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十佳备选,来自疫情期间的夏日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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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天空
Roter Himmel
导演: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编剧: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主演: 托马斯·舒伯特 / 葆拉·贝尔 / 兰斯顿·伊贝尔 / 恩诺·特雷布斯 / 马蒂亚斯·勃兰特
类型: 剧情 / 喜剧 / 爱情
制片国家/地区: 德国
语言: 德语
上映日期: 2023-02-22(柏林电影节) / 2023-04-20(德国)
片长: 103分钟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谈《红色天空》
作者:Devika Girish
原文链接:
www.filmcomment.com/blog/interview-christian-petzold-on-afire/
译者:酶
是在罗德岛吗?
就像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导演的众多电影一样,《红色天空》是一个美丽女人与望穿秋水的男人陷入命运旋涡的故事。《过境》(Transit ,2018)和《温蒂尼》(Undine,2022)诉诸历史来诱捕他们的恋人,《红色天空》则牢牢植根于当下,这是佩措尔德“元素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第一部是《温蒂尼》,讲述了一个水精灵和工业潜水员之间的爱情故事)。这部电影将年轻的主角们——两名艺术工作者和两名服务员——放置于环境衰溃的边缘,一个被野火损毁的森林里。
盛夏,小说家Leon(托马斯·舒伯特 饰) 和摄影师Felix(兰斯顿·伊贝尔 饰)到达森林小屋准备开展各自的工作,结果发现这间小屋早已被一个神秘的女人Nadja(葆拉·贝尔 饰)率先占领。Leon像很多作家一样自以为是,正着手准备他的第二部小说,并对Felix悠哉的心态和冰淇淋售卖员Nadja明媚的性情感到恼火,她的生活很充实,每天骑单车工作,笔记本上写着潦草的哲学沉思,与救生员David(恩诺·特雷布斯 饰)过着聒噪的性生活,这些似乎都困扰着Leon。托马斯·舒伯特和佩措尔德热衷于让这个角色成为悲情的傻瓜(也许对于作家来说是很容易识破的),通过紧锁的瞥视、凝视以及故意挑事的俏皮话来刻画他的不安。
《红色天空》剧照
《红色天空》是一部经典的佩式风格的现代主义情节剧。昏沉的浪漫和毁灭性的灾难简化为资本主义世界无情又空洞的惺惺作态,但这也是这位导演迄今为止最为奇趣古怪的电影,一部将命运的奇诡置换为后现代闹剧的电影。爱与死,以一种锐利的不协调的方式若隐若现,这部讽刺情节剧关于艺术创作的平淡无味,劳工阶级的感性,以及面对吞噬一切的灾难时的徒劳无功。
今年的柏林电影节期间,在《红色天空》荣获评审团大奖之前,我与佩措尔德见了面并关于电影展开了对话。
佩措尔德凭借《红色天空》获得评审团大奖
Devika Girish(以下简称DG):我很好奇这个英文片名Afire,因为它与德语片名Roter Himmel不同,德语名译作“红色天空”。
佩措尔德:我之前从未听说过“afire”这个词,但是我喜欢它发音,我是说,“燃烧”是一个动作,而不是一张彩色照片里的图像,原初题目是《幸福的人们(The Happy Ones)》,但是已经有一个导演用了这个名字,所以我不得不修改,我的答案对你来说有点长,没问题吧?
DG:没问题。
佩措尔德:我今天很孤单,所以很乐意聊一聊。
DG:那太好了。
佩措尔德:三年前柏林电影节结束后不久,葆拉·贝尔和我必须去巴黎为《温蒂尼》做一个展评,那时新冠疫情刚开始,我们坐在餐厅,就像在战争期间一样,音乐被关掉,人们都盯着角落里的电视屏幕,马克龙宣布:“明天将全面封控。”葆拉和我必须立即返回德国,我们感觉从巴黎的逃离,就像电影一样,两个人租车穿越绿色边境。
我们在巴黎的分销商是来自菱形影业公司(Les Films du Losange) 的玛格丽特·梅内格兹(Margaret Menegoz),她是埃里克·侯麦和雅克·里维特许多电影的制片方,她给了我和葆拉所有侯麦电影的光盘(25 张 DVD)作为礼物。我和葆拉回到柏林后都感染了新冠病毒。
《红色天空》剧照
DG:就是那时候你做了一些狂热的梦。
佩措尔德:嗯,确实是一些好梦。
DG:我记得我们2020年讨论的时候,你就说过这个。
佩措尔德:那时我们购买了乔治·西姆农(Georges Simenon)一本书的版权,那是一个关于在法西斯压迫下年轻人丧失道德文化的反乌托邦故事,但那时我一点也不想拍反乌托邦电影,观赏着侯麦的影片,一些事情跃入脑海。在美国和法国都有“夏日电影”这种题材,比如说《不眠神话》(The Myth of the American Sleepover,2010)。在夏天,有两个月的时间,父母都不在身边,青年人找寻身份认同。在法国有《情感教育》(Education Sentimentale,1962),当你长大成人时,你可能会记得这些伤痕,一些伤害过你的事情,向你描摹过世界的东西。
《不眠神话》剧照
DG:这是你经历的事情,还是说在电影中看到的?
