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试图摆脱个人的不安,却无法摆脱时代的不安
日本近代文学史中,以写作中国题材见长的作者不在少数,除了芥川龙之介、井上靖等早已为国内读者熟悉的大家以外,另一个无法忽视的名字便是中岛敦。
中岛敦英年早逝,三十岁出头便死于哮喘病发。但他在短暂的文学生涯中留下了一批留名史册的小说杰作,而这其中则以《山月记》等取材自中国汉典古籍的“翻案小说”最为读者熟知。中岛敦素有“小芥川”的美名,除了在人生经历上与前辈芥川龙之介多有相似以外,更因为二者作品的相似性,其中包括喜欢取材中国历史故事以及在小说中借古讽今等特点。
鲁迅评价芥川龙之介的小说时曾如此写道:“他的作品所用的主题,最多的是希望已达之后的不安,或者正不安时的心情。”这句话也同样可适用于中岛敦,那种贯穿始终的“不安意识”正是作家写作的起点,也是在试图通过小说创作摆脱个人不安的探索中,中岛敦发现了人的精神内面,从而对人的自我价值进行了肯定。
尽管逝世已逾半个世纪,但中岛作品所体现的对人生终极价值的持续追求依然能给予我们深刻的启示。
试图摆脱个人的不安
却无法摆脱时代的不安
中岛敦 1909 年出生于日本东京四谷区箪笥町。祖父抚山是位汉学者,开设过汉学私塾,并著有《演孔堂诗文》《性说疏义》等儒学著作;父亲田人则是旧制中学的汉文教师,除了在日本国内多地担任教师外,还先后在京城(现首尔)、大连等地的中学任教,中岛敦也跟随其辗转各地;伯父端(号斗南,即日后中岛敦小说《斗南先生》的原型)承继了祖父的汉学私塾,还与中国清代大儒罗振玉多有交往,他对中岛敦的影响是深刻而多方面的。家庭的熏陶,造就了中岛深厚的汉学修养,令他对许多古典汉籍烂熟于心,并为其后来的创作奠定了坚固的基石,浩瀚繁穰的汉典古籍更是成为他挖掘题材、借古话今的巨大宝库。
除了汉学功底,中岛敦同时也十分熟悉欧美的古典主义文学及现代主义文学,可谓博古晓今、贯通东西。
中岛敦
1933年,中岛敦从东京大学国文学科毕业后进入东大大学院(研究生院)深造,翌年因病退学,在私立横滨女子高等学校担任国文及英语教师,1941年退职,同年7月进入南洋厅(日本根据《凡尔赛条约》于1922年起在其委任统治的南洋群岛设置的行政机关),以国语教科书编辑书记的身份被派遣前往当时日本占领下的帕劳,后因不堪宿疴哮喘及当地的登革热于翌年3月归国,1942年12月4日死于哮喘病发。
中岛敦从中学时代即开始文学创作,却因缺少信心不敢投稿,自甘寂寞。中岛敦正式以作家的姿态发表作品却是在1942年,经友人推荐,当年《文学界》杂志二月号刊载了他的《古谭》(含《山月记》《文字祸》两篇),受到文坛注目和好评,接着五月号又刊载了《光·风·梦》(原题《图西塔拉之死——五河庄日记抄》),此文一举成为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由此开启了中岛短暂的作家生涯,此后他又相继创作了《弟子》《悟净出世》《名人传》《李陵》及《南岛谭》等。
中岛敦与其子
从正式发表第一篇小说到谢世,其间不足一年,这即使是在普遍如彗星般短命的日本近代作家群体中也是绝无仅有的,但其为数不多的作品的完成度之高和思想之深刻仍不容忽视。
中岛敦的作品大致可分为三类:
一是以知识分子自我意识觉醒及由此引起的烦恼为主题(《斗南先生》《变色龙日记》《悟净出世》《山月记》等);
二是对生存于专制权力之下的人的种种生存世相的刻画(《李陵》《弟子》等);
还有则是描写英国史蒂文森晚年居留南太平洋岛国期间由对原住民的一般同情到投身反抗殖民运动的成长过程(《光·风·梦》)。
《山月记》“翻案”自中国唐代传奇《人虎传》中人变虎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年代、地点、情节等与原作品大体相同。《人虎传》描写了皇室后代李徵向往仕途、追求功名利禄,但同时孤傲清高,不甘与世俗为伍,又因纵火烧人,违背封建伦理道德,而终沦为虎身。
小说以志怪述异的形式侧面反映出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违背封建礼教终将受到惩罚,宣扬了因果报应的思想。而《山月记》经过中岛敦的“翻案”则更突出了人性这一主题,通过对普通知识分子李徵怀才不遇又不甘沉沦的内心的刻画,揭示出他内心强烈的自尊心和巨大的羞耻心并存,这种矛盾最终使他承受不了外界的压力而丧失自我。
在日本文学史上,有很多文学作品是通过模仿中国文学的作品创作出来的,被称为“翻案文学”。
