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律还是张律，但北京不再是北京
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
白塔之光
The Shadowless Tower
导演: 张律
编剧: 张律
主演: 辛柏青 / 黄尧 / 田壮壮 / 李勤勤 / 王宏伟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大陆
语言: 汉语普通话
上映日期: 2023-02-18(柏林国际电影节)
片长: 144分钟
采写：何阿岚
寫電影和其他 "我更感興趣藝術家的生活，而不是他們的藝術" -Philippe Garrel
采写：Kinyuan
“我学着看。”（里尔克）
《白塔之光》是张律多年后再次回到中国拍摄的创作，从东北边缘地区，到韩国以及日本，张律总能够将拍摄地点的历史，与故事中人物自身的伤痛扣连，他电影中的人物携带着很多无法言说的过去、爱情和成长。这是源于他作为中国朝鲜族的少数民族背景，以及他对作为异乡人身份无法融入社会的观察。如今他将目光慢慢从边缘人的故事转移到一众文艺青年男女，但他的人物依然有种厚度，被过去纠缠，思考人在生活中如何面对伤痕、以及如何活下去。
《白塔之光》也不例外地讲了一连串张律的老话，辛柏青饰演一位曾经是诗人，但离婚后当上美食博主的中年男人谷文通。他与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婚姻不顺，不算如意的人生，周边都是失意人。因为父亲早年的犯错，他无法理解父亲，偶然得知失联四十多年的父亲下落。这场寻父与和解之旅，穿插了与青年摄影师欧阳文慧（黄尧 饰）似有还无的感情。
《白塔之光》剧照
在张律成功的作品中，如《庆洲》和《春梦》，主角与场景往往能产生化学反应，他对空间与地景的敏锐，借力打力地发掘出角色们不为人知、被埋没了的过去，也让男女主角打开心窗，但今次我对张律电影中的地理空间运用有所怀疑。事实上，《白塔之光》依然带着张律的做法，散慢的叙事和不同语言交错。普通话与他喜爱借用的鲁迅、顾城、上官云珠甚至李沧东的名字，更像是借来建立张律的世界观，而不是指涉真实的北京。电影中的北京，人们不用为了交通、生活烦恼，人人都是客气得很，不过有一点与现实相同，北京不是每个人归处，他们都只是过客。
电影确实有意无意投射了一个与现实无关的远景，这是张律对北京理想想像？黄尧问戏中饰演爸爸的田壮壮为什么会玩风筝，“因为以前在天安门广场前能够放纸风筝”，那是如今不可想象的情景。
柏林群访现场的张律
第73届柏林国际电影节
《白塔之光》张律群访
您是否能解释一下白塔这个意象的含义？
张律：没有，白塔没有什么深意，就像我们生活的街区里有一个跟街区异质的东西的时候，也不会去深究这个跟我有什么关系、里面是有什么深意，不会的。整个北京的基本颜色是灰色，夹杂着彰显等级差别的朱红色。而白色其实是跟北京人、跟北京的天气、跟北京的空间是异质的。你可以从宗教上分析这个藏式佛塔，但实际生活里我不会细想的，甚至我创作的时候都不那么细想。年轻的时候我老在街区玩，一定就有意无意地会看它一眼。周围全部都是灰色的，我就在灰色里面，有可能我就是灰色的，你就会看到白塔的，你的视线总会过去。这可能就是电影工作者对颜色、对不一样的序列本能的一种关注。在周围里生活的这些人可能跟我也一样，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去深究这个东西。但是说在这个空间里生活，你在这个空间里有一种情感的关系，在发生的时候一定和它有关系，所以把那些细节拍出来的话，可能每一个人的经验都不一样。
《白塔之光》剧照
我对“白塔之光”这个标题的理解是白塔像灯塔一样为人指引方向。您昨天也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说，北京的整体是方方正正的，但是人的内心却仿佛很容易迷失，很容易迷路。所以您选择北京是因为您觉得当下在大城市里人是更容易迷失吗？
张律：心态都差不多，但因为我对北京熟。一般你对空间熟悉或对那个空间感兴趣的时候，导演是会想去拍的。“白塔之光”，确实这个名字有点积极向上（笑）。我要说真正的原因你可能很失望：我们剧组住的酒店就叫“白塔之光”。
有一场戏，谷文通（辛柏青 饰）和欧阳文慧（黄尧饰）在胡同里，他们两个人开始是没有影子的，拥抱以后影子慢慢出现了，您想表达一个什么样的意思呢？