佩措尔德:这是在电影中看到的。但是在德国没有这样的类型,德国的父母总是等待。在夏季,我们折返退步,然而在法国和美国的家庭中他们稳步前进,所以这些也是我的想法和发烧时梦中的一部分,我做过很多春梦,我都记不得了,但是一直有对夏季、对户外、对触摸(touching)的渴求,当时德国有一些言论表明年轻人受到新冠肺炎压制是个好事,因为他们过着享乐主义的生活方式,他们就想吸大麻,去俱乐部,不想工作。我不喜欢这样的言论,我两个孩子,他们现在都成年了,他们那个时候很沮丧也很厌恶这样的言论,然后我读了契柯夫的短篇小说。
DG:哪一本?
佩措尔德:《带阁楼的房子》(The House with the Mezzanine,1896),它是一个关于艺术家的故事。书中有两个艺术家,一个作家、一个画家,他们都是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但是他们中的一个有钱有大房子,他们整日在那所大房子里闲散度日,不作画,不写作,沉溺于思考。附近有一所俩姐妹和母亲同住的住所,有一个女孩是共产主义者,想要改造社会。这两个小说中的男人,都是失败者,错失了爱的机会。
我开始带着这些记忆写作,侯麦,里维特,疫情,书写那些叫嚣着“你的假期已结束,你要去工作了”,但反手又摧毁星球的成年人们。三四天之后,我写完这个故事,起名为《幸福的人们》。因为每个人都告诉他们,你们是幸福的一代,你们无所不有。当然,后来我不得不改名。我想起了我最喜欢的一部来自六七十年代的新德国电影中鲁道夫·托米的《红日》(The Red Sun,1970),它的结局有点像《阳光下的决斗》(Duel in the Sun,1946),在慕尼黑附近的一个小湖边,他们因为深爱对方而互相开枪射杀。美国片名更好一点,更加情节剧一些。
《红日》剧照
DG:是你选的美国片名吗?
佩措尔德:不是,但是他们问过我。有一部我特别喜欢的电影,霍华德·霍克斯的《峰火弥天》(The big Sky,1952),它有一个场景也像《阳光下的决斗》一样,他们怒揍对方,然后就通过暴力开始了一段友情,我很喜欢这一幕,但我觉得《红色天空》听起来太像西部片,所以我更中意Afire。
DG:你拍这部影片时也有在参考一些恐怖电影吗?里面有80年代的恐怖元素,两个角色驱车前往森林,车子坏掉了,然后他们看着天空寻找一些火灾引发的不可见的怪形。
佩措尔德:我很喜欢这种类型的电影,比如说《隔山有眼》(Hills Have Eyes,2006),美国关于年轻人的电影经常是恐怖电影,比如《十三号星期五》(Friday the 13,1980),就像《情感教育》中的年轻人,待在他人的车中,他们中有一些是工人阶级,一些有有钱的父母,他们必须一起学习一些东西,在美国恐怖电影中,因为他们没钱,基本上都是通过暴力来学习。
《隔山有眼》剧照
DG:在法国他们通过爱学习。
佩措尔德:爱与暴力……夏日时光。另一件事是当他们到那里时,森林里有个房子。我给我的摄影指导汉斯·弗洛姆(Hans Fromm)说我们得让摄影机做一点小小的改动,它必须看起来像德国童话故事《汉塞尔与格雷特》(Hansel and Gretel)的房子,然后摄影机的下一个位置要在室内。当在电影中展示房间时,你只能两者择其一,你可以把摄影机放在室外,角色到了之后拿出钥匙开门,进入房间;也可以在房间里等着他们,这两种拍法有天壤之别,第一个方式表明,这在夏天,这是他们来这儿的第一天,第二种拍摄方式展现的是有些不同寻常的事发生了。
我是上世纪90年代学到这些的,那时我和朋友哈伦法罗基(Harun·Farocki)在布鲁克林待了两个月,旧金山有一家图画小说店,里面有许多年轻的图画小说家,大卫·拉帕姆(David·lapham)写了《流弹》(Stray Bullets)这样的系列小说,我印象很深,他的图画小说的第一页都是房间里的图景,开始每件事情都很协调安然,突然一个声响“咔哒”,有人用钥匙开门,完好的和谐氛围被惊扰了。这里的人是惴惴不安的,而房子是完好的。当人们在屋外时,一切都很好,但他们突然破门而入,就带来了他们的麻烦情感纠葛。
《红色天空》剧照
