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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索阿创造的两个“宇宙” | 程一身

雅众文化 2024-01-03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书城杂志 Author 程一身


佩索阿创造的两个“宇宙”

文 / 程一身

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1935)喜欢用“宇宙”这个词,他相信葡萄牙人有宇宙性的眼光,正如《葡萄牙感觉主义诗集》序里所说的:“葡萄牙人的气质是宇宙性的:这是它伟大的优势。葡萄牙历史上伟大的一幕——大发现那个漫长,谨慎,而科学的时期——是历史上伟大的世界性创举。”由此可见,佩索阿的宇宙性眼光和葡萄牙人的地理大发现具有内在的联系,可以说这是葡萄牙的民族性在他身上的体现。所以,他的诗中常常出现“宇宙牌”的句子,《我将宇宙随身携带》和《宇宙重建了自身》这两个书名就出自他的笔下,前者属于卡埃罗,后者属于坎波斯。佩索阿创造的这两个宇宙并不重合,而是自成一体,彼此平行:一个是外在的客观宇宙,一个是内心的主观宇宙。

约瑟夫·布罗茨基在分析他崇拜的奥登的诗《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时曾不无极端地说:“我们不必煞费苦心在抒情诗中区分作者本人和作品主人公的声音。概而言之,这种鉴别毫无意义,那抒情的主人公一准是自己的写照。”这样的观点其实我是十分认同的,但读到佩索阿的诗以后我觉得它似乎不适用了。当然,我说的是佩索阿以卡埃罗为异名写下的那些诗。它们具有天然的非自传性,总体上处理的是人面对世界的态度,即坚持观看感觉,而抵制思考的介入。同时在描述世界时反对比喻、拟人之类的修辞,强调如实呈现。也就是说,卡埃罗写的其实是一系列元诗,这个异名是一个典型的哲学诗人。要从这样的作品中觅到作者的肖像显然是困难的。不过,一向权威的布罗茨基也许并没有错,因为卡埃罗的那些诗其实不属于抒情诗,但也很难称为哲理诗。卡埃罗从根本上反对所谓的哲理,他一再强调的只有感觉,或许,卡埃罗的诗应该称为感觉诗。众所周知,最早致力于书写感觉的诗人是波德莱尔,但波德莱尔的诗中仍有鲜明的抒情性。他意在用自然景物“歌唱精神与感觉的激昂”,也就是说,他是以感觉为中心或旨归的;而卡埃罗不同,他是通过感觉把握事物,以呈现事物的真实面目。就此而言,以卡埃罗为面具的佩索阿把抒情诗变成了真正纯粹的感觉诗,一种相对客观的诗。在佩索阿众多的异名中,只有卡埃罗被尊为大师,这足以证明其卓越的原创性。

尽管从卡埃罗的感觉诗中觅不到作者的肖像,但可以听到那个一心探究并竭力呈现世界真实面目的执着声音,不可否认,这种声音有一种类似于抒情的功能。按照布罗茨基的观点,这当然是作品主人公的声音,只是一个没有肖像或戴着面具出场的声音。就此而言,卡埃罗的感觉诗具有抽象的抒情风格,因而可以说它具有抽象的自传性,一个致力于呈现世界真实面目的诗人形象,一个“由自然塑造的人形动物”,一个“坚持写诗”并“给宇宙带来了一个新宇宙”的人。

相比而言,佩索阿的另一个异名坎波斯则是一个极具自传性的诗人,他十分主观,常常用歇斯底里般的嚎叫或巴洛克式的花腔抒发内心的激情。这主要体现在他的长诗里。一九三四年八月九日,坎波斯写了一首名为《我多久没写一首长诗了!》(杨铁军译)的短诗,由此可见,佩索阿在去世前一年还对自己无力再写长诗耿耿于怀。为什么不再写长诗了呢?“我失去了发展韵律的能力”,失去了“某种内部确定性的东西”。“韵律的能力”决定形式建构,“内部确定性”事关主题设置,丧失了这些便只能写一些碎片式的短诗。查佩索阿的长诗,一九一三年有一首《喜歌》;一九一四年有两首:《胜利颂》和《颂歌》;一九一五年有三首:《海洋颂》《向沃尔特·惠特曼致敬》以及《安提诺乌斯》;还有一首《时光的走廊》,创作时间不确定,理查德·泽尼斯认为写于一九一四年至一九一八年间。也就是说,佩索阿的长诗创作集中在二十五至三十岁之间,二十七岁是巅峰。其中,《喜歌》和《安提诺乌斯》是以佩索阿本人的名义用古英语写成的押韵诗;其他长诗都归在坎波斯名下,原文为葡萄牙语。

