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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机窥视着少女们私密域,却没能解开她们失踪谜团

深焦DeepFocus 深焦DeepFocus 2019-12-08



作者

Megan Abbott 

翻译

夏木木

校对

圆首的秘书

编辑

章三


原文链接:https://www.criterion.com/current/posts/3202-picnic-at-hanging-rock-what-we-see-and-what-we-seem


对于发生在悬挂岩的失踪事件,

我们比想象中所知的还要少。

——彼得威尔,视与听,1976


当彼得·威尔的《悬崖上的野餐》出现在脑海里,我们第一个想到的可能就是它的结局,或者说它没有结局的结局。电影在前半个小时给出了谜团——三个女学生和一个老师在一次观光旅行中失踪。我们知道一些线索,我们觉得自己知道,但实际上这些线索没有一个指明真相。我们并不知道她们真正的命运。在一次采访中威尔回忆道,某次公映时,一个发行商“在电影结束后把咖啡杯扔到屏幕上…因为他觉得自己浪费了宝贵的两小时看了一个没有答案的谜!”许多观众和评论家不无沮丧地评论道,“威尔,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威尔”,《人物》(People)杂志则不客气地认为这部电影“令人不满”。


近四十年后,在不知道它没有结局的情况下再与这部电影相遇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而这让很多人失去了体验挫败感的可能性。而这种由于无法得知真相的焦虑和被挑衅感产生的挫败的观影体验与电影本身是一体的,也恰恰是这部电影最伟大的能量之一。


1975年发行的《悬崖上的野餐》开启了威尔的事业 (在《巴黎食人车》小有成就之后) ,也证明了澳大利亚新浪潮这股在当时尚待定义的力量的存在。不久之后他就去往好莱坞拍摄了一系列影片包括《证人》(1985),《蚊子海岸》(1986),《死亡诗社》(1989),《无惧的爱》(1993)以及《楚门的世界》(1998),而所有的电影都像《野餐》一样有关真实的或者隐喻式的旅行——外在的旅行变成心灵上的旅行,讲述着神秘又暧昧不明的故事。“我的确希望把自己拍摄的电影留给观众,让它们在你脑子里自己生发”,维尔说。


《悬崖上的野餐》海报


《野餐》忠实改编自霍安·琳赛1967年的同名小说,讲述了发生于19世纪的维多利亚州中心区一个具有重大影响的情人节。四个普利亚德(女子学校)的学生,有超凡脱俗的米兰达,漂亮的伊尔玛,聪明的玛丽恩,以及讨人厌的牢骚鬼伊迪丝,脱离了同学和老师的队伍,往藏着无数秘密的悬挂岩的更深处,这个被教导主任警告过“是自然奇迹但也极其危险”的地方探索。最终只有伊迪丝回来了,带着歇斯底里的哭喊和空荡荡的记忆。在混乱中,中年数学老师迈克劳也失踪了。几天后,伊尔玛被活着找到了,却同样想不起她经历了什么。米兰达,玛丽恩和麦克劳小姐则从此消失了,连带着一系列不为人知的折磨和相关的大大小小的悲剧。


《野餐》从一开始就是有关看和凝视本身。电影的开始镜头就是女学生在透过镜子、猫眼观察彼此,而观众的视线也在透过摄影机侵入女孩们的浴室,侵入她们的私人世界观察她们。在普利亚德女校压抑的环境里,年轻女性的肉体被紧紧包裹着藏匿起来。只有在喷发着某种神秘的能量的悬挂岩,女孩们才能摘下帽子,手套,甚至脱掉丝袜。伊尔玛不知何时弄丢了紧身内衣;而迈克劳小姐最后一次被看到时,只剩灯笼裤在身上。这仿佛一场脱衣舞秀。但也同样让人感觉到,就如那个开场的远景镜头暗示的,悬挂岩也在以从上而下的上帝视角注视着发生的一切。电影里的人物在注视着悬挂岩,也反过来在被它注视着,连同作为观众的我们也在被它注视。


