安少年边说边笑起来。


当年他说想把我写的词翻成塔吉克语,现在因为县庆,被抽调掉县群众路线教育办公室,整天迎来送往,还要开各种群众路线会议,没有时间。


县庆结束那天,阿里终于有时间去洗他的车了,开着那辆黄色的奇瑞qq带我去县城,洗车的时候我们坐在凳子上。他这车小,有次堵车的时候他噌一下子窜到前面去,所有好车的司机都鄙视地看着他。他说:看过《沧浪之水》吗?我点头,背出其中的一句话。没想到,在祖国最西部的一个县,一个塔吉克人跟我提起这本小说。文学,果然没有边界。我背出的那句话是:“想起青春的信念,那信念曾像日出东方一样坚定。”阿里木在提孜那甫乡政府党建办做秘书,他正在写自己的一本书,名字叫做《落日余晖下的美丽》,预计明年出版。阿里木中央民族大学毕业,专业是哈萨克语、俄语,能讲俄语、哈萨克语、维吾尔语等六种语言,乌鲁木齐长大的塔吉克小孩,北京念完书后选择回到这个唯一的塔吉克自治县,建设家园。


在提孜那甫乡老家的房子的后院,牛羊在安静吃草,小溪淙淙流过草地,他指着一大片地,说:“看,这都是我的。”他回过头,又补了一句:这是我的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从那天起,我就搬到他的老家——提孜那甫乡的兰干村去住了,他自己的家在县城,老家的房子平时住着他的表妹一家,阿里木说:“不知道你住不住得惯。他们不太会做饭,不过,他们会给你奶茶喝的。”


    
阿里木来到这里已三年,现在的愿望是想读个在职的研究生或者博士他开玩笑说“就等着病退了可以写书”,他喜欢说“你们这些文人”,并把我归到文人一类,说到“最是文人不自由”,我大笑他的父亲是西仁·库尔班教授,是国内研究塔吉克文化的鼻祖,新疆大学的教授。后来聊到儿子时父亲笑着问我:“像阿里木这样的精神值不值得学习?”

我说:“你比照片上胖啊!”

他回头笑:“生活欺骗了你!”

“怎么长胖了呢?”

“刚来这公务员培训每天教汉语:‘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就整天吃、吃了睡那段时间就胖起来了。”


一想到他读完大学回来学这些简单的句子,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阿里木的哥哥哈菲,与爱好文学、娃娃脸的弟弟截然不同。用他自己的话说:“我不喜欢诗,我喜欢钱。”他乍一看像中东人,五官更欧化,实际他们原与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的文化、习俗完全相通。哈菲气质彪悍,让人望而生畏,在内地常被所有人当成外国人。换上正装,让人想起大片中的石油大亨。当过翻译,在这里的政法委上过班,后来辞职,自己做生意,平时在乌鲁木齐。他不喜被体制束缚,热爱自由,朋友众多,走在街上,跟所有的人打招呼似乎认识县上所有的人。说到本民族,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我们是永远不会骑着摩托车放羊的,如同汉人永远不会用抓饭庆祝春天一样。”


他说的是肖贡巴哈节,那天恰是我们农历的春分,主人们会将早已准备好的面粉撒在肖贡和其他客人肩上,表示祝福。说到撒面粉,“这种来自古希腊的习俗,我们这里还保留着”,阿里木这样说。


阿里木的妻子哈里斯,是个漂亮的塔吉克姑娘,24岁,在县医院上班,时常要上夜班,工作十分忙碌,回家也十分勤快,无论炒菜还是包包子,都忙在头里,没事时喜欢抱着猫咪。他们的父辈也是老朋友,但阿里木和哈里斯刚认识时却并不知道。他们自己的小家在县上,周末,一家人常常回到提孜那甫的老家,其乐融融围成一圈。阿里木的父母年年夏天都从乌市赶到这里住上一阵子。阿里木还有个弟弟,叫阿里江,在乌鲁木齐读高中,暑假时随父母来到县里,住在阿里木那里,每天在县上玩耍,几乎不参加父母、兄长的活动,父母也很少问他去哪了,我从在乡里见到过他。


塔吉克人的房子外面虽是土墙,一进屋却感觉金碧辉煌,四处被各种艳丽的靠垫、挂饰、地毯装点得十分华丽。他们的房子叫做“蓝盖里”,有讲究,哈菲说前后宽7米,塔吉克人认为7是神圣数字。屋里有五根柱子支撑,据说象征五个圣人。

