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我们到底为什么不稀罕你?
作者
东南北没有茜
编辑
往事如烟
几天以前,深焦口碑榜放出了几位作者对奥斯卡热门电影《1917》的评价,引来一些争议。显然,这部在豆瓣上评分达到8.5分的影片令诸多观众震撼和感动,我们惊奇于它所呈现的感官世界,惊奇于它完美无瑕的拍摄技术,也因此想要维护心中的那份关于电影的信念,一切无可厚非。然而,这真的是一部值得捍卫的电影吗?对此,我们的作者还有话要说,不妨听之。
—
《1917》讲述了一战时期,两个英军下士布雷克(Blake)和斯科菲尔德(Schofield)通过送信报,成功营救了1600名士兵的故事。确切地说,此次行动的主要执行者是斯科菲尔德,他以接力的形式从布雷克手中接过信件,最终完成了一次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跑马任务。
电影最大的看点是长达119分钟的一镜到底。这种技巧尝试,在上个世纪,有希区柯克的《夺魂索》(1948)为其拓荒,10个长镜头的无缝衔接将封闭空间的室内悬疑戏讲得引人入胜。21世纪之后,也有亚历山大·索科洛夫的《俄罗斯方舟》(2002)、冈萨雷斯·伊纳里图的《鸟人》(2014)、德国电影《维多利亚》(2015)等作品作出了不小规模的艺术探索。
与《俄罗斯方舟》和《维多利亚》等片追求的不加任何后期修饰的极致的长镜头不同,《1917》和《鸟人》一样,都选择将数个镜头经过后期加工成一个看似完整的镜头。但比起多少靠(伪)一镜到底的技术夺得第87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鸟人》更进一步,《1917》这次从略显单一的室内调度转向室外,力求讲述线性的、不断移动到不同场景的战争故事。从技术层面来看,《1917》成功地缝合起为数众多的镜头,担纲此次剪辑的李·史密斯(Lee Smith)在接受采访时就曾表示《1917》后期选用的镜头数多达39个,与此同时,摄影师罗杰·迪金斯更是利用高水准的运镜技艺,在拍摄中就努力满足让摄影机隐藏起来的技术要求。
很显然,曾凭借《美国丽人》摘得奥斯卡最佳影片的导演萨姆·门德斯(Sam Mendes)此次想要呈现的,是一种完整的、具有魅惑性质的战争奇观。这或许是脱胎于电影作为一项技术时,从现代性的经验中得到的启示,即将一个个生活碎片拾起,重建一幅完整的世界图景。于是,基于这次沉浸式的战争体验,观众得以跟随两个主角的“游戏视角”,身临各种关卡、敌人和陷阱,一路过关斩将:战壕的生死时刻、燃烧弹映照下的废墟、樱花飘落的尸河、主角奔赴前线的逆行……战场上的血腥残酷与田园牧歌式的美好景色交替出现。毫无疑问,这部电影的过程是足以抓住观众眼球的,因为《1917》所呈现出的技术是高度精湛的,它向我们展示着英美电影电影健美的肌肉群,诉说着某种人类历史上绝少企及过的工业传奇。
然而,电影本身并不如它所呈现的技术那样完美。
影片结尾,我们见到了那一行熟悉的字幕“致准下士阿尔弗雷德·H·曼德斯,是他给我们讲述了这一故事”(For lance corporal Alfred H. Mendes, 1st Battalion King’s Royal Rifle Corps, who told us the stories)——似乎一部合格的战争片都要告诉我们,这是真事改编(甚至就是真事,绝无半点虚构),似乎若非结尾加上这样一句话,绝没有人会相信电影所述属实。显然,这行字幕也恰恰向我们暗示了某种自信力的缺乏——《1917》好像恰恰就是缺少这种真实感,尽管镜头如此之长,尽管萨姆·门德斯试图给我们的是一种身临其境的体验。