《悬崖上的野餐》剧照


鉴于其对维多利亚时代的温床般的时代氛围,恋物癖(从手套和丝袜到女孩们爱不释手的花,再到束腰的扣子)以及女孩们(和女人)那迅速萌发的性好奇心的展示,《野餐》是对弗洛伊德(和荣格)恰如其分的解读,不同于小说对社会习俗进行描绘和解构的冷静,电影要热烈得多。利用镜头不停地拉开每一片窗帘,掀开每一件衬衫,解开每一件紧束的胸衣,威尔致力于把那些敏感的,快乐和危险并存的鲜活肉体推到人们眼前。这样一来,人们就能看到变得更大胆的女孩们,被情人节异教徒的快乐唤醒,更深一步地,被悬挂岩的野性和神秘传说唤醒了那急切地想要丢弃纯真,进入成人的性欲世界的渴望。


这条危险又迷人的路通往某个她们向往的世界,但很可能有去无回(而那些感到害怕的人,比如伊迪丝,就不具备前往的资格)。电影暗示着要想踏上这场旅程,就要把青春期同性间的迷恋抛在脑后,就像米兰达给对她热忱的舍友萨拉的温柔告诫,“你要学会爱别人,萨拉, 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紧随其后是米兰达向萨拉发出的一起去探亲的邀请,而这意味着她盘算的并不是真正的离开,而是丢掉她们安稳亲密的同窗之情去追寻别的,没有被指明的,更崇高的感情。从她带着平静从容的表情目不斜视地看着岩石的样子,可以看出她准备好了。


《悬崖上的野餐》剧照


如果说对于这些女孩中的大多数来说,岩石仿佛在轻声叙说着性的秘密来诱惑她们,那对于成年角色来说这就是个完全没有意义的标志。McCraw 小姐断言说这岩石看起来古老,但“从地质学上来说还很年轻”,而那暗喻着喷薄的性欲的岩浆,则是“从很深的地下涌上来”。类似地,Appleyard 夫人严厉地指责这岩石是雄性、阳具意味的(所谓“毒蛇出没”之处),也因此极其凶险。不过,跟岩石上的蛇与蜥蜴的数量有一比 ,缝隙和洞穴中女性情欲的象征和能指简直多得数不清(米兰达甚至模仿着蜥蜴从缝隙中跳出来,爬到她同学背上)。



悬崖的含义并不是固定单一的,因此可以兼容我们自己的渴望和恐惧。对那些将其视为洛夫克拉夫特式的恐怖景观的人来说,威尔用让人毛骨悚然的音乐和尖叫声来加深他们的恐惧感,甚至将岩石的镜头和野餐中用亮闪闪的刀子劈开心型蛋糕的恐怖镜头进行交叉剪辑。同样的,对于那些把岩石视为“被殖民的他者”,威尔也通过视觉或者对话(“她们能去哪呢?”“在没穿鞋的情况下?”)反复地强调着女孩们可能在往上或者往下爬,从而进入到某片原始之地,光着身子受人催眠一般被引诱到一个恐怖、陌生又危险的地方。


《悬崖上的野餐》剧照


如果说岩石是电影里最明显的空白画板,那米兰达是用来解读它的关键。她是几乎所有角色的映射和幻想对象,从说她是一个波提切利天使的米兰达(虽然她可能更像维纳斯,就是这个法国女仆想到这个念头时正在注视的形象),到对她爱的无法自拔的年轻绅士迈克,尽管他更把米兰达视为一个有着旁人无可企及(很可能是没有生命的)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象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女人。在他无能为力地坐着白日梦时,蒙着纱的米兰达慢动作镜头淡出变为一只白天鹅优雅地划过水面。


从这层意义上说,《野餐》是一部有关欲望的投射的电影(对岩石的,对米兰达的),与此同时它也鼓励我们将自己向电影投射——电影变成了我们的米兰达。正如她手握着答案抛弃了所有人,《野餐》也同样拒绝给观众一个答案。因为它拒绝给出唯一的解释,我们就和电影中的角色一样,被困在自己幻想里,不愿意面对的幻想。这种体验把我们带回这部电影著名的(没有结局的)结局。