“翻案文学”一方面极大地丰富了日本文学,对日本文学的发展起到巨大的推动,同时客观上也践行了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和逾越。中岛敦创作的“翻案”小说多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除了以小说方式解读中国文化、诠释中国哲学、显示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刻理解外,更重要的是,他的作品以中国古代人物为载体,探讨在历史冲突下人物的选择及其命运,探究人性的幽暗与自我的存在,追问人的存在意义,从而充满了现代特质。芥川龙之介曾说过:“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说,所谓历史小说,都不是以再现历史为目的……由于这个缘故,我即使把历史事件写成小说,我对历史事件并没有多大的憧憬,我觉得比起发生在平安朝或发生在江户时代的事来,今天日本发生的事更值得重视。”(《澄江堂杂记》)芥川这段话明确地表达出,他以历史题材写小说,不过是将历史事件寓意化,通过历史人物来表达自己思想的主张。从这一点上讲,中岛敦的追求与芥川完全如出一辙,中村光夫就说过:“在芥川初期的短篇小说中,中岛和他的表现方法完全一样。”他以中国及西方的古代传说、历史、传记人物与事件为载体,成功地写出了他们各自内心的葛藤与撕扯,纠结与绝望,带有批判性地观照现世中遭到抑制的人性的令人绝望的痛苦及挣扎,并留给读者一定的思考余地。正因为如此,《山月记》《李陵》被认为是日本“近代小说的正道之作”“日本近代小说中的一流作品”。
《弟子》《李陵》《名人传》等作品也都取材于中国古典文学,但是中岛敦在利用这些素材时加入了自己的价值判断,使得作品中的人物都成为了悲剧性的角色。这些人物起初都对于未来抱有很多梦想,并乐于为之奋斗,但是逆转的命运却无法抗拒,因此最终没有一个能达至成功获得幸福,而都是走向了苦闷、失败、牺牲与灭亡。例如《弟子》中的子路一生都在实践孔子的仁爱伦理理念,为了履践职责平息卫国政变而慷慨赴死;《李陵》中的李陵、苏武、司马迁,他们都被命运捉弄,或苦闷孤独,或贫穷忧愁,或生不如死……中岛敦将无奈受降的李陵、遭受宫刑之辱的司马迁和幽禁于北海一隅牧羊的苏武这三个悲剧性人物置于同一平面上,详尽地描写各自的心理活动,这在中国古典文学中绝对没有出现过,是中岛敦的原创。而这样的“翻案”和再创作体现了他的文学意图:不愿被看作是单纯的“讲故事”,而试图在作品中表现人的命运之可悲、环境对人的行为及思维的决定作用,突出“不安”这个颇具哲学意味的思想主题,并折射出日本在近代化过程中民众普遍拥有的不安与困惑彷徨心态。
许多研究者注意到,“不安意识”几乎贯穿了中岛敦的所有作品。可以说,日本近代文学的终极使命就是确立和定义自我,在学习和吸收借鉴西方现代派文学理论、表现手法以及主题思想的过程中,身处都市化飞速推进、消费社会逐渐形成、迫临世界大战而社会动荡不安的大背景下的日本知识分子,开始将目光瞄准现代社会尤其是都市生活,展示当时的市民生活实态及其内心的不安与忧虑。中岛敦正是带着这种不安意识,坚持不懈地进行自我探索,而由于这样的探索,他的作品逼近了文学表现的核心——将人之主体性作为呈示对象,从而去发现人的内面——自我精神或主体性,并“试图发现对被称为自我意识的‘不安’的解毒剂”(本多秋五语)。
吉田博《濑户内海集 光る海》
对中岛敦的再认识始于战后《中岛敦全集》(1948年)的出版,在此之前日本文坛对他少有论及。由于他的多数作品完成时期不详,因而借由各作品的时间顺序及关联来对其作品的主题形成、作家思想的发展等进行分析研究比较困难,但从中岛敦存世不多的作品中,还是可以读出作者悲观的人生态度:在命运的恶意面前,个人的努力永远是徒劳的。他试图摆脱个人的不安,却始终摆脱不了时代给人们带来的不安,其作品流露出来的绝望与悲哀即使在今天仍然能够触动现代人的心。当然,他为了追求自我生存价值、摆脱命运而做出的尝试和抵抗,更是其作品的价值所在。
(节选自《山月记》译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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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记》
[日]中岛敦 著
陆求实 译
洞彻人性的故事新编,如真似幻的诡谲奇谈。日本文学奇才中岛敦经典小说集,收入代表作品《山月记》《李陵》《名人传》《光·风·梦》等十篇。作品富于奇幻的想象力,古典美与现代感皆备,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
主理人: 方雨辰
执行编辑: 赵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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