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勃莱|空气依然凉爽于雨水(董继平 译)
罗伯特·勃莱(Robert Bly),20世纪美国后现代主义诗歌流派“新超现实主义”(又称“深度意象”)的领袖人物,早年在哈佛大学读书,1958年与詹姆斯·赖特等人创办诗刊《五十年代》(后依次改为《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成为反学院派诗人的主要阵地。他从五十年代开始发表诗作,迄今已出版《雪地里的宁静》《身体周围的光》《跳出床外》《睡者手握着手》《牵牛花》《这个躯体由樟木和香槐构成》《穿黑衣的人转身》《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诗选》《在耕耘中找到的苹果》《通过死亡我丧失了什么?》《感谢过去的老师》《对无法满足的灵魂的沉思》《蟋蟀在毯子上咬穿的洞孔》《早晨的诗》《吃着词语的蜂蜜:新诗选》《亚伯拉罕呼唤星星的夜晚》《我的判决是一千年的欢乐》《对着驴耳谈话》等多卷,其中《身体周围的光》曾在1968年获得美国全国图书奖;另外著有诗论集《谈了一早晨》《美国诗歌》等;他还翻译过里尔克、希梅内斯、聂鲁达、巴列霍、特拉克尔和几位中国古代诗人的诗。
勃莱是影响过大批当代中国青年诗人的美国诗人之一。他提倡“自然语言”,力图反璞归真;他强调诗歌的音乐性和“内在力量”,认为听众和读者与诗歌的相遇就是人与世界的相遇,他还认为现代世界多夺走了语言的意义和情感,而诗人的职责就是要将其还原。他的诗把拉丁美洲现代诗歌、欧洲超现实主义诗歌和中国古典诗歌熔于一炉,成为“奔流在中西部大平原下深部的、突然长出来的树干和鲜花”,在20世纪后半期体现出很强的生命力。
罗伯特·勃莱诗20首
| 与友人畅饮通宵达旦后,
我们在黎明荡一只小舟出去
看谁能写出最好的诗来
这些松树,这些秋天的橡树,这些岩石,
这被风吹动的幽暗水域——
我像你一样,你这黑色小舟,
漂过那凉凉的泉水注入的水域。
大片的水下,自孩提时代
我就梦见过奇异的黑色珍宝,
不是黄金或奇石,而是真正的
馈赠,在明尼苏达暗淡的湖下。
这个早晨也漂流在黎明的风中,
我感觉到我的手,我的鞋,还有这墨水——
如躯体所有部位那样,漂流
在肉体之云和石头上空。
几次友谊,几个黎明,几次对草丛的瞥视,
几把被雪和热气所侵蚀的桨,
于是我们从寒冷的水上漂向湖岸,
不再关心我们是漂流还是一直划去。
| 深夜林中孤独
1
躯体像十一月的一棵桦树面对满月
伸入那寒冷的天宇。
这些树林里没有雄心,没有麻木的躯体,没有叶片,
只有光秃的树干攀爬如冷火!
