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重男轻女,这个农村故事让人悲从中来
平遥国际电影展
Pingyao 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
10.10-10.19/2020
深焦特別報道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海报
作者/采访 Totoro
嗜睡肥宅
初见片名《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不由想起吴念真的《多桑》(1994),他将父亲的一生,凝聚在深沉的三小时里。同样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是部关于母亲的、沉静的影片。从片名里拆出“妈妈”和“七天”两个关键词,方可确认主体和结构。三代女性、三位母亲,在“七天之内发生了三次死亡和两次出生”。或许从这个梗概中只能感受到戏剧性和沉重,意外的是本片流露出纪录片的质感。
看着银幕上的人物吃了一餐又一餐的饭,穿过树林,走过山路,涉过水路。一天就这么过去了,没有赋予时光以特殊意义。一口接着一口地咀嚼餐食、一步接着一步地爬山涉水,这些细碎的动作充盈着时间。但银幕内的他们没去想过,这会是自己与家人的最后一餐,银幕外的我们也未曾料及,每一餐,都是一次告别。吴念真写在《念念时光真味》扉页的那句话或许能够精准的表达情绪,“总有一些地方在离开的当下已经告诉自己,这是难得的机缘,下一次……可能就是下辈子”。
死亡在银幕上下真实的发生着。当片尾字幕滚动时,两个扎眼的方框清晰地标识着死亡。两位参演的老人真的去世了。影片结尾处,姐妹二人在母亲墓前点亮的油灯,从剧情层面上“照亮妈妈回家的路”,也从银幕下的观众心理层面上照亮老人们回家的路。
作为李冬梅半自传长片处女作的《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从她最为私密的主观记忆里,从十二岁女孩的视角里,和少时的自己和解,和故去的妈妈好好告别。
最平凡的最真实,真诚自有其力量。
深焦:关于本片,您的创作初衷和灵感是什么?其实有看到其他报道,您提到过“关于和十二岁的自己和解,和妈妈告别”。可以具体跟我们讲讲吗?
李冬梅:本片像是一部半自传,是我对于十几岁的主观记忆。在2018年底,当时我想写的剧本,是关于(我妈妈去世)那一天里所发生的,以及相关的人与事儿。后来剧本逐渐发展为回忆片段:“第一天”、“第二天”……直到我母亲去世的“第七天”。《妈妈和七天的时间》中最为紧密的是家庭关系:外婆、爷爷、妹妹、妈妈。当时并没有具体构想成片究竟会是什么样子,因为当时决定用“七天”结构来呈现故事时,第一稿剧本写得很快,此后也并未改动结构。但我期望本片会是纪录片的质感:会有一种重返旧时光的气质,所以视听层面比较倾向白描的感觉。
关于创作初衷,就像你提到的,是与过去记忆的一次和解,也是一次梳理。因为似乎如果记忆不通过这种方式排解,就会一直在我心里:当时听到妈妈去世这个消息的心情,那个场景……二十多年过去,这些情绪和画面一直在心里,反反复复重演。此次也是希望能够通过电影这种方式,给予当时的自己一个慰藉,最为重要的一点是纪念母亲:她36岁的短暂生命里,生育了5个女儿。这是一部很私密的作品,像我母亲这样一个父权制影响下的普通农村妇女形象,如果我不去讲述,没有人会知道。本片是对我母亲的纪念,也是对像她一样的女性的纪念。
深焦: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于您而言,本片是记忆的入口,也是情绪的出口?
李冬梅:可以这么理解。通过影片我试图回到自己的那些记忆里,但是制作本片的过程,于我而言是一个疗愈的过程。
深焦:您把故事时间放置在90年代,也是与您个人这段经历相关,对吗?
李冬梅:对,我妈妈去世的时间是1992年。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深焦:小咸这个角色身上应该有很多您个人(经历或者情感)的自我投射?这个十二岁的小女孩看待家庭与村庄的视角,与您当时的经历是否相似?
李冬梅:小咸是把观众带入这段记忆和事件的线索性人物。虽然片中我并未跟随小咸的单一视角去讲述这个故事(“第一天”全部是跟随着小咸的视角,后面视角分散至小咸的家人,最后视角又落至小咸)。但是整体而言,这个故事是围绕着小咸的世界所展开。
深焦:影片中您个人真实经历和故事创作的部分各自占比多少?
