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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步入六十却近乎封神,他到底凭什么?

吴泽源 深焦DeepFocus 2019-04-17


作者

吴泽源

写不好小说的影评人

编辑

小龙


01

布鲁诺·杜蒙

在谈论今年在《电影手册》排名第二的迷你剧《宽宽和非人类》(2018)之前,我们应该先谈谈导演布鲁诺·杜蒙。事实上,这整篇文章所讨论的也只有布鲁诺·杜蒙,没有其他。


因为从阿斯特吕克和特吕弗的“作者论”意义上,杜蒙就是个纯粹的“作者导演”,不论这术语究竟有多大意义。换句话来说,他就是他的电影,而他的电影就代表着他这个人。


所以布鲁诺·杜蒙到底是谁呢?虽然很多人知道这个名字,但其实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个问题,包括作者。他曾是被影评人寄予厚望的“布列松传人”,但他很快就用自己极端暴力的电影打碎了人们的期待。在《情色沙漠》(2003)后,他与《日烦夜烦》(2001)的导演克莱尔·德尼、《不可撤销》(2002)的导演加斯帕·诺、《春宫电影人》(2001)的导演贝特朗·波尼洛和《波拉X》(1999)的导演莱奥·卡拉克斯一并被一位加拿大影评人(蔑?)称为“法国新极端主义”导演,但他本人其实更像个过度正经的修士。


布鲁诺·杜蒙


人们都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但他实际上并不是大家谬传的“哲学教授”,他只当过法国北部一所高中里的哲学老师,而且他还不太喜欢这工作。他曾是全法国最缺乏幽默感的导演之一,却在近几年莫名转了性,拍出的东西一部比一部喜感。所以,剩下来能形容他的标签就只剩一个了——“《电影手册》的亲爹”。因为基本上他每拍一部作品,都会进《电影手册》榜单的年度前五。


那么布鲁诺·杜蒙配得上《电影手册》的推崇吗?作者个人认为配得上。他的电影虽然尺度很大,但并不是在无的放矢地寻求争议;他的电影虽然节奏极慢,但并不像许多当代“慢电影”一样毫无信息量,让人无聊。他拍电影是为了寻求灵性,而他也的确成功了:他的《撒旦之外》(2011)震得作者魂飞魄散,而他拍的传记片《1915年的卡蜜儿》(2013),则比迄今为止的任何一部卡蜜儿·克洛岱尔传记片都更打动作者。事实上,21世纪已经诞生了很多好电影,但很少有电影能像杜蒙的这几部作品一样,给作者带来某种灵魂共振。


当然了,杜蒙的这部新作《宽宽和非人类》并不太符合作者的上述形容。它既不慢,也不严肃,还完全不想跟你玩灵魂共振。这部塞满了卡通式丑角的喜剧并不关心圣灵,然而它对当下时事的影射指数却空前地高。所以当观众想要嘲笑片中的那些智障和畸零人时,却突然会反应过来:我去,我嘲笑的难道不就是自己吗?

 

FYI:杜蒙早在本世纪初就有过与《宽宽和非人类》类似的构想了:在数年间,他一直在为一个叫做《末日》(The End)的剧本拉投资。这个剧本是个罪案故事,讲述了一对美国警察在彗星不停掉落地球的同时侦查一桩刑事案件。十多年之后,这个故事重现了,但发生地不是美国,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彗星。


02

从“布列松”到喜剧咖


《小孩子》剧照


《宽宽和非人类》是迷你剧《小孩子》(2014)的续集。《小孩子》则是杜蒙的生涯转折点。一方面是因为,这是杜蒙第一次拍电视剧,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这是杜蒙首次为作品加入喜剧元素。没想到,杜蒙一尝试喜剧,就完全停不下来:他之后的三部作品《玛·鲁特》(2016)、《童女贞德》(2017)和《宽宽》,简直一部比一部不正经。


那么杜蒙是为什么变成了喜剧咖呢?答案在《1915年的卡蜜儿》的剧情中。这部电影发生在精神病院里,除了女主演朱丽叶·比诺什之外,所有的病人角色都真的是由精神病人出演。当卡蜜儿/比诺什观看这群病人对莫里哀戏剧《唐璜》的排演时,她先是被她们的笨拙逗得合不拢嘴,随后却突然被她们的执着感动得泪流满面。杜蒙说:“在那一刻,我发现喜剧和正剧是可以相互融合的,因为它们其实是一回事。极度的悲伤往往能变得好笑,反之亦然。”