2
我在林中最后的散步到来了。黎明时
我必须回到那陷入困境的田野,
回到那顺从的大地。
整个冬天,树林都将延伸。
3
在光秃的林中散步是一种愉快。
月光没被些繁重的树叶打碎。
树叶在下面,触及湿透的泥土,
发出鹧鸪们喜欢的气味。
| 深夜友人来访时
1
我们钓鱼和交谈,度过了一整天。
最后,我在深夜独自坐在书桌前,
又起身走进外面的夏夜。
一个黑暗的东西在我附近的草丛中跳动。
2
树木在呼吸,风车慢慢上下往复。
头上,那在奥尔顿维尔*下过雨的雨云
遮盖了一半星星。
空气依然凉爽于雨水。
3
夜已深。
我是唯一醒着的人。
我所爱的男人与女人在附近沉睡。
4
人类的脸在讲起靠近自己的
事物,充满梦幻的思想时闪耀。
人类的脸在讲起那些压迫生者的事物时
像黑暗的天空一样闪耀。
*注:美国明尼苏达州城市
| 情 诗
当我们恋爱,我们就爱草丛,
谷仓,还有灯柱,
以及那被整夜遗弃的小小的大街。
| “握住手”
握住某个你所爱的人的手,
你明白那双手是精致的笼子……
小鸟
在僻静的大草原上
在手的深谷中歌唱。
| 初 雪
雪开始飘落。
一个隐秘的冬天在我们前面,
冬天的隐秘,
动物头颅中辽阔的大厅
展现在我们前面,白昼的
慢慢破晓,温暖的血移动,移动,
无垠的松林。
| 入夜的恐惧
有不熟悉的尘埃靠近我们,
波浪就在山冈上空的岸边碰碎,
树林缀满我们从未见过的鸟儿,
网在下面拖拉深色的鱼。
黄昏来临,我们仰视,它就在那里。
它穿过群星之网到来了,
穿过草丛的薄纱到来了,
在水的避难所上面悄然走动。
我们想,白日永不会结束,
我们长着那仿佛是为白昼而诞生的头发。
然而,那夜晚的寂静之水终将上涨,
而我们的皮肤将看得很远,犹如在水下一般。
| 苏 醒
血管中有舰队起航出发,
水道中响起细微的爆炸声,
海鸥穿梭于咸血的风中。
这是早晨。整个冬天乡间都蛰伏着。
窗台铺盖着毛皮,庭院挤满
僵硬的狗,和笨拙地捧着厚厚书本的手。
现在我们醒来,起床,吃早饭!
叫喊从血液的港口中升起,
雾和桅杆升起,阳光下木滑车的碰击声。
现在我们歌唱,在厨房地板上轻轻跳舞。
我们的整个躯体犹如黎明时的港口,
我们知道,我们的主人为白昼而离开了我们。
| 潜鸟的鸣叫
从远在外面的无遮的湖泊中心
潜鸟的鸣叫升起来。
那是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的人的呼喊。
| 夜
1
如果我想起一匹马彻夜不眠地
在这月光覆盖的浅草上四处流浪,
我就感到愉快,仿佛我想起了
一艘海盗船犁过深色的花丛。
2
我们周围的白蜡槭充满欢乐,
顺从于它们下面的东西。
丁香在沉睡,植物在沉睡,
就连制成首饰盒的木头也在熟睡。
3
蝴蝶用肩膀搬运着沃土,
蛤蟆在皮肤上负载着花岗石小块。
树冠上的叶片熟睡
如同它根部的黑色泥块。
4
我们像圆滑的水生甲虫那样生活。
在我们所选择的任何方向划过
寂静的水域,又很快被下面
突然吞没。
| 外出拾玉米
这是十二月下旬,我走过牧草场。
光芒在山丘上,光芒
在起伏的土堆上,被马齿食净。
然后黑色的耕犁——泥块翻起。
鞋子寻找坚固的家园。
鹿子不曾发现
一支半遮的玉米穗。
我正在学习,我走过耕耘过的土地,
拎着袋子,给马儿拾玉米。
一些小鹅卵石在尘埃路上
在回家路上歇落在迟来的太阳下。
我们当然并不仅仅用嘴唇进食,
也并不仅仅靠抬起手而饮水!
这是谁外出,在海岸边采集苔藓?
“我的师傅已去山上采蕨”。
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采集什么。
他们喝的是可敬的人并不想吸收的东西,
在雾中行走在悬崖边上。
| 想起“秋野”
1
秋天已经在这覆满青苔的岩石上开始。
从风中飘来的羊铃有悲伤的气息。
我在一片平的乡间愚蠢地离开了我的妻子,
我架起了我那俯视山谷的桌子。
湖泊中有鱼,但我不会垂钓,
我将默默地坐在窗前的桌边。
我将把出现在我盘子上的东西
都分一点给鸟儿和草丛。
| 六首冬日独居的诗
| 冬天的诗
冬天的蚂蚁颤抖的翅膀
等待瘦瘦的冬天结束。
我用缓慢的,笨拙的方式爱你,
几乎不说话,仅有片言只语。
是什么导致我们各自隐藏生活?
