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的夜与雾:第十一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观察
台北的夜与雾
第11届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观察
文 | 宋远程
编丨往事如烟
尽管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下记TIDF)已历时二十载,但直到四年前——也即上上届回到台北之后,才终于形成一套稳定的班底,并确保策展思路有了一定的连续性。就本届的情况看,从单元设置到选片视野都有着令人欣喜的趋势,在接力山形、从时间上紧随创作者步伐的同时,依托于台湾身居华语圈并面向东南亚的独特地缘环境,在诸多纪录片影展中独树一帜。
台北街头
记录一个纪录片影展本身就具有微妙的自反意味。对于初次来岛的我而言,无论是台北还是影展都是完全陌生的。因此,在跟踪电影节的过程中也难以抑制住了解这座城市的欲望。
好在这两者并非相互孤立,除去辗转影厅的间隙,透过影展的观众群体也可以略窥城市气质一二。讲述柬埔寨一场公民运动的《柬埔寨之春》和聚焦三里塚斗争参与者现状的《三里塚的伊卡洛斯》均有极高的上座率,携新作《日本国vs泉南石棉村》来台的原一男导演亦受到热烈追捧。另一方面,开幕当天正值五四青年节,在台大发生了规模不小的“还我校长”活动;午夜时分从影厅回酒店时,也偶见横亘在马路上的漆黑路障和三三两两的警察。这些累积的细节,似乎都能从立法院门前寻求注脚。
拉夫·迪亚兹八小时巨作《一个菲律宾家庭的演化》早早售罄
当你发现亲密无间的阿姨年轻时曾任独裁政权的秘密警察时会怎么做?来自智利的《亲密正义》探讨了台湾近年也屡屡提及的转型正义问题。另外,TIDF于台北当代艺术馆设立了“不只是历史文件:港台录像对话1980-90s”专题展,并作为影展的组成部分之一。在一间并不大的展厅里,数十台老旧的电视机滚动播放三十年前的实验影像。那是录像艺术在港台刚刚兴起的年代,十七位作者通过画面并置、声画分离等激进的修辞,在动荡的时局中留下“永远有效的政治声明与历史文件”。
香港导演荣年曾的《录影游戏》
时间再回拨三十年。戒严时期,一群台湾的年轻人在困顿的政治环境下,藉由文字资料去了解世界最前沿的电影美学,通过想象现代电影的样貌来进行自己的电影实验。本届的台湾切片单元以“想象式前卫:1960s的电影实验”为主题,为观众介绍了那个年代台湾电影中不为人知的一面。
在这其中,我看了修复版的纪录短片《上山》和五十年后首次公开放映的剧情片《跑道终点》。前者记录了六十年代三个年轻人的苦闷和梦想,而其中之一正是后者的导演牟敦芾。和同时期盛行的浪漫爱情片相比,《跑道终点》扑面而来的现实主义气息让人联想到雷伊同一时期的作品,其对教育制度的深刻反思和隐隐的青少年同志意味也被猜测为被禁止发行的缘由。
《跑到终点》映后,片中饰演母子的演员们多年后再聚首
实际上,旨在回顾或爬梳台湾纪录片的“台湾切片”是TIDF自2014年起设立的常设单元。与之类似的还有“焦点单元”、“焦点影人”、 “敬!华语独立纪录片”等,均同属策展思路连续性的体现。
继14年的小川绅介回顾展、16年的民间记忆计划后,本届的焦点单元在前鹿特丹国际影展策展人葛江祝鸿(Gertjan ZUILHOF)的主持下给观众推介了为数众多的东南亚电影。考虑到来自文化部的大力支持,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对当局新南向政策的呼应。新世纪以来,随着各大影展对东南亚倾注越来越多的目光,一些无论是在政治诉求还是美学原创性都非常突出的导演逐渐进入我们的视野。而各国的导演们在不断反省本国问题的同时,以影像为媒介与世界对话,积极发出自己的声音。如果不是具有“现代性”的电影,可能我们依然会充满偏见地想象那片土地前现代的样貌。尽管我最终看了来自菲律宾的几部作品,并第一次了解到马来西亚独立电影的面貌,但错过印度尼西亚的专集还是颇为遗憾。