从那之后,杜蒙就放飞了自我,尽情地释放着自己对世界、政治、历史与人类的戏谑和嘲讽。他的《小孩子》在一桩乡村连环凶案中添加了黑色幽默,《玛·鲁特》把一个食人族故事讲成了一出滑稽剧,《童女贞德》让贞德在重金属配乐中忧虑法国的命运,而《宽宽》的喜剧指数则登峰造极。《小孩子》中还只是稍微有点不正常的两个警察范德韦登和卡庞蒂埃,在《宽宽》里直接变成了两个大型智障,而《小孩子》里的那些偏狭又邪恶的村民,在《宽宽》里也没了邪恶品质,只剩下愚笨和偏狭。因为人心在《宽宽》里并不像在杜蒙的前作中深不可测,它只是很可笑。


 《宽宽和非人类》剧照


FYI:随着时间的推移,杜蒙对布列松的态度有着180°的翻转。他的前两部长片《人之子》(1997)和《人啊人》(1999)受布列松影响至深,而他在2007年接受《视与听》采访时也说,《乡村牧师日记》(1951)是他最喜欢的电影之一。但他似乎被人们没完没了的关于布列松的问题给惹毛了:在2009年宣传《哈德维希》(2009)时他说:“别跟我提布列松了,我和他完全不同。他是个基督教卫道士,而我不是。拿我和他比较的人要么是缺乏想象力,要么是不知道该怎么理解我的电影,所以才乱贴标签。”


不过,只要你看看2011年的《撒旦之外》,你就明显能感受到布列松的影响。人物身体的局部特写,不断重复且具有宗教色彩的影像元素,发生于画外的暴力行为……你完全能看到《金钱》(1983)、《穆谢特》(1967)与《扒手》(1959)的影子。或许杜蒙之所以不开心,只是因为害怕自己的秘密被戳穿吧。


03

屎到淋头

在前文中我们曾提到,杜蒙曾经写过一个叫《末日》的有科幻元素的剧本。但在从《末日》到《宽宽》的十来年里,从天上落下的物体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在《末日》中掉下来的东西是彗星,在《宽宽》中掉下来的则是一滩滩长得像大便的外星污泥。


《宽宽和非人类》剧照


杜蒙可能不是最善于运用隐喻的大师,但在他的前作中,一直有着令人说不清道不明,却又极具魅力与诗意的隐喻和象征。《人啊人》的法隆在花园里的升空,《撒旦之外》中那个集撒旦与基督于一身的乡村流浪汉,还有《小孩子》中那些无法被解释的意象:被直升机吊在空中的母牛、被摆成鲁本斯油画主人公姿势的死尸……它们都能引发某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诗意回响,让人久久难忘。


然而在《宽宽》里,杜蒙却没有给诗意和隐喻留多少空间。乡巴佬智障警探范德韦登,直接把来到镇上的黑人难民称为“黑洞”和“非人类”,而席卷全法国的右翼党派,也终于在宽宽的小镇上落户了。杜蒙的电影经常发生在一个让我们难以辨别年代的抽象时空中,然而到了2018年,就连没那么关心世俗生活的他,都没法对让人糟心的时事视而不见了。民粹、右倾、种族歧视、移民危机,这些问题就像从天而降的“屎”一样,既侵入了杜蒙的电影场域,也影响着所有法国人的生活,没有人能在这场屎风暴中全身而退


更荒诞的是,在《宽宽与非人类》的“屎”里,会跑出一颗星星,这颗星星会随机钻进某个倒霉蛋的身体,然后这个倒霉蛋就会从自己的屁眼里生产出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复制品。于是,世界彻底乱套啦,就像那个既是智障又是某种哲学家的范德韦登(他的确是某种哲学家,就像《撒旦之外》里那个杀人如麻的流浪汉的确是某种基督一样)所说的一样:“我们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了。世界末日来了。”

《宽宽和非人类》剧照


于是,在《宽宽》的结尾处,我们看到了杜蒙电影中最荒诞的场景:一群弱智一脸懵逼地面对着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另一群弱智,而那些没被“克隆”的弱智,则搞不清楚自己身边的究竟是个“真正”的弱智,还是只是个弱智的副本。在现实中,人类总觉得自己拥有的人性是崇高的,甚至总想把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复制到外星人和机器上,让它们把人性这东西传遍全宇宙。而在《宽宽》中,杜蒙却反其道而行之,他让外星人给人类做副本,只是为了使人类看清,所谓的人性到底有多么荒唐好笑。

 

FYI:从某种意义上,杜蒙的很多作品都是类型片:他的《人啊人》和《小孩子》是罪案片,《弗朗德勒》是战争片,《童女贞德》是歌舞片,《撒旦之外》则是个连环杀手电影。《宽宽》也可以被理解成一个科幻片:外星生物伪装成人类侵略地球的剧情,能让我们想起包括《天外魔花》(1956)、《怪形》(1982)和《散步的侵略者》(2017)在内的一系列科幻故事。只不过因为这些外星人/非人类的模板实在太弱智,导致这些副本在伪装过程中也破绽百出。不过这就是杜蒙有意思的地方了:类型片故事在他手里,总会被捏出古怪的形状。


当然,某种高级生命给人类做副本的剧情,最像《双峰》的第三季。

 

04

杜蒙的演员们都是白痴吗?