李冬梅:故事的框架都是真实的:妈妈去世、妹妹送给一个刚刚失去了自己亲生孩子的家庭,生活的日常就是爷爷种地,奶奶叫我们起床。片段的内容是高度凝练的,并非是那七日自然时间里全部发生的真实,而是当下作为成人的我,对于童年时期记忆的一种浓缩和深刻印记。我回忆起家人,他们的形象是这样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
深焦:片名《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有何特殊寓意?看到豆瓣上的影片信息,又名《小咸》/《妈妈》,片名为什么会有这种(主语的)变化?又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李冬梅:最初片名为《小咸》,初衷是我想要面对曾经12岁的自己,所以想要讲述主人公小咸在此过程中对于各种事件的感受和表达。拍摄阶段也有更多围绕小咸部分展开的素材。在剪辑阶段我做了情节的省略和情绪的克制,所以小咸很多部分在成片中没有体现。
后来片名定为《妈妈和七天的时间》(英文片名是MAMA),因为母亲的角色十分重要。因为本片不止是一个母亲,而是三代女性:外婆、奶奶是一代,小咸妈妈、小刚妈妈、即将成为妈妈的孕妇这是一代,小咸和四个妹妹——随着成长,日后也会成为妈妈的一代。所以英文片名是MAMA。中文片名中的“七天的时间”,是因为本片是在七天的时间里看几代女性的缩影,整好故事框架也是“七天”。
没有着重去刻画某一母亲,因为在我看来“妈妈”和“七天时间”是并行的、并列结构。本片中的三代女性,与七天时间里人物命运的起伏转折同等重要。七天的时间框架和节点与拉开距离的五年十年不同,“七天之内发生了三次死亡和两次出生”会让我们对于生死和生存处境,有不同思考。我最无法释怀的是几天前还在世的母亲突然去世了,与这个世界再无联系。
深焦:为什么是“七天”,有何特殊意义?这种设置和宗教有关吗?
李冬梅:我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在创作本片时其实我拒绝一切概念先行。创作阶段一切都是根据我的记忆和直觉,不会去想宗教、哲学这些概念。对我而言,在创作过程中的排序:情感走向>记忆框架>最终呈现。在成片中的呈现,大家可能会去想:“七天”是否与宗教相关?是否周而复始的概念?但是我作为创作者在创作阶段自己是拒绝下定义的。因为这会让创作狭隘化。其实我的“七天”与宗教的“七天”意义完全不同:电影里的“七天”始于小咸上学的周日,结束也在父亲回家、妈妈下葬的周天,这与我的记忆有关。但其实如果我能用五天把这个故事讲完,我就会选择五天。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深焦:从剧本创作、前期筹备到完成拍摄,大概用了多久,是个怎样的过程?
李冬梅:本片筹备较为仓促,一方面是因为小演员是上学的孩子,他们即将在暑假过后开学。另一方面是为了还原当时90年代的质感,我选择了在村庄拍摄,但这个村庄处于现代化行径中。村庄愈发变得不像我记忆中的样子,所以为了抢景,很仓促地筹备了半年,其实应该是需要一年,或者是更长筹备期。本片大概拍摄了31天,剪辑和后期是从2019年9月持续至今年9月,大概一年的时间。
深焦:为何选择重庆巫山为拍摄地?
李冬梅:这是承载了影片所有片段和我儿时记忆的地方。这是我的老家,我在此生活至12岁。其实勘景也有去过其他漂亮的村庄,但是那些村庄与我的心理距离并不如巫山这么紧密。
深焦:关于非职业演员的使用,是出于怎样的考量?
李冬梅:我个人的电影观,受到罗伯特·布列松的影响比较大。他对于职业演员与非职业演员的理解,对我影响颇深。我的毕业短片也是采用非职业演员。非职业演员不会去(用体验派、方法派这类)概念化地处理情绪,表演也没有(接受科班教育后)被训练的痕迹,他们省掉了这些思考的过程,呈现出本能、直觉的反应。非职业演员这种真实、朴实、直接的情感我很喜欢。本片我用了很多老人和孩子的非职业演员,他们并不会过多考虑自己上镜后的面部表情是否好看,给到的都是朴素的情绪反应。片中的素人全部是真实的生活于此,他们与我有着相似的生命经验。这种生于斯长于斯的真实感觉,与演员在此临时体验生活的感觉不同。
深焦:采用非职业演员在拍摄中有何难度?