真实之浪,忧伤似海。图为马来西亚导演陈翠梅的《无夏之年》
之前提到的《柬埔寨之春》虽然是彻彻底底地讲述柬埔寨的事件,但同《亲密正义》一道被划入国际竞赛单元。同往届一样,TIDF的竞赛单元分为“亚洲视野竞赛”,“国际竞赛”和“台湾竞赛”。而把亚洲视野视作最高荣誉也暗示了影展对自身的定位。
从最终的评选结果看,亚洲单元更偏向于私人化的影像——最高奖韩国的《白狗》透过一条流浪狗观察更广阔的日常世界;沙青导演的《独自存在》聚焦于自我的精神史;来自台湾的《Goodnight & Goodbye》则试图回应导演吴耀东二十年前的同一主人公的作品《在高速路上游泳》。至于目不暇接的国际竞赛,则将奖项授予了《柬埔寨之春》、《未来的列车》和史杰鹏的新作《荒漠沙海》。早先从柏林载誉而归的《日常对话》依然是台湾竞赛的宠儿。
另外,影展继续针对华人创作者的设立了“华人纪录片奖”,并颁发给了以马共为背景的《不即不离》和香港的《地厚天高》。而这两部作品本身的政治意味也符合历届入围的华语片的整体基调,从本届的情况看,无论是徐若涛以艺术家华涌为主人公的《表现主义》,还是李红旗揶揄日常与政治的《神经二》,华语单元名称中“敬”与“禁”的谐音本身也耐人寻味。
《团鱼岩》
不过,纵使是纪录片与政治有着先天的亲缘关系,也不应当成为评判的唯一准则。正如本届焦点影人单元推出的拉脱维亚导演莱拉·巴卡尼娜(Laila Pakalnina),她虽说也有《黎明公社》(Dawn)这样重构政治宣传片的电影,但本届影展中看到更多的是她把日常的碎片提炼并重组,通过细致的观察捕捉生活的况味,在一场又一场的严肃题材之间是难得的放松与调剂。同焦点单元一样,焦点影人也是常设单元,并坚持为观众推荐那些不大为人所知的优秀导演。
除此之外,一组以“声音”为主题的作品也是影展方面针对电影本体的面向,贴着大银幕看了一遍本单元选择的《利维坦》(Leviathan)是我在本届最难忘的一段体验。在立方空间的布展“记录·记忆:声音”也同当代艺术馆一样,从观看方式上拓宽影展的构成。
拉脱维亚没有高山,但那里的人们热爱滑雪
而吴文光和草场地工作站带来的剧场——阅读饥饿,亦属于此列。早在2005年,吴文光便发起“村民影像计划”,鼓励那些毫无拍摄经验的人拿起摄像机记录自己的生活,彻底颠覆创拍摄者与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随后,又提出“民间记忆计划”,让创作者们回到自己的村子,对村里的老人进行采访记录,留下官方叙事之外另一维度的历史陈述。(如入选本届TIDF的《偷羞子》。)
章梦奇在表演中。她的“四十七公里”系列作品即是“民间记忆计划”之一。去年的山形上映的《生于四十七公里》作为本次剧场的影像部分出现
此次的剧场活动是上一届“回忆:饥饿”的延续,通过影像和表演的方式让观众直面饥饿的恐惧。在剧场里首演之后,又在120草原自治区加演一场,并作为那里午夜放映活动的压轴大戏。自开幕以来,每晚十一点半在这片草地上都会有无菜单放映活动,大家或是围坐在简陋的座椅上,或是在周围喝酒聊天。而草地另一边,是当地的艺术家们采集废弃物品搭建的雕塑群和帐篷。
年初,他们向台北市政府申请了这片草地六个月的使用权,将其打造成一块自由发展、野蛮生长的公共艺术空间,除了不定期的讲座、表演等文艺活动外,亦有不少人将其当作短暂的居所,宛如闹市中的一片乌托邦。而它的不远处,便是规划整饬、弥漫浓浓布尔乔亚气息的华山文创园区,相距数百米却对比鲜明。
如果要为TIDF寻求一个提喻,我愿意将其选在这里。颁奖典礼上,策展人林木材当着一众官员的面吐槽审查的迂腐,而影展本身即是依托于文化部的大量经济援助。也许草原的氛围与官方属性看似格格不入,但它确实在这里发生。受惠于母语和共同的文化背景,我在有限的精力内得以充分地享受这次影展。从“避难所”到“拱廊街”,无论是纪录片还是纪录片影展,对其强调使命感都是限制与苛责,而多义性本身也正是其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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