一个伤口,风,一个言词,一个根源。
有时我们用一种无助的方式等待,
笨拙,并不完整,也未愈合。
当我们藏起伤口,我们就从一个人
退缩到一个带壳的生命。
现在我们触摸到蚂蚁坚硬的胸膛,
那背甲,那沉默的舌头。
这一定是那蚂蚁的方式,
冬天的蚂蚁的方式,那些
受伤的并且想生活的人的方式:
呼吸,感知他人,以及等待。
| 两个人或三个人之中的情诗
这些是何种类型
的人?一些人口吃说
土地,一些人
只想要光芒——
不要为一个女人
而抛弃的房子和土地,
不要充足的轻率。
我多么需要
一个女人的灵魂,在我
自己的膝上,
肩上和手上感觉到它。
我天生就悲哀!
我是冬天之光的
北方山羊,
在齐膝深的积雪中奔跑。
站在你的身边,我
愉快得如同处于
高潮中的蚌,离奇地自满
如同那多情的
海洋之枭。
| 对 话
我坐在枫树下,阅读,
书放在膝上,孤独了一早晨。
你走过去了——那我爱了
十年的你——走了过去,消失了。
那就是一切。当我回到
阅读中,并非整个我都回来了。
我的性,或玫瑰色的男子气概,
自动延伸,触动了书本。
有些言词一定是有着毛皮的。
或者缄口的事物交流思想。
或者我也许不再
疲倦、悲哀和孤独。
我们知道这是真的:蜜蜂的脚
熟悉花粉囊和它矮小的植物,
正如女人们的城堡熟悉
那迷失在外面树林中的骑手一样。
| 听科隆音乐会
在我们热切地相爱后,
我们在晚冬里听见音符
一齐滚落下来,我们还听见
冰块从嫩枝末梢坠落。
音符移动时,它们放弃了多少东西。
它们是未食过的食物,未享受过的
舒适,未说过的谎言。
音乐是我对你的注意。
当那音乐再次降临,
白日的晚些时候,我看见你含着泪。
为了不让别人看见
我看见你把头转向一边。
当男人和女人结合到一起,
他们得放弃多少东西!鹪鹩
构筑它们想象穿织和琴弦终止的
巢穴,动物们
每一年都放弃它们所有的财富。
男人与女人留下的是什么?
比鹪鹩更辛苦地工作,他们
不得不放弃对完美的渴望。
内心的巢穴不是由本能构筑而成
永远也不会很圆,
每只鸟都不得不进入由其他
不完美的鸟构筑成的巢穴。
| 隐秘的秋天
随着缓慢而沉重的脚步
干草灰的微粒起伏,
就像因为某个王子诞生了
仆人们在院落里跳舞庆祝。
是什么诞生了?冬天。
因此埃及人是正确的。
为了在秋天清澈的空气中开始,
万物都需要一次死去的机会。
当我们几乎没有期待的时候
每片树叶都沉落、飘零。
我们朝窗户瞥视某种
吸引了我们目光的东西。
秋天很可能就是一座坟墓
一个孩子自其中诞生。
我们感觉到一种秘密的快乐
而我们不会告诉别人!
| 我们不死的原因
九月下旬,很多嗓音
告诉你说你会死去。
那片树叶,那种寒意那么说。
它们都是正确的。
我们的很多灵魂——对此
又能做些什么呢?
无能为力。它们已经成为
无形事物的一部分。
无论如何,我们的灵魂
一直渴望着
回家。它们说:“很晚了”。
“锁上门,走吧”。
躯体并不同意。它说,
“我们把一个小铁球
埋在那棵树下了。
让我们去找到它吧”。
| 麦束有一个提问
当夏天几乎结束,
麦束就会低语着伫立在
残茬地里。一捆麦束说:“看起来
我可能会离开片刻”。
“我可能那样离开过——
没人会留意到。
然而难以知道的是
我是应该是独行,还是与其他的麦束同行”。
我们每个人都像那捆
麦束。多年来,我们都等待
那个逃离的恰当时刻。
也许它就是在六月里
雷霆来临的那个时刻。然而
第二天就太迟了。我们
在打谷机里结束。
我们的等待正确吗?
董继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