李冬梅:他们的感受力和理解力很强,但是我与素人演员相处的时间不够长,没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去熟悉适应剧组拍摄的流程。其次,素人台词在念台词时容易紧张。片中有很多长镜头反复拍摄30余条,但是没有足够多的时间去补拍分切镜头。素人演员给到的惊喜很多,因为给到明确情境之后,他们足够真实。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深焦:影片整体呈现似乎很日常,家人之间静默地一日三餐。“吃饭”是贯穿影片的场景,想要传达什么?
李冬梅:其实有更多吃饭的场景没有剪辑进成片。(12岁之前的农村)那段生活在我的记忆中,比起大喜大悲的强烈情绪,这些很日常的吃饭是生活的常态。吃饭、睡觉、走路,会有一种时间的充盈感,时间的流逝的具体的,这是一个定格画面,是一段完整的时间。我的记忆里,在餐叙过程中大家鲜少聊天。当然这其中也有艺术上做减法的简化处理。其实影片中每一餐饭都不同:第一餐饭爷爷奶奶在场,爸爸妈妈不在场;最后一餐饭爷爷奶奶爸爸在场,妈妈不在了;小咸第一次去外婆家吃饭,是她和妈妈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外婆外公和妈妈一起吃饭,是外公与妈妈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因为第二天妈妈就离开娘家了;外婆、妈妈和小薇一起吃饭,这是妈妈人生的最后一餐饭。每一餐饭都不是重复的,每次吃饭,都是一次告别,每一餐饭,都有一种忧伤在其中。
我不希望我在影片中所表达的生与死是沉重的,我觉得生死的情绪是日常化的。就像回忆起我的母亲去世,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我与她一起吃的最后一餐饭,而不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我很清楚记得那天我们具体吃了什么。其实在剧本中我也有详细标明菜谱,每一餐饭具体吃了些什么。因为这些记忆对我来说是重要的,可能对于观影者来说,具体吃了些什么,没那么重要。
深焦:好像本片整体是固定拍摄比较多,从布景到摄影整体呈现出极简的风格。关于本片,在摄影方面您是如何设计的,希望达到怎样的视觉效果?
李冬梅:一方面我期望影片的呈现效果是纪录片质感的白描,比如我们选景、服妆所追求的不是漂亮精致,而是接近生活的粗粝质感。另一方面我们的确又有舞台化的设计:当我们把镜头固定在一个位置,其实是设置了观众的一个视角,并且遮蔽了一个面向的视线。这其实就很有舞台效果,因为舞台剧的观演关系是固定的。其他影片中的吃饭大多都不是单纯为了吃饭,而是传递一种信息(比如人物关系)、推动故事情节……在本片中,吃饭就只是吃饭,但是人物的座位就很舞台化(三面环坐,空出镜头前的那一面)并非生活化的四面落座。
一方面本片(内容)极为真实、纪录化,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舞台剧式的梦幻人生感觉。很多场戏一个场景就是一个镜头。这个家庭和这个村庄在七天里所经历的事情,于我而言是如此真实,这种(生死、离别)事情也时时刻刻发生在世界其他角落,情绪是相通的。所以这并非是一部农村题材影片,只是恰巧因为我小时候生活在这里而已。换掉时代和地域背景,这个故事依然成立。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深焦:比较好奇您个人是如何看待“生”与“死”这两个概念的?影片结尾处,姐妹点的油灯“照亮妈妈回家的路”和片尾字幕里有两位参演的老人真的去世了,这些都很让人感慨。
李冬梅:我不相信任何宗教,我们人类也对死后究竟是否真的有灵魂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不知道死亡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我希望人们死后是真的存在灵魂的,未亡人牵挂亡故者的时候,也许灵魂真的能感应到这种思念。这是对生者的一种慰藉。这是我的一个愿望,所以我希望油灯不会熄灭,真的能照亮妈妈回家的路。油灯代表着一种愿望,人类最美好的莫过于爱。本片看似比较冷淡,但是很多细节处都充满着爱:外婆给妈妈倒洗脚水,妈妈给妹妹扣扣子。不需要过多强烈表达,世界上所有人都知道,妈妈是怎样爱着孩子的。
我很小的时候接触到了(妈妈去世)这种对我人生改变比较大的事情,很多至亲在几年内陆续离去。万物似乎都是这样生、这样死。片中之所以有很多大全景,其实是因为我想要表达一种观念:人的生死喜忧很渺小,人在万物中很渺小。人的生命远不如一棵树的生命长久。当我重返故乡时,曾经熟悉的人几乎都不在世了,但是我小时候爬过的树还在。活着自有活着的乐趣,爱让我们有勇气面对有朝一日必然死去的绝望。
《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照
深焦:看到片尾字幕本片的监制是王宏伟(《小武》),这是一个怎样的合作过程?