张律：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思。因为你只要在周边生活的人，对那一带很熟的人，都知道白塔没有影子。我说了之后我们剧组所有的人就从摄影开始，就各个时间段到那里去，想找到那个影子。实际是一个建筑上的一个奥秘。所有的建筑都是有影子的，人也有，只要是物体都会有影子，但是白塔没有。这样的话，在那一带生活或跟那一带有情感关系的人都会关心。没有影子，就是说某种意义上是违反常识的，对吧？影子在的时候，我们其实对影子是不在乎。我走哪儿他跟到哪儿。我在影子才在。但是真的影子没有的时候，你会很空虚的，发慌，然后甚至有可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真实的状态、实体，因为印证你是实体的影子不在。这种建筑上的东西和人的情感是有关系的。他们两个人有各自的身世，各自的情感，交往一段时间后其实发现不可能在一起，而且两个人其实也没在一起。那一场后人际关系变得很淡甚至不见了。那一天晚上他们又喝了很多酒，有时候酒精也有致幻的效果。而且他们一直在那一带活动，就像塔一样，突然没有了影子，当然最后还是给了他们影子。
《白塔之光》柏林首映红毯-辛柏青和黄尧
深焦：您之前说您一直想拍北京这个空间，现在您觉得《白塔之光》多大程度上满足了您这个愿望，您想捕捉的都捕捉到了吗？
张律：实际上你想去捕捉什么东西的时候，是捕捉不到的、不会满意的，但你试图跟这个空间再去聊一聊，这空间和我也可以对话，聊的结果不一定是我对这个空间多么了解。但跟这个空间发生了这样的一种对话后，我觉得好像我的好奇心还在，就跟这个空间还是会以后还会发生关系的那种感觉。
您是先确定了故事发生的空间再想的故事，还是先想聚焦于某种人物关系，然后把它们和北京环境去融合？
张律：我拍片子的时候，从来没有从故事或人物开始过。还是空间吸引了我，让我念念不忘，往往最后去会去拍出来。为了筹备《柳川》（《漫长的告白》），来北京的次数更多，一次跟一个朋友饭后散步到结尾那幕的咖啡馆。我和我朋友说，我那么熟的白塔，我感到有陌生的地方，因为以前不是这样刻意地注视。这一次就在咖啡馆的天台上感到一种过去没有的压迫感：原来是个这么大的东西。《柳川》拍完后，当时从韩国回北京没有直航，我被拉到广州隔离14天，14天干嘛啊，酒都带不进去（笑），那些朋友给你寄酒来都被前台压下来了。在那14天里，说来就是怪，白塔就进来了，我对这个空间的各种各样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就扑过来了。我虽然在丰富的广州我又出不去。就在那14天里写的这部剧本。
《漫长的告白》剧照
可以讲讲您电影里出现的多种方言吗？
张律：这个就是我们生活的语言的现状。虽然我们大家都在说普通话，但每个人的出身都不一样。我们国家提倡拍电影要标准化普通话台词，但我们的生活不是，都是夹杂着的。你虽然生活在北京，你跟人说话都是用普通话，但家乡话没有忘，很多时候内心的独白是按家乡的语言的节奏去说的。所以真的他去用家乡说的时候，他的身体是舒服的，他的情感会得到一些安慰。我不会让一个不是河南人的人去学河南话，河南人会骂的。我在韩国也是，不是釜山的人说釜山话的时候，釜山人就不信你的电影。
《白塔之光》工作照
深焦：您为什么放弃了一个您从《春梦》开始的三人行结构，因为在《白塔之光》里我觉得好像没有一个特别明显的三角。
张律：可能是那一段时间拍的那些电影好像都有点三人行，就感觉我就喜欢三人行（笑）。没有，其实是多人行。我觉得我们都所有的情感状态，我一直说不是两个人，是多人的，当然如果两个人最后走到一起，没有旁边人的这种关系，没有旁边人的视线的话，他们俩走不到一起。我从三人关系又发展了，发展成多人关系（笑）。
电影里面有一个地方让我觉得有点突兀，谷文通很客气地问南吉“你有没有跟他睡过”，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其实相当不客气。
张律：当然不客气，而且是有侵犯的意味。一个人客气到极度，即使他性格很好，积累积累也有爆发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一个最文雅的人，他在生活的某一个瞬间也会爆发的。因为电影里面他是老婆出轨了对吧？然后爸爸又是这个样子，稍微有一点暧昧或者是互相吸引的一个小女孩，又跟着她的前男友走了，就等于他又什么都没有了。人真的有时候是莫名其妙，最客气的人说最不客气的话，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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