范德韦登警探(贝尔纳·普沃斯特饰)


在作者的揣测中,看过《小孩子》和《宽宽》的观者里,应该很少有人会对这两部剧里的演员不产生好奇。看到饰演范德韦登、卡庞蒂埃和两位神父的演员们或抽搐,或智障,或口齿不清的表演后,你不禁会好奇:这些人是不是专门在马戏团或者儿童电影里饰演丑角的?当你发现这些人除了《小孩子》和《宽宽》之外,什么戏都没演过时,你可能更好奇了:所以他们真的是本色出演吗?杜蒙是怎么把他们的智障与抽搐控制得分毫不差的?


事实上,杜蒙有一套独特的选演员策略:他经常会到法国北部小镇中寻找失业工人,通过让他们演戏,来保障他们在一段时间内能够有稳定收入。所以说,通过这种模式,杜蒙与失业工人之间建立了一种互惠关系。但这还是不能解释《小孩子》和《宽宽》里的镇民们为什么都那么像白痴——乡镇失业工人里总该有行为举止正常一点的人吧?


或许他们是专门为杜蒙装傻扮丑?并不是。作者出于好奇,去搜了饰演范德韦登的演员贝尔纳·普沃斯特(为数不多)的访谈视频,发现他在戏外的时候和在戏内一模一样:摇头晃脑,面部神经不停抽搐,体态东倒西歪。在被杜蒙选中前,普沃斯特正处于失业状态,在那之前他还做过管道工人,并在残障人工作室里当过园丁,所以我们可以推测,他的身体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着不可扭转的缺陷。


《宽宽和非人类》剧照


对低智和残障演员的使用方式,经常会为杜蒙招致非议,因为这些演员在杜蒙的作品中总是显得丑陋、可笑。但杜蒙坚称,不管别人怎么想,他都在自己心里有一杆道德标尺,他并不是在剥削演员。在看过《1915年的卡蜜儿》的幕后短片后,作者相信杜蒙的说辞,因为他在执导那些精神病人的时候,的确非常温和、耐心,丝毫没有透露出他在作品里经常表现的厌世人格。


所以,杜蒙干嘛要把他的残障演员拍得如此可笑呢?在作者看来,他并不是专门针对残障人群,他大概觉得全人类都很可笑。或许在他看来,拥有着种种固有缺陷的人类,真的就像是被一群互相乱伦的神制造出来的痴呆和智障。而残障演员刚好表现着他对全人类的真实看法。作者不知道这种诠释是否适用于他的早期作品,但对于《宽宽和非人类》来说,这种诠释相对合适。


那么杜蒙本人呢?他和他镜头下的角色们一样,都充满了自我矛盾。作为一个追求圣灵的影人,他的作品却经常很粗俗;他的作品非常神秘诱人,但他的大部分访谈都很无聊。他的电影(好吧,至少是早期电影)对人类充满同情,但他在作品之外对世界的看法却傲慢严苛,甚至有些不近人情。他们都有着无法被抹除的固有缺陷(或曰Inherent Vice,借品钦老人家的说法),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杜蒙其实是最“特吕弗”式的自传式作者:他就是他的角色,他的角色就是他。

 

FYI:《宽宽》可以被视为杜蒙的《八部半》。这不只是因为整出剧集在一大堆人绕成一圈走来走去的嘉年华中结束,还因为在这一圈人里出现了很多杜蒙昔日作品中的形象:在《人啊人》中饰演主角法隆的艾曼纽·斯高顿,在《玛·鲁特》饰演肥胖警长的迪迪埃·德斯佩,当然还有在《小孩子》里死掉的黑人小孩穆罕默德和爱唱歌的女孩奥莱丽。


延伸阅读:

杜蒙 x 《人啊人》:我不信超越,宁信内在

杜蒙 x 布列松 :有一种精神激励着你去寻找自己的声音

戛纳人物 | 《玛·鲁特》导演布鲁诺·杜蒙:一声野性的嚎叫,一张从不按常理出的牌

布鲁诺·杜蒙谈《玛·鲁特》:荒谬的食人魔和他们的爱情

看完这部电影,我确认杜蒙真的疯了!


-FIN-


深焦DeepFocus系今日头条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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