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满花园都是月亮(陈东飚 译)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Jorge Luis Borges),阿根廷作家、诗人、翻译家。其作品涵盖包括短篇小说、短文、随笔小品、诗、文学评论、翻译文学在内的多个文学范畴,以隽永的文字和深刻的哲理见长。他的作品被广泛译介到欧美国家,他本人也是一位翻译家,除母语西班牙语外,精通英语、德语、法语、古英语、古诺尔斯语等。他的作品反映了“世界的混沌性和文学的非现实感”。著有短篇集《虚构集》(1944)《阿莱夫》(1949),对幻想文学贡献巨大。库切曾经评价道:他,甚于任何其他人,大大创新了小说的语言,为整整一代伟大的拉美小说家开创了道路。
博尔赫斯生平获得过多种文学奖项。其偏于保守的政治观点曾备受争议,并被广泛认为是其处于诺贝尔文学奖候选名单三十年之久却不曾获奖的重要原因。
博尔赫斯诗10首
| 贝拿勒斯*
虚假而又混浊
如镜中映现的一座花园,
这座想象的都市
从来不曾为我的双眼所见
交织着距离
并重复着它无可企及的屋舍。
骤现的太阳,
撕碎那错杂的晦暗
那些个寺庙,垃圾堆,监狱,庭院
并将攀上墙头
闪耀在一条圣河之上。
气喘吁吁
那座曾被一片星形叶饰压迫的城市
溢出地平线
而在装满了
脚步与梦境的早晨
光明会像枝条般铺开大街小巷。
同步的黎明
照入所有向东而望的波斯百叶窗
而一个宣祷者*的声音
从高塔上把忧伤
播向这一天的空气
并对这座众神汇聚的城市宣告
神的孤独。
(又再想到
正当我玩味可疑的意象之时,
我所歌唱的这城市,长存
在世上一个命中注定的地方,
有着它精确的地形学,
人口多如梦境,
有着医院和街区
和缓慢的步道
还有嘴唇腐烂的人们
感受到齿上的寒冷。)
*注:选自《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Fervor de Buenos Aires),1923年Benarés,恒河流经的印度北方邦(Uttar Pradesh)城市。Almuédano,在清真寺塔顶报告祈祷时刻的人。
| 十四的诗行
向我的城市,它凹面的庭院如坛罐
而街道延伸的里程仿佛一次飞行,
向我的城市,它有落日晕光的街角
和蔚蓝色彩的郊外,尽由天空构成,
向着我的明敞如一片草原的城市,
我从东方那些古老的陆地中回返*
我已重获它的屋舍和它屋舍的光
和那道被杂货店催迫的质朴之光*
我在岸滨懂得了人所共有的爱情,
当夜幕降临我曾直抒胸臆来赞颂
我歌唱过成为孤独者的后天习惯
还有一个庭院里红色草原的残迹。
我说过旋转木马,星期天的摩天轮,
和被一座天堂的阴影划裂的墙垣,
和无声无息潜伏在匕首里的命运,
和像沏好的马黛茶般芳香的夜晚。
我直觉到了岸滨这个词语的核心,
这个词在土地之中寄托水的机遇
它把它充满冒险的无限赋予城郊
并给模糊的原野一份海滩的意味。
我打算就这样还给上帝几枚小钱
从祂放进我双手的无限财富之中。
| 大门*的挽歌
致弗朗西斯科·路易斯·贝纳德兹*
曼努埃尔·毕尔巴鄂*:《布宜诺斯艾利斯》,1902年
这是一首挽歌
给那些矗立的大门,它们的阴影拉长
在泥土的广场。
这是一首挽歌
追忆一道长而低俯的光芒
由暮色赠予荒漠。
(毫无二致的巷道上曾有过足够
填满一种幸福的天空
而墙垣也曾抹上黄昏的颜色。)
这是一首挽歌
给巴勒莫,它被循环往复的回忆描画
又将归于死亡这遗忘的女儿。
少女们被一曲小风琴的华尔兹
或狂按着傲慢喇叭的
64路司机评判,
她们知道自己在门口等待的风姿。
曾有过仙人掌的空地
和马尔多纳多敌意的河岸
——旱季里水比泥还少——
和粗野的步道,刀锋闪耀之处
和一道由铁哨划出的边界。
也曾有过快乐的事物,
只为振奋灵魂而存在的事物:
庭院里的花坛
和痞子摇摆的步态。
最初的巴勒莫,你拥有的是
几段米隆加*来为自己鼓气
一副克里奥约纸牌来消磨生命
几个永恒的黎明来懂得死亡。
白昼在你的步道上
比在市区的街上更长
因为天空着迷于那些幽深的空洞。
侧面画有词句的汽车*
穿越你的早晨
而杂货店就在温柔的街角
仿佛在等待天使。
从我高处的街道(大约有一里格*)
我要寻找你夜晚街道的记忆。
我贫乏的口哨会钻入
沉睡的众人的梦境。
一道矮墙上露出的那棵无花果树
与我的灵魂相处融洽
而你街角的绯红色表面
比白云更令我愉悦。