DG:您总是非常关注工作,这尤其体现了现代工作的本质。在《红色天空》中有许多对话都是围绕工作的构成而展开的,做饭、游泳、写作,你也通过角色Leon来讽刺脑力工作的名不副实,为什么这种主题来说对你这么重要?这似乎和你认为夏季的悠闲属性这个观点有关联。
佩措尔德:要回答这个问题的话,我就得追溯到电影史的第一部电影,电影中的工人离开卢米埃尔工厂,但是你看不见他们工作的场景,只能看见他们离开工厂,所以电影与工作无关。上周我看了保罗·施拉德《蓝领阶级》(Blue Collar,1978),他展现的确实是工人在工作,这在电影中并不常见,因为没有工作电影,我们对工人的性生活、色情以及生活状态都是漠然的。五六十年代,老师问青年们,你们长大想做什么?他们回答“我想成为一名护士”或者“我想成一名美发师”。现如今,人人都想当作家、演员、创业家,所有生产与涉及手工制作的东西都过时了。但是40岁时他们想再次从事悠闲的工作,在自家花园里种植一些有机食物。
《蓝领阶级》剧照
DG:手工作业。
佩措尔德:没错,《红色天空》中Leon饰演一名作家,他像作家一样抽烟,坐在像舞台一样的工位上,但是这一切都是虚渺。而且Felix也不想要做摄影师这样的工作,他想重建房屋,想修屋顶,女孩Nadja总在工作,她总说抱歉,我要工作了,她必须赚钱。在过去的电影中,女孩是半裸地待在泳池边,成为男性主体的欲望对象,我想改变这个,影片中女孩是唯一一个总骑着她的自行车买食物、准备三餐、夜晚有性生活的人,她是主体不是客体,所以他人就被她扰乱了。他们通过窗户看她高潮迭起,在以往电影中,他们可能会说,我想要她,我想立刻得到。但在这里,他们尽管被深深吸引却心怀忌惮。
DG:你把Leon描绘成一个吊儿郎当的作家,你写这个角色时是否有想到你作为导演的身份,或者你对艺术作品的感受,以及它与体力劳动或专业劳动相比如何?
佩措尔德:有一部电影,总让我羞于面对,是我自己的,我从来没有用这部电影上过大师课。这是我的第二部长片《自由古巴》(Cube Libre,1996),不算很差,但是拍电影的时候是我人生跌入谷底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已经拍了长片首作《飞行员》(Pilots,1995),大获成功。并且大概八个月后,我又为第二部电影筹集了很多钱,我被评论赞赏,又有一些新朋友,坐在像今天这样的酒店里会谈,我信马由缰,我写剧本很快,通常两到三个月,那个时候的我就是一个假内行,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假行家。比如说我的电影中有很多桥段都来自于我最喜欢的电影,有个情节来自于《绕道》(Detour,1945),我想向世界展示,我是懂电影的知识分子。
《自由古巴》剧照
在《红色天空》的拍摄期间,我们排练正在讨论Leon的第二本书《三明治俱乐部》的时候,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自由古巴》和《三明治俱乐部》之间是有一些联系的。你不需要为此展开精神分析,它就像一份菜单,一份《自由古巴》和一份《三明治俱乐部》,谢谢。它是Leon第二本书的书名,也是我的第二个电影。这是我在夏天拍的电影,在这部电影中我学到了一些关于我自身的东西,关于自恋的构造,关于集体工作的价值。《红色天空》的作者必须去学习,比如说我,是的,是有自传倾向的,但是我不想这样,排练期间,我就说“天呐,怎么是关于我的”;下一部电影是关于一个女人的,不是关于我的。
DG:我最喜欢的一个电影场景是在晚饭时,我们了解到Nadja是一个文学学者,她参考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Heinrich von Kleist)的中篇小说中的《智利地震》(The Earthquake in Chile,1807),然后朗诵了海因里希·海涅写的一首诗歌《阿斯拉人》(The Asra),使我想起葆拉在《温蒂尼》的两次演讲,在这里她也用无比柔美的嗓音吟诵了两次。
佩措尔德:我学过文学,读过电影中维尔纳·赫德曼(Werner Hamacher)写的的这篇文章,发生在里斯本1970年的一个历史崩溃节点,因上帝在那时弃我们而去了。如果是上帝制造了这样的地震的话,相信他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康德、黑格尔,他们都讨论了这场地震。
