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才三十岁，却好像已经活了一百年
往期播客：滨口龙介，如何长成艺术电影顶流导演
今天是高峰秀子诞辰99周年。高峰秀子五岁时以童星身份出道，在长达五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一直保持着高人气。从二战后到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高峰秀子与电影大师木下惠介、成濑巳喜男等合作密切，是日本电影黄金时期的代表人物之一。作为女主角，她特别受到成濑的青睐，在 1941 年至 1966 年间出演了他的 17 部电影，这些电影被认为是高峰秀子“最出色的表演”。今天，我们通过一篇CC的译文，借用她的表演巅峰之作、由成濑巳喜男导演的《女人步上楼梯时》，来一同纪念这位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女优。
循次而进
《女人步上楼梯时》中的高峰秀子
原文地址：
https://www.criterion.com/current/posts/7394-step-by-step-hideko-takamine-in-when-a-woman-ascends-the-stairs
原文作者：Moeko Fujii
发表时间：MAY 21, 2021
译者：酶
是在罗德岛吗？
高峰秀子的倩影始终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欣赏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和哈拉（Maureen O'Hara）这样的面容，需要稍稍后退并在其周身环绕一圈，把她们当雕像一样，方能捕捉她们的静态美。但转眼再看高峰秀子的脸——她常说：“我的脸不过是个圆，”（circle，circle，circle），倘若把她当成一件艺术品放在展览馆中，你会有种她出其不意地来咬你一口的幻觉。
很久以前我男朋友送我一张高峰秀子裱框相片，相框镜里的她仿佛是另一个女孩，不过很可惜这张照片没有保留下来。但当高峰的形象在银幕上流转时，你才能意识到，原来竟有这么多东西无法在静照中被捕捉：她的犹豫，喘息，颤栗以及思索去留时因迟疑而产生的身体余热。
高峰秀子
“我已经当了一百年的演员了，”这是高峰于1954年写的一段话，而那时她才三十岁。“摄影师拍下了我所谓的每一面，我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面了。”她共参演过十七部成濑导演的电影，扮演的角色大多都是在二战后处于贫困边缘并为自我意识而抗争的女性。每当我观赏这其中的任何一部时，我都会想起她曾经说的那句“我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面了。”
其他一些明星让你沉溺于他们的风格——买同款衣服，模仿他们的造型，而高峰秀子的那句“我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那一面了”使得我后来独自在浴室里，反复查看我是否也丢失了那一面？
高峰秀子
年少时，我就见过高峰秀子的脸，也听过成濑的一些片子，像《稻妻》《情迷意乱》《流浪记》《浮云》，尽管当时我总昏昏欲睡。这让我想起我年少时所作的笔记，记录了第一次在《女人步上楼梯时》中看见高峰。我常用铅笔在笔记上标注些感叹号，而在“高峰秀子”这个名字周围标记最多。“那，成濑和脚……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女人步上楼梯时》高峰秀子
在我们了解这个疑团之前呢，我们先来聊聊生活。高峰在五岁时就作为童星开始了她的演艺生涯，（“我可爱吗？”高峰问成濑，得到的回答却是：“不，你有点早熟。”“烦人”）。
她作为“日本的秀兰 邓波儿”开始涉足演艺圈，隐退时成为了不朽传奇。没有作家比她更了解她自己。在她写的十九篇短文集中，有一篇是这样写的：“我参演过近七百五十部电影作品，其中大多数都没有留存下来。但面对外国记者们我只说我参演过一百部，这样他们才会相信我。”
在她的回忆录中提到她努力工作养活家人，辗转于各个片场“以至于忘记了日光的颜色”。在面对这份忧心事时，她内心毫无波澜，似乎她早已明白要使事情不那么索然无味就要马不停蹄地做。就连她自己的名字都不属于她（这是她养母的艺名），你甚至可以听到她甩着头发笑着说：“瞧，我连名字也没有。”
高峰秀子
阅读高峰的回忆录有时就像在一个严肃又顽皮的女孩儿的带领下走进影迷的迪士尼乐园，在二十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她既是这里的守护者又是被守护者。她说：“廉价的排屋，杂物，拉面以及单调乏味且令人沮丧的男男女女，这就是个流浪的音乐剧团，没有招人烦的事儿，这里是成濑的世界。” 我们继续往前走，她介绍道：“货架上摆放着进口烈酒，地板上堆满了研究论文，办公桌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罐装食品，烟斗，烟灰缸，立顿茶，茶具，这里是属于小津导演的世界。”
高峰秀子
短文集的大半部分都和物品相关：她拿起来一样儿东西，示意你走近一点，然后讲述这物件儿背后的故事，很快你就发现，她不是和盘托出，而是仅通过解说物品来慢慢延伸到敏感的话题，——有时是明星私生活，有时是与一个生性淡漠的，寄生虫般的养母之间的尴尬关系。木屐鞋的构造让人不禁感慨她们这些日本女人走路时多么别扭（“想想我们才穿了一百多年的鞋”）；这把沉甸甸的金色梳子是田中绢代送给高峰的，后来又被转送给杉村春子，这让人回忆起那些在老一辈女演员身边的午后，试穿她们的毛衣和华丽的首饰，学习一百种不同的女性的模样（“头上的重量不同，表演就不同。营营逐逐的女演员们就这样由一把小小的梳子连结。”）