   

阿里木的表妹皮克汉语不太会讲,她每天忙着照顾孩子、做家务、喂牛羊、挤牛奶,把牛粪一块块搭在牛圈的黄土墙上晒干。皮克的女儿刚满月不久,她的眉毛就被划成乌黑两道,据说这是当地风俗。阿里木的父母夏天常常从乌市赶来乡里住一阵子,每天,早上在一起喝奶茶、吃馕,晚饭常常自己包包子,有羊肉馅和胡萝卜馅的。

   

阿里木的姑姑也在这个乡,老人很有威望,在当地算名人,家里常有各路记者云集。天我们车刚到她家门口,老远就看到她和一家人在门口迎接,儿女们多数是教师,一见她便能感受到她自然而然的亲和力。临走时,老人家对我说:“你永远是我的孩子,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着。”     


   回去的路上,我回头看看阿里木:“阿里木,他们因为我是你的朋友,所以对我这么好。”


不料阿里木却摇头:“不。就算你不是我的朋友,他们也会对你这么好。”


某天,与哈菲聊天,他忽然说:“这个场面我梦见过,也是这个地方,电视开着,一个黑头发的人问我民族的事情,问一句我答一句。”


回去后,某天在书里看到塔吉克民俗有如下描述:“塔吉克人交友较为普遍隆重的交友仪式是手抚《古兰经》发誓。做梦为交友的先决条件,某人在梦中和一人交了朋友,次日清晨便前往那人家中,告诉对方此事。对方高兴地答应后,做梦者便请客举行交友仪式,客人到了之后,做梦者将一头牛或一只羊牵到面前,向众人详细讲述自己的梦,再请宗教人士祈祷,然后宰牲。”


看书时想到这个细节,告诉哈菲,他说:“这怎么解决呢?牛还是羊呢?下次我去你家时准备一只羊,还有一位宗教人士,然后做永远的朋友。”


    我说:“一言为定。”据说这种做法在上一辈塔吉克人中相当常见,他告诉我,他的姑父和一个柯尔克孜人结为兄弟,还宰羊。有点像我们汉族人的结义金兰,也有点像歃血为盟,见证友谊天地作证。而我的朋友后来又告诉我:“不行,不能那样做,因为你是女的,我忘掉了。”


我说:“那你就把我当男的吧。”


四 赛马节·农家乐 

在提孜那甫乡一旁,有个“非物质文化遗产展示区”,赛马场就设在这里,一边紧挨集市,卖各乡镇的各种手工艺品,从各色服饰、鞋子到马鞍一应俱全。县庆的节目里,也包括牦牛叼羊和赛马节。其中前三名的获奖选手可以得到奖金。比赛时,坐在台上看少年骑手们一圈圈扬鞭跑过。在这3000多米高原上跑上一万米,只有本地的马可以做到据说有人买了一批蒙古马过来,后来都死了现在骑手们越来越年轻,十几岁的孩子居多政府把这纳入非遗展示的一部分比赛开始后,牧民们一拥而上分坐主席台两侧主席台前瞬间围满了人,有人紧张,招呼武警维持秩序,我说:不用拦,这活动本来就是他们自己的,你们就算不搞他们也是要这样的。” 指指荷枪实弹的武警,我说:你怕什么?县委副主任听完,说:“这么说有道理”于是停止我想: 非遗不是我们提倡才有的,它千百年就存在了


距离提孜那甫不远处,是香宝宝古遗址。不远处的曲曼村,就在今夏,“黑白条遗址”刚刚被确立为重大考古发现,曲曼遗址与帕米尔古代文明学术研讨会”上,考古发掘与研究表明:“该遗址为2500年前拜火教(祆教)古墓葬遗址,与拜火教早期文化起源有关。它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墓葬遗址,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宗教之一拜火教的文化遗存。”蓝天下,放眼万丈山川,想到以前曾有人对我说:“你关注的那些总有一天会死的,因为它们都有生命。” 然而真善美这事却没什么可商量的。风过云散,岁月悠悠,无论是2500年前墓穴里的少女,还是90后都市宅男,人们向善、求真、爱美之心并无二致,此心相通。无论他生活在旧石器时代还是穿梭在水泥丛林,无论是风雨在前,还是江山在后。所谓艺术不死,民间艺术生命永恒。而上升到民族文化传承层面,用张海洋老师的话说:“真就是诚信。善就是公平,特别是文化公平传承;美就是多样性,就是文化生态平衡。”