冯·克莱斯特的中篇小说的结构和节奏都是摇摇欲坠的,不只在内容,形式上也是。就像你在电影节上总是讨论电影的内容,这是一部关于乌克兰,关于土耳其地震,关于伊朗的电影,总是“关于”的电影,你可以从克莱斯特的小说和哈马赫的文章中了解到,不仅仅是讲述“关于…”的事情很重要,作者本人在他所讲述的东西里被深深触动同样也很重要。
当Nadja吟诵《阿拉斯人》时,她不仅仅讨论在相爱中死去的人,她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讨论音律,讨论德国。在德国,我们没有音乐,再看比如说《天堂之门》(Heaven's gate,1980)这样的电影,你可以看到所有的欧洲人都把他们的音乐带到了美国:有吉普赛人、波兰人、德国人;非洲人还带来了蓝调音乐,纳粹摧毁了我们民族的音乐,我们失去了自己的韵律诗歌。我看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采访,她在纽约生活了30年,他们问她做梦是用哪种语言,她说是德语,来源于她小时候读过的所有的诗。
《红色天空》剧照
DG:我对你所说的这两篇文章都比较感兴趣,一个是《阿斯拉人》,另一个是《智利的地震》,因为它们都是讽刺亦或瓦解浪漫主义的例子。在你的电影中,爱通常是一种激进的力量,它让过于理性、过于现代化的资本主义世界重新焕发魅力。《红色天空》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它更加愤世嫉俗,在这部影片中,面对灾难和死亡,爱束手无策。
佩措尔德:这部电影中,爱的力量、爱的浪漫、爱的暗夜,这些构造我都没有沉溺,我更加感兴趣的是,集体里、团队里,我们必须要学一些东西。爱不会一成不变地存在,他们必须为爱付出。在诗中有爱,景中有爱,夜晚的肉体欢愉中有爱,两个人亲吻时有爱。你也可以看到爱在渐次累计,是一种爱的耕耘,而不是一种浪漫主义的。
在大多数灾难电影中,角色通常需要一种意外状态,比如高楼大厦的坍塌,这样他们才能找到自己,在那种危急情形下,你可以看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但在这部电影中角色完全都是无辜的,就像现在的年轻一代一样,他们什么都没有做,父母祖父母携手资本主义世界,一起摧毁了所有。因此当灾难发生时,他们是不会从中学到任何东西的,他没有时间去领悟任何事情。
《红色天空》剧照
DG:在电影中Felix对他的摄影作品有一个想法,从人们身后去拍他们看海的肖像,然后再从前面拍摄。灵感来自苏菲·卡尔(Sophie Calle)的《看海》(Voir la mer)吗?我读过她在《卫报》上的访谈,他和Leon在电影中说的话很相近,就是她不想从前面拍人们的肖像,因为这样他们就会看着相机,而不是大海。
佩措尔德:是的,没错,我想我们读的是同一个采访。我们十年前制作《芭芭拉》(Barbara,2012)时,我记得尼娜·霍斯(Nina Hoss)有一张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拍摄女儿的照片,你可以从后面看到某人的身影,开始想他所想,你开始读取信息。
《芭芭拉》剧照
DG:你说你现在正在制作一个元素三部曲,《温蒂尼》是水元素,严格来讲这部电影就是关于火的,但是你又绕回到大海,为什么大海对你来说如此重要呢?
佩措尔德:阿涅斯·瓦尔达去世前的三四周,她来上了这些大师班。她说“海滩是拍电影的主阵地,因为海水、泥土、微风、孤寂,这都是摄影机需要的。”电影反对孤独,但你必须知道电影的孤独是什么?我觉得对于我来说这样的,但是下一部电影是关于…
DG:关于海洋吗?
佩措尔德:是的。和海洋有关!(大笑)
-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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