彼得·威尔


 在电影的开始,一个应该是米兰达的声音,低声念了一句诗:“我们所见的,我们以为自己所见的并不是梦,而是梦中梦”,第一句就优美地总结出整部电影的核心思想。女孩们在看着,试图弄清岩石的秘密。而对于那些凝视着她们的眼睛(普利亚德女士的,迈克的,马夫阿尔伯特的,以及检查并鉴定回来的女孩们是否“完好无缺”的麦肯齐博士的眼睛)来说,这些女孩有着不同的意义,是观察者无意识的或浅或深的投射。实际上,开头这句诗引用的稍稍有些偏差,因为Miranda让电影又多了一层梦境,进一步加深了它的虚幻和不真实性。


弗洛伊德在他的文章《创意作家和白日梦》(1907)里写道,当成年时,我们被告知要摆脱小孩子过家家的那一套,但幻想的冲动保留了下来,因此我们用白日梦这种更私密的行为满足想象的欲望。我们沉溺于在现实中被压抑的愿望,但这种做法却让人感到羞耻。虚构作品的力量就在于它给了我们一个可接受的方式让我们能沉迷于这些隐秘的欲望里。作家(或者电影制作者)让我们得以享受怪诞又下流的故事,却无需感到羞愧和罪恶,因为这是作者的想象,不是我们的,“让我们无需自责和羞愧地享受自己的幻想”。我们潜意识里的愿望被搬上了银幕,让我们沉浸其中尽情地释放自己。但当我们没有释放时,会发生什么呢?


在开始的半个小时里,《野餐》热切地鼓励观众产生尽可能多的想象,尤其是那些被禁忌的想法。很多学者指出威尔利用的是一种节制的美学,一个明确体现这种意图的例子就是开场中的一幕里女孩们穿着衬衫围成一圈,弯着腰给前面的人束紧身衣。这让前二十分钟的氛围一下子变得轻佻慵懒,并逐渐发展成一种对性的狂热期望。颠簸的马车,女孩们神经质的笑声,和带着她们前进的马,都不及野餐时的性感镜头有冲击力——抚摸同伴头发的女孩,背诵十四行情诗的声音,苍蝇在吃了一半的华丽蛋糕上筑巢的场景。与此同时,那些持有哥特式恐怖,超自然力量,神秘主义或者潜意识帝国主义想象的观众,觉得这正是支撑他们认为女孩们被强奸谋杀,被外星人绑架,被土著带走,或者被圣光席卷的暗示。但这只是推测,结局并没有明示,可能性也因此被关闭,没有人知道答案。回到弗洛伊德的理论,威尔(以及原作者霍安琳赛)没有完成他给观众的幻想交易,我们因此和电影中的女孩们一样,被困在了原地。


彼得·威尔


在这部电影最有名的一个场景里,伊尔玛,那个“唯一回来的”却什么都记不起的女孩,在和同学们告别,她猩红色的帽子和披风似乎将她标示成了一个掌握着性爱知识的人,一个已经“经历过”但仍然掌握着别的女孩都想拥有的秘密的人。她进到学校的体育馆,那里成排的穿着衬衫和薄丝袜的女生在无精打采地锻炼。见到伊尔玛的时候,她们一下就失控地抓住她疯狂地叫喊,“告诉我们!告诉我们,伊尔玛!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告诉我们!” 琳赛的小说告诉我们,因为担心她会被撕成碎片,“辨别出了猎狗歇斯底里的叫声”的波提埃小姐把伊尔玛从混乱的人群里救了出来。这一幕像是观众在看完电影后抓狂反应的预演:你知道答案却不告诉我!这些女生自从米兰达等人的失踪事件发生起,就被困在自己事件真相的或病态或下流或恐怖的想象里,感到既愤怒又嫉妒又渴望知道。而现在伊尔玛脱身了,留这些女生永受自己想象的折磨。


“米兰达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萨拉在失踪事件发生后说。这也正是观众看完《悬崖上的午餐》的感受。就像电影里的每个人都在被不知名的东西折磨,观众也是。由于没有给出一个“答案”,电影留我们面对自己的投射和羞耻的幻想。对脑海中出现的任何黑暗的,不体面的,或者色情的场面,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是自己的。这部电影,这个故事,以及米兰达都不能把他们收回。这是我们自己的幻想,我们只得承认。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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