Francisco Luis Bernárdez(1900-1978),阿根廷诗人。
Barrio Villa Alvear,布宜诺斯艾利斯巴勒莫区一部分的旧名。
Nicaragua,布宜诺斯艾利斯街名。
Arroyo Maldonado,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暗河,位于胡安·B. 胡斯托大道(Av. Juan B. Justo)下方。
Canning,即今布宜诺斯艾利斯斯卡拉布里尼·奥蒂斯街(Scalabrini Ortiz)。
Rivera,即今布宜诺斯艾利斯科尔多瓦街(Córdoba)。
Manuel Bilbao(1827-1895),智利历史学家。
Milonga,发源于19世纪阿根廷和乌拉圭拉普拉塔河地区的一种音乐类别。
20世纪初布宜诺斯艾利斯出现了特有的艺术形式线描画(Fileteado),以彩色线条描画诗句,谚语或警句或流行语来装饰器物(如招牌,出租车,巴士等)。
Legua,长度单位,合5572.7米。
| 镜 子
我早已觉察到了镜子的恐怖
不单是对着那片穿不透的玻璃
一个不可能也不容居住的
反影的空间在此结束与开始,
也是对着水面,想到它模仿
深邃天空里的另一种蔚蓝
有时则由颠倒的鸟划出
虚幻的飞行或荡起一阵微颤
更是面对着精美的乌檀木
寂然无声的表面,它的光润
梦境般重现一座模糊的大理石像
或是一朵模糊的玫瑰的白,
今天,经过了多少迷惘的岁月
多少变幻月色之下的漫游,
我自问是机运的哪一个意外
造成了我心中对镜子的畏惧。
金属的镜子,蒙着面纱的
桃花心木的镜子,用它那
红色幽暝的雾霭来遮挡
那张凝望也被凝望的面容,
我看见它们是无限的,一份
古老契约的基本的履行者,
要繁衍世界如同那为父的
行动,不眠不休而又命中注定。
它们延续这无用与无常的世界
在它们致人晕眩的蛛网之间;
有时在傍晚它们变得朦胧
印上了一个未死之人的呼吸。
玻璃窥视我们。若在卧室的
四壁之间有一面镜子,我便不是
独自一人。还有另一个。还有反影
在黎明筹划一出秘而不宣的戏剧。
万物尽在发生却无物得以留存
在那些晶莹剔透的柜体之中
那里,如同奇异怪诞的拉比*,
我们阅读着从右写到左的书籍。
克劳迪奥*,一夕之王,被梦见的王,
从未自觉是一个梦,直到那一日
一个戏子模拟了他的弥天大罪
以哑默的艺术,在一个舞台之上。
奇特的是竟会有梦,竟会有镜子,
是每一日司空见惯与荒废的
库房里竟容得下虚幻而又
深邃的寰宇,这反影的编织物。
上帝(我不由想到)把一腔心血
全都注入了那不可企及的建筑
筑起它的是光,用玻璃的
润滑,也是影,用睡梦作材料。
上帝创造了夜晚,其中满载着
梦幻和由镜子衍生的形体
好让人类觉察到他不过是反影
与虚妄。正是这让我们惊惶不已。
| 一九二几年
星辰的轮转并非无限,
而老虎是众多回返的形体之一,但我们,远离机运也远离冒险,相信自己被放逐到了一个枯竭的时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的时间。宇宙,可悲的宇宙,不在此地而必要在往昔中寻找;我在构思一个围墙与刀子的谦卑神话而里卡尔多*则想着他的赶牛人*。我们不知道未来藏着闪电,我们预言不了耻辱,火焰与同盟*的骇人之夜;无物告诉我们阿根廷的历史会将什么驱赶到街头,历史,愤怒,爱,海一样的人群,科尔多瓦*的名字,真实与不可思议的滋味,恐惧与荣光。
| 撒洛尼卡*的一把钥匙
阿巴瓦内尔*,法里亚斯或
皮内多*,被渎神的迫害
逐出了西班牙,依旧保藏着
托莱多一幢房子的钥匙。
此刻再没有了希望和恐惧,
日暮之时他们看着那把钥匙;
在黄铜里有往昔,远方,
磨蚀殆尽的光辉与静止的苦痛。
在它的房门已成灰的今天,那器具
是离乡背井*与风的密码,
恰如那另一把神殿的钥匙
某人曾将它掷向蔚蓝,当罗马人
挟玉石俱焚的火焰袭来,
天空中伸出一只手将它接住。
Julio Larraz
| 云雀的米隆加
真名塞凡多·卡多索*
云雀先生乃是绰号;
这个人不会被遗忘
哪怕岁月会忘掉一切。
算不上一个行家
对于扣板机的武器;
他更乐意去玩转
用刀子演绎的舞蹈。
多少次在蒙蒂埃尔*
曙光曾照见过他
躺在一个早被占有
又被遗忘的女人怀里。
他所衷爱的兵器
是插于鞍下的长剑。
两者从来是一体
基督徒和那件铁器。
在遮阴的屋檐下
或藤蔓笼罩的角落,
那双致人死命的手
也会把吉他弹奏。
将目标在眼中锁定,
他有本事能挥出
最匪夷所思的一斩。
格斗的看客何其有幸!