这其间,最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电影的剧作上,它让我们一次又一次感知到一种谋划和刻意感,一种不属于真实世界事件发展的“起承转合”,一种专属于好莱坞电影给我们带来的失望感受。尽管,与门德斯合作的女编剧威尔逊不惜花费几个星期的时间在伦敦帝国战争博物馆里挖掘、阅读战壕里的那些信件和日记,甚至参观了数千名士兵被埋的墓地,研究了1929年一战期间的长篇小说《西线无战事》……但除了那些尽量真实还原战场的美术置景,我们很难从《1917》中感受到基于战争环境下的人物的真实情感。
比如布雷克和斯科菲尔德在路上遇见的人们。抛开极恶的德军飞行员以外,真正将全片中的真与善推向最高潮的关键人物,是斯科菲尔德遇见的那位躲在废墟旁的地下室里照顾婴儿的法国女人,然而她连同那个咿咿呀呀的婴儿却根本不像是个真人。她们出现在这里似乎只有一个目的:剧作目的,让节奏暂时缓和下来,以备下一轮精彩的剧情展开。斯科菲尔德和女人的交流也成个问题:主人公好像不知怎么学过几个法语单词,而这几个简单的法语单词又足以让他们完成交流。这种交流像极了林特贝格1945年的《最后的机会》(门德斯似乎有许多坏榜样)。还有现打现喝的牛奶,情况真是好到令人匪夷所思。几分钟之后,主人公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继续奔向黎明胜利的曙光。
更大的问题还不是剧作上的顺拐,让人感到遗憾的是美学处理上的失败:斯科菲尔德沿着破败的、形似迷宫的街道走到尽头,看到了一场大火,而在大火的前景处是一个状如十字架的街心喷泉——这也许是整部电影当中最震撼、最美丽的时刻(大银幕观看尤其如此),它让我们联想到西方宗教故事中的炼狱,联想到人类所犯下的最恐怖的罪行终将受到惩罚(或者救赎);但与此同时,这也无疑是整部电影里最造作、最可鄙的时刻,它给观众留下的只有某种完美的构图,某种虚假的美的经验,甚至成为了达到某种节奏所必需的零件,而非体验战争残酷的实在环境。这是对战争的最可怕的误读和遗忘,而这样的所谓“战争电影”,确实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观众的直观感受很说明问题
艾林·摩尔(Erinmore)将军和难缠的麦肯齐(MacKenzie)上校的人物塑造也有不小的问题,太多想当然,太多硬转折,让人很难入戏。高层之间在决策与执行层面上的矛盾,被有如神助的斯科菲尔德,用仅仅五分之一里程的马拉松“轻松”化解。摩尔将军在开头吟诵着吉卜林的诗,麦肯齐上校在结尾处下达指令前几句不痛不痒的抱怨,进攻最终得到了有效的中止。这给人一种感觉,英国军人是多么勇敢、守纪……然而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虚伪的神话,早在1957年,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光荣之路》就为我们展现了军官们的另一面——他们的拍脑门主意和事后不惜牺牲下级为自己的错误买单的行为。
当然,配角人物性格的单薄无力跟门德斯选择用长镜头的技巧方式拍摄有很大关系,观众只能跟随两位主角的视角进入故事,其他人物的介入只能起到推进或者是阻挠任务的顺利进行,很难挖掘出更多的人性面向。这也最终使得战争经历变成了一场RPG游戏,成为了一个脱离真实的传奇故事。
对于战争的反思和呈现,我们的电影史绝没有止步于此。远的不说,去年在国内艺联专线上映的战争纪录片《他们已不再变老》就已经与《1917》构成了一个完美镜像。同样是一战老兵,同样有一群宁可谎报年龄只为去战场上拼得一份荣誉的年轻人,当他们第一次面对真正的、现代军事所带来的震惊体验后所迸发出的本能恐惧,结合原始照片和影像的修复,我们仅凭他们回忆的只言片语便可联想到人在面对战争时那种来自生理上的抗拒和逃避。
更进一步讲,影片里的画外音起到的也不仅仅是解说作用,而是发挥了一种近似于《浩劫》(Shoah)的联想功能,它让我们意识到,一场热战真正的残酷远在于画面之外,甚至是在影像和声音所无法企及的残酷历史当中,而在《1917》里,这种来自人类本能的恐惧几乎完全被刻意营造出来的唯美和奇观画面消解了——试问,当主角把他的手杵进一具士兵的尸体里时,我们到底作何感想?这种奇观的展现,到底有什么意义?