李冬梅:我在澳大利亚念的电影学院,回国后很迷茫。经朋友介绍,报名参加了栗宪庭电影学校。王老师是我们班班主任,他看到我的毕业短片《阳光照在草上》(短片风格节奏与《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比较相似),他很喜欢。后来《妈妈和七天的时间》剧本写成之后,我在栗宪庭电影学校微信群里发布相关信息,后来王老师看到剧本后很开心也很喜欢,此前是师生关系,借此机会就自然而然地邀请他来做本片监制,他有为本片操很多心。
深焦:您最喜欢的导演或者作品类型?除了布列松,感觉您可能还会喜欢小津、是枝裕和、塔可夫斯基?
李冬梅:对,我真的很喜欢他们。小津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他对于时间的那种概念。他在电影里去展现很多看似与剧情无关的、生活的细碎情节,比如他会详尽描写父亲进城前的收拾、穿衣……这些步骤。当时我很受启发,在我看来这些细碎的堆砌就是生活。受此影响,所以本片中我会详尽拍摄妈妈就医的每一段路程,山路、水路。
在我的电影观还未确立的时候,塔可夫斯基对我最大的影响是我读过他所说的一段话,大意是:电影应当表达的是语言和文字到达不了的地方。电影应该表达语言文字之外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拍纪录片出生的是枝裕和我也很喜欢,他影片中的场景很普通,像是《步履不停》,但是他能够把这种最朴实、质朴的感觉呈现在电影里。
他们带给我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在念电影学院以来在我意识里深深扎根,进入我的电影思维。
我还喜欢阿彼察邦和阿巴斯。
《步履不停》剧照
深焦:关于下一部影片创作,您有何计划和打算?
李冬梅:其实我本来想写一些与我生命经验没有那么直接相关的、别人的故事。但我又很挣扎,是要迎合资方、市场,还是要证明我具备可以书写与我生命经验不相关的故事的能力。我觉得似乎不需要去迎合和证明。也面临着作为独立电影人的困境。
目前有个剧本尚未进入创作期,还在笔记阶段——《张果然和两个季节的交换》。张果然是人名,是一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这也是我刚刚失去的一个孩子——怀孕80天之后发现宝宝胎心停了。于我而言这是继妈妈去世后,在我情感中留下重要印记的一件事。这个经历很私密、也很个人。当我和医生聊天过程中,发现孕期宝宝停育的事情很多。作为电影创作者的我会想,这是否其他女性产生共情——她们感同身受,能够感到自己并非孤单一人。在电影院里观看本片,是否会产生一种慰藉和疏解——因为她也会有很多想要对孩子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没有表达的情感。其实这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褒奖和鼓励。
生命的本质是孤单的,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与理解是有限的。通过电影将两个原本陌生的生命连接起来——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母亲能够感同身受。少一些孤单,多一点感同身受,这是我想要表达的原动力。
我将自己的生命经验用电影传达出来,这种坦诚的传达如果能在某一瞬间到达某一个观者内心(产生共鸣),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深焦:真诚自有其力量。情绪的真实和真诚有种天然的力量,或许就会触碰到有相同生命经验人群的共情。
李冬梅:威尼斯日的雷娜塔说,《妈妈和七天的时间》是本单元唯一一部所有评委意见一致(同意入围)的影片。这对我来说十分珍贵。因为这是我生命经验里最私人化的表达,遥远的威尼斯会有人喜欢。其他生命个体因为这部电影和我产生共鸣,没有什么比这更令我开心的了。
所以一切从最真挚的表达开始。
编辑 AD钙奶
到彼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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