我边读边想，她是在哪儿习得通过老物品来讲述自己故事的方法，正如一位影评人所说：“这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但又确实发生了，我想知道高峰秀子是怎么做到的。”
高峰秀子
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也是我们看到成濑导演《女人步上楼梯时》中的高峰时的第一反应，而这种感叹也在我们观看她所扮演的其他角色时浮现。
高峰在剧中饰演一位名叫圭子的女老板，经营着一家位于东京银座的酒吧，她年近三十岁，正处于一位高级妓女将要过气的年纪，男人们如多米诺骨牌一样前仆后继地扑倒在她面前，灰头土脸地，醉醺醺地就未来的畅想侃侃而谈：婚姻生活，深沉爱慕，还有她苦心经营的酒吧。而当男人们慢慢靠近细嗅她身上的香水味时，纵使其他女老板们风情万种，此时也会感觉黯然失色，自愧弗如。
她在成濑导演的影片里还扮演过巴士售票员，办公室秘书，服装售货员，家庭主妇和过气的艺妓。高峰化身为每个角色，说话的语调和姿势都是根据人物所处的境地因地制宜，她恪守规范，以身作则，因为她知道哪怕是再微不足道的失误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成濑的电影中，女人要逃离贫苦的困境就意味着去硬着头皮迎合男人，成濑和高峰会让你牢牢记住攀升的代价。
《女人步上楼梯时》高峰秀子
你看见高峰的第一眼就会被吸引到，惊叹她是那么明媚动人，活力四射，且光彩照人。然而下个镜头中她却是蜷缩在算盘和账簿前，计算还清债务后还剩多少营业额，她轻拨算盘：还剩下多少呢？一个配角总是带着敬畏的口吻说：“她与众不同”，她在影片中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不单单在于她擅长型塑角色的世界，还在于她不断质疑、发展这种不同。
她希望自己的不同之处有一定的意义，而不是局限于令人愉快的美貌这一层面；她努力寻求一种生活，在这种生活里，她的故事不再是简单的吸引男人注意的通货。在高峰的世界里，努力最终化为泡影，唯一产生的深远影响就是她意识到了这份徒劳无功。
导演成濑巳喜男和高峰秀子
你可以一眼辨别出成濑的镜头（他电影中的墙面或窗户上总有一张快要脱落的照片或报纸），他经常使用从房间全景切到一个单独物体的特写，然后再切回的拍摄手法。这用来展示高峰饰演的角色是如何与其他女人的小圈子隔绝开的，但更有意思的是这些孤立物体都不是静止存在的。亲吻的性冲动和掌掴的暴力性会转移到撞碎窗户的碗，或者是地板上懒洋洋滚动的水杯。换句话说，你以为在看运动的物体，实则隐含的却是另一回事。
《公交车售票员季子》高峰秀子
我们再来聊聊高峰的双脚，高峰十九岁时，还没有饰演《女人步上楼梯时》中的圭子时，她已在成濑导演的《公交车售票员季子》中崭露头角。在她和其他人穿着木屐跳舞的情节中，一个对她们脚踝以下脚部的特写镜头竟然在一部四十五分钟的影片中出现了四次。
在影片中，高峰扮演的是一家风雨飘摇的乡村巴士公司的售票员，她要想出一个法子挽救这每况愈下的公司：她像东京的豪华巴士之旅一样为巴士旅程制作脚本，她编辑好观光介绍的解说词，给观众介绍所有景点和沿途靓丽的风光。她很努力地在房间独自练习，以确保在最后一趟巴士旅途中能完美呈现售票员的声音、恰当的手势。对脚部特写镜头的剪辑起初挺让人费解的，因为通常不会在镜头前刻意展现身体的这个部分，这也不符合影片制作的完美标准。
《女人步上楼梯时》高峰秀子
在《女人步上楼梯时》这部影片中，一个关键的镜头重复了四次：高峰上楼梯进酒吧。第一次是伴随着她的画外音独白：“我讨厌爬这些台阶，但是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就必须得接受。”每次我们看到圭子在上台阶的相似场景时，导演都会用一个俯视的全景镜头进行拍摄，然后圭子开始上楼梯，导演给一个她脚部的特写镜头，接着从身后以仰视视角拍摄她进入酒吧。这一系列的重复，给人感觉她像在跑步机上——拼尽全力却徒劳无功地停在原地。
但这一组镜头也有一些重要的细节变化。第一次，高峰在楼梯前停留了一下，然后我们看到她的整个身体；她收紧双臂，吸了一口气才开始上楼梯。第二次，她的脚踱步徘徊，几乎停下来了，“我该怎么做呢？”，她在画外音中自语道。我被高峰每次细微的节奏变化和杰出的编排所震撼，接着下个镜头，又是顶部的全景俯拍。这样的剪辑形成一股力量裹挟着她上楼梯，仿佛镜头轻推着她，然后摄影机固定，不再紧随其后，我们停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身影逐渐变小。
《女人步上楼梯时》高峰秀子
在电影结尾，在经过三次关键镜头的重复，我们期盼着看到高峰轻快灵巧的脚步，因为这已然成为影片的核心。但在第四次上楼梯时，正如圭子在画外音中告诉我们的那样：“我必须继续生活。”，观众的期望落空了。导演使用远景镜头，我们从正面和背面两个角度看见她爬上楼梯，不过这一次却没有停滞的脚部特写镜头，由此，成濑和高峰所建构世界的悲凉之感得以生成。
正是在最后一次爬楼梯中不再犹豫不决，我们才得以在杂乱不堪和纸醉金迷处窥见自我意识的无限潜能，踌躇之际，圭子虽想逾越底线但却未付诸实际。在影片的一个镜头中，她微笑着对一位年轻的酒吧女老板说：“因为我一旦这样做了，就很难停下来了”“但我可能是个懦夫”，高峰轻微地停顿，静止一般，成濑并不对其加以干扰。当这一细节不再出现的时候，我们才能意会这一处理的重要性，才能领悟这种犹豫停顿所蕴藏的丰富的可能性。我们结束观影，离开高峰的世界，却依旧牵挂着她在之后的生活中又会留下些什么。
编辑：anchor
逃离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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