关于佩索阿长诗的成就,哈罗德·布鲁姆在他的《西方正典》中有以下总结:“一九一五年的这首狂想曲(按:即《向沃尔特·惠特曼致敬》)激情澎湃了两百多行,并伴随着两首更长的惠特曼式狂欢之作:《颂歌》和三十页的《海洋颂》,坎波斯的杰作,也是本世纪重要的诗歌之一。除了聂鲁达的《地球上的居所》和《漫歌集》中的最好篇章之外,在惠特曼之后创作的任何作品都无法与充满创造活力的《海洋颂》相比。”佩索阿是古希腊文化的赞赏者,他不止一次在文中谈论古希腊文化。按他的定位,坎波斯就是古希腊人和惠特曼的复合体:“阿尔瓦罗·德·坎波斯完全可以称为沃尔特·惠特曼,而且具有古希腊诗人内在的心灵。他拥有来自智力、感情和身体感觉的所有力量,这正是惠特曼的特征。但是他(也)有完全相反的品质——建构的力量与诗歌的有序发展,从弥尔顿以来,已经无人能够做到这一点。阿尔瓦罗·德·坎波斯的《胜利颂》是用惠特曼诗风写成的,不讲究诗节和押韵,是一种建构和有序的发展……《海洋颂》占据了《俄耳甫斯》不少于二十二页的篇幅,确是一个结构的奇迹。没有一个德国人用过这种内在的训练,并把它作为创作的基础,从印刷方面来看,它几乎可以被认为是未来主义者的范本。”就此而言,可以把《海洋颂》概括为力量与结构的统一体,前者对应于主题,是激烈动荡的,后者对应于形式,是稳定有序的。这种模式非常接近尼采所讲的酒神精神和日神精神的融合。说到尼采,我想起他也是一个自己作品的评论家,但他评论自己作品时并不借用异名,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和佩索阿的不同。但不得不说,他们对自己作品的评论都很精准。
在我看来,《海洋颂》是一首卓越的交响诗,发生在“我”与世界之间,具体地说,发生在“我”与海洋,“我”与轮船,“我”与人类之间。全诗以一艘从远处驶来的蒸汽船开篇,以众多轮船从“我”眼前离去结尾,从而将古代海洋与现代海洋巧妙地联系在一起并实现了自然的过渡。写古代海洋侧重于刻画探险者与征服者,写现代海洋侧重于描写经商者与旅行者。古代海洋以写海盗为主,“我”与海盗构成了此诗的核心结构,它将古代与现代、野蛮与文明扭结在一起。“我”作为一个现代人对海盗的血腥残暴进行了强烈批判,同时“我”又用海盗的野性来批判现代人——包括“我”自己——的病态柔弱,这是双向批判,或者说是从不同维度进行的相互批判。在我的视野里,这种双向批判的模式是绝无仅有的。我读过的其他作品都是单一视角下的单向批判,而《海洋颂》试图在双向批判中确立人的理想形象。因此可以说,《海洋颂》的核心冲突是文明与野蛮:被文明批判的野蛮,被野蛮批判的文明,从而使这首诗生成了翻倍的力量。说到这里,就可以和作者的自我评价联系起来了:正旋舞歌对应的是文明对野蛮的批判,回舞歌对应的是借助野蛮对文明的批判,这两部分叙述一正一反,最后以抒情做结。我以为这正是布鲁姆称道的“创造活力”。
事实上,《海洋颂》这首诗不仅写了“我”与人类的关系,还写了“我”与亲人的关系,从而体现出更私密的自传性。比如,诗中深情地描绘了“我”和姑妈的关系,仍置于海洋的背景中:
我的老姑妈,她因为失去了儿子而爱我……
我的老姑妈过去常常唱着歌让我入睡
(尽管我已经过了这个年龄)。
记忆使泪水落在我的心上,净化了它的生命。
一阵轻柔的海风在我心中飘荡。
有时她会唱《好船卡特里娜塔号》:
卡特里娜塔号在那里航行
在大海的波浪上……
总之,多重维度多重张力使《海洋颂》这首诗具有磅礴四射的力量,然而,诗人始终把握着全诗的节奏,体现出杰出的控制力,正如作者所说的,这是一种“内在的训练”。整首诗交织着英国水手向双桅船的喊声和大海盗临死前的歌声,尤其是创造了心中的“飞轮”这个意象,并以此显示诗歌的节奏。起初是“在我心里,一个飞轮慢慢开始旋转”,然后加快,在高潮时快到极点,随后又慢下去,直到停下来。

原刊于《书城》2022年7月号




《宇宙重建了自身:佩索阿诗精选》

[葡]费尔南多·佩索阿 著

程一身 译

雅众文化|中信出版集团

雅众诗丛·国外卷

葡萄牙诗人佩索阿一生创造众多性格、身份各异的异名者,并借其名创作大量诗篇,凭一己之力构筑出一座庞大、神秘的文学宇宙,对后世影响深远而广博。本书收录佩索阿以瑟奇、坎波斯、卡埃罗、雷斯四个重要异名及以本名写作的诗歌代表作,尤其是那些将抒情与沉思融为一体的厚重之作,其中《海洋颂》等多首长诗堪称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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