我们反而会感动于1930年,刘易斯·迈尔斯通的《西线无战事》中所描绘的德国士兵的日常。同样被命运摆弄的德国年轻士兵们,因为国家的一项决定而选择背井离乡。从群像的展示到聚焦在年轻士兵保罗身上的战争体验,以及返乡后,他在面对家乡的人们对前线的无知时而心生幻灭,重又奔赴前线,所有这些,无不让人感到战争的幻灭和荒诞。
除了战争本身的残酷性,《西线无战事》中也有基于人性的美好时刻,士兵们围着炉火烧跳蚤、聊着家乡的樱花树(《1917》的编剧恐怕是对其樱花树的进一步扩写?),结尾处保罗捉蝴蝶被子弹击中的画面早已成为影史上的经典瞬间。而将近100年后,好莱坞拍出了描绘英军人物形象的《1917》,我们在这里看不见跳蚤,听不到夜晚时躺在身边来自不明躯体的尖声惊叫,就连德军战壕里养的老鼠都比英军的大两号,两位英军主角的靴子却过分的合脚。
据萨姆·门德斯自己回忆,当他还是一个英国小朋友时,经常会听他爷爷讲一战期间他在战壕经历的那些悲惨故事,“他的故事一点也不浪漫,也不多愁善感,没有任何英雄主义或勇敢的事迹,全是关于运气和机遇的故事”。四十年后的今天,60年代生人的门德斯似乎离他想要拍的这个故事的初心又远了些。不浪漫、不多愁善感、死亡在战场上是随机事件,每天都在靠运气活着,受伤的士兵对完整躯体的极度渴望,这些战场上的真实情感通通消失在《1917》。追根溯源,在他选择使用长镜头来结构整部影片的那一刻起,有关死亡的悬念已经彻底消失了——因为这种技术向我们宣示并保证了主角的金刚不死之身。我们抱着这样确凿的信念进入剧情(或者说游戏)开始自我感动,然而战争真正的残酷和真实,恰恰就存在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灰飞烟别的不确定性当中。
这是一个有毒的保证。真正的电影从来不给人这种保证,它打破观众的安全感,将观众扔出他们的襁褓,进而创造出更加绚丽和引人深思的东西。
总而言之,《1917》所提供的观念仍是如此老套,以至于除了自豪、敬畏和略显廉价的感动之外,影片似乎很难再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它让我们在观看过程中便一次又一次返回到那个同样老套的问题:战争片到底还能给我们提供一些什么呢?在一战结束之后的100多年,二战结束之后的70多年里,以精雕细琢却未能思考其表意的电影技术实验,代替更深层次的战争伦理探讨,这样的电影是否还能阻止战争的继续发生,是否能让我们真正反思战争的本质呢?
-FIN-
本文系头条号特色内容
舍弃胶片的那一刻,电影已穷途末路
被尼古拉斯·雷捉奸在床,一个比银幕更邪典的蛇蝎美人
《寄生虫》,何以成为一部建筑电影?
影响力大过戈达尔?他是当今众多法国大导唯一的坐标
《阳光普照》:普照下的家庭,如何疗愈撕裂的创痛?
一部处女作,让他跻身当代拉美电影大师之列
制作一部年度最佳惊悚片,导演先成了一名文献学家
请为深焦口碑榜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