不幸的则是那些人
他们最后的记忆
是突如其来的攻袭
和长剑锋刃的刺入。
永远是丛林与决斗,
与对手挺胸直面。
他活着就是杀与逃。
他活着恍如梦一场。
传说是有一个女人
把他出卖给了追捕队;
所有人,或迟或早,
我们都将被生命出卖。
Montiel,阿根廷恩特雷里奥斯省的树林和山地。
| 物 品
手杖一柄,钱币几枚,钥匙圈,
温驯的门锁,被耽搁太久的
笔记,我所剩不多的日子
不会阅读它们,纸牌和棋盘,
一本书和纸页之那朵破碎的
紫罗兰,一个无疑不可遗忘
却已被遗忘的黄昏的纪念,
西方那面红色的镜子,燃烧着
一个虚幻的黎明。那么多事物,
锉刀,门槛,地图册,酒杯,钉子,
像静默的奴隶一般侍候着我们,
盲目而又奇怪地悄无声息!
它们的留存必将远超我们的遗忘;
它们永远不会知道我们已离去。
*注:选自《阴影颂》(Elogio de la sombra),1969年
| 短 歌*
1
高居于山巅
满花园都是月亮,
黄金的月亮。
更珍贵是你的唇
在暗影里的轻触。
2
鸟儿的鸣啭
在暮色掩藏之下
已归于喑哑。
你走过你的花园。
我知你心有所想。
3
别人的杯盏,
曾被别人手握的
那一柄宝剑,
悬在街头的月亮,
难道这些还不够?
4
在月光之下
黄金与暗影之虎
看它的爪子。
它不知道黎明时
它们已撕碎一人。
5
悲伤是雨水
落在大理石之上,
悲伤是土地。
悲伤不属于人的
日子,梦境,和黎明。
6
并没有陨落,
如我的血亲一般,
在战场之上。
却成为虚空夜间
那计算音节的人。
*注:
Tanka,一种日本诗体。
| 老虎的黄金
直到那日落黄昏的时辰
我会有多少次凝望
那强大的孟加拉老虎
沿着注定的路径去而复返
在铁铸的栅栏之后,
毫不疑心它们是它的囚笼。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老虎,
布莱克的火的老虎;
随之而来的或许是别的黄金,
宙斯化身其中的爱的金属,
每九夜便生出九个指环的指环*
每一个又再生出九个,
无休无止。
多年来别的美好色彩
都已离我而去
此刻余下的唯有
模糊的光,无可摆脱的暗影
和这原初的黄金。
哦夕阳,哦老虎,哦火焰
从神话与史诗中闪现,
哦更宝贵的黄金,你的毛发
被这一双手所渴望。
东兰辛,1972年
*注:希腊神话中阿耳戈斯(Argos)国王阿克里西俄斯(Acrisio)听到预言自己将死于女儿达娜哀(Dánae)的儿子之手,便将她关在一座铜塔之中,宙斯化为一阵金雨找到了她,使之怀孕并生下珀尔修斯(Perseo)。
北欧神话中奥丁的指环每隔九夜流出八滴金子,使得一枚指环变成等量的九枚。
陈东飚,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译有纳博科夫《说吧,记忆》《博尔赫斯诗选》,埃利•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艾兹拉•庞德《阅读ABC》,巴塞尔姆《60个故事》《40个故事》,迈克尔·杰克逊《舞梦》,帕斯《泥淖之子》《博尔赫斯与奥斯瓦尔多·费拉里对话集》,麦卡勒斯《伤心咖啡馆之歌》,马内阿《囚徒》,凯鲁亚克《达摩流浪者》《玛丽安·摩尔诗全集》《华莱士·史蒂文斯诗全集》等,现居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