再次来到提孜那甫乡,感觉这时乡文艺队的活动已不如以前频繁。临街路口出现大幅农家乐广告牌。这家一年前开始的农家乐由家庭经营,总共有十间帐篷、10个人打理,管食宿,有歌舞表演。每年4- 9月营业,冬天关闭。受今年局势影响,游客不多。常在这表演的路提克是农牧民,52岁,像村里许多人一样,2014年开始种植玛卡。他热爱吹奏鹰笛、唱歌、弹热瓦甫,从父辈处继承,还学会制作鹰笛,给我看了两条将要做成鹰笛的两根鹰的翅骨。十几年来,教村里人唱歌跳舞,是乡文艺队队长,现在带5个徒弟,希望“能传给有兴趣的人,传着传着,文化、习俗、规矩别忘”。现在村里会唱、会演奏鹰笛的有60到70人,会制作鹰笛的有3到4人。他也希望有更多人来到此旅游,能得到更多的交流、演出机会,以及申请到政府补贴。说到这,路提克拿出一张已经填好的“县级传承人申报表”,县里正在为他申报传承人。

 

 五 村口那条河

  

 刚来乡里的那天,和二年级的夏克里克小朋友走在豌豆菜地旁边,一旁溪水贯穿而过。“我给你搛!夏克里克弯下腰,迅速塞给我一捧豌豆。以前,我们喝这个!现在,我们喝这个。夏克里克指着村口的河,这条从兴甘草场流下来的河,三年来她们已不再喝,家家户户要到村里这个上了锁的水站取水。指了指几处水边的水泥袋子,你看,把水泥袋子、裤子扔在里面,那些盖房子的人,你去跟阿里木说一说嘛。河的上游据说有一个矿,开矿的人,他们素质特别差。夏克里克说。

         

把夏克里克的要求转达给我的朋友刘局,刘局说:“这里没有不能喝的水,除了塔合曼乡的含氟较高。矿都在红其拉甫那边,那边只有少量建筑垃圾,老乡比较懒。他们自己要收拾收拾。不喝河里的水是因为打了井了嘛。”


     
村民说:“喝哪里的水是我们的自由,我们世世代代喝的都是河里的水,破冰节的时候喝的就是河里的水,这是上天给我们的。”


     
碰巧在乡里的西仁教授说:“要去看,为什么,原因在哪里。”


     
那天上午,我和村民三人一行驱车顺流而上,来到辛滚沟河防洪建设治理工地一标段,看到工人正在加固河堤,该工程共分四个标段,分属三个公司。山那边原先有不少矿,牧羊人告诉我们:所有矿上的人已经走了。河水在这里分为两段:一段流向县城,一段流到乡里,最终汇入叶尔羌河。站在这个角度看河水,非常清澈。村民说:以前他在这里抓鱼,现在没了。


      
我们见到不同的项目负责人,说明来意:我们是提孜那甫乡兰干村的村民代表,按照伊斯兰教义,往河里扔污物亵渎水神。项目负责人表示一定会自觉带走、掩埋或焚烧水泥袋子等建筑垃圾,并开会转达。一切顺利。不知夏克里克小朋友是否满意。


在河的上游,我们打了一瓶水带走,想带到县里去测下水质。后来阿里木告诉我县里质量监督局的技术条件做不了这种检测,只能去省城,所以最终也没弄清楚河水是否依然清澈。


有一天,阿里木说我们得自己去打河水了,因为管乡里水站的那人喝醉了,后来我们打了河水来喝,也都没事。


在村里的那些天,县上正忙“群众路线”活动,阿里木常常加班。后来,又跑上了几个乡,离县城挺远。临走时哈菲说:“真正的群众路线应该像你那样干。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知道他们的文化,他们缺什么。”我大笑。


    回到平原和城市,让我略微感到不适的却是拧开水龙头就哗哗流淌的自来水。让人觉得不知得付出什么才能享受这样的生活。想起在溪水边洗衣服时那水冰冷,洗完衣服顺手搭在沙棘树上晾干,我摇摇晃晃拎着桶回家,看见朋友们推着一辆平车拉水回来,也习惯了房前屋后有河流淌,夜深,有水淙淙。


于是忍不住写下:

“鹰笛吹响风吹过

 吹过提孜那甫村口那条河

 岁月漂白了红头巾

 谁的情谊却不褪色——”

 谨此,献给遥远的提孜那甫乡——


投稿请寄ynanth@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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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何明

编辑:李伟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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