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大鹏:我很高兴「电影之神摸了我一下」
采访/手骨
作者/请秦
2018年冬天,大鹏的《吉祥》获得了55届金马最佳剧情短片。
一个以喜剧电影初探导筒的商业导演,凭借私影像式的纪实短片摘得老牌电影展的桂冠。
照理说是值得大肆庆祝一番的,大鹏的团队成员自然也不例外。
但那天晚上,一群人簇拥着获奖者回到房间,庆祝仪式蓄势待发,大鹏却告别人群:“再见,朋友们。”
之后的故事,是他一个人在酒店房间哭了一夜。
获奖的喜悦,并不足以粉饰亲人离开的悲恸。如今大鹏公司书架上还摆着拍摄《吉祥如意》杀青时的打板,2017年1月27日在大鹏的老家,那时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姥姥》,谁都没有想到一次为老人凑齐兄弟姐妹的聚会,在不断的意外中滑向另一个故事的收场。
大鹏面对我们的镜头笑得异常爽朗,仿佛还是《大鹏嘚吧嘚》时期的年轻打工人。但聊着聊着他会突然停下,说刚才回答你若干问题的时候,“我有几次不自主的特别伤心,好像能感受到心脏肿起来。”
有些伤疤是不愿再揭开的,正如躺在他电脑里那些没被用到正片的素材。
当然,你想象中我们的抱头痛哭并没出现。「抱头」大笑倒是有的,印有大鹏头像的抱枕被桃妹捂出了温度,聊到与吐槽自己的影评人当面对质,看八卦吃瓜到自己身上,以及拍《花木兰》时道具的失踪时,我们经常捶「大鹏」而顿足。
做个情绪从不失控、温和而谦逊的导演,并不妨碍以演员的身份偶尔凡尔赛一下。
比如谈起接下来几部作品,“《第八个嫌疑人》里孙阳演得的巨好!”大鹏先夸小伙伴,“当然我也演得巨好,是可以拿奖的表演!”
“那是你拿奖还是电影拿奖呢?”
“我拿奖。”
天意总有计划外
拍摄《吉祥》的念头诞生在《煎饼侠》大卖和创作《缝纫机乐队》之间。
四年前的大鹏,刚刚通过《煎饼侠》夺得喜剧电影的第一个十亿票房。商业肯定和争议的共生,让他对自己未来的电影职业路径有了更深刻的设想。
《缝纫机乐队》在集安搭景的日子里,大鹏决定把镜头对准自己的姥姥。最初的构思是想要捕捉以姥姥为代表的农村女性,和女演员刘陆扮演的女版大鹏所代表的北漂女性之间的碰撞。
没想到自打开机,意外就接踵而至:先是姥姥意外生病,剧组转移拍摄对象为三舅吉祥;再是吉祥十年不曾回家的女儿丽丽突然出现,刘陆从扮演大鹏转为扮演丽丽;最后,姥姥居然就在拍摄过程中去世了。
出发时大鹏满肚踌躇想要拍天意,但最后影片呈现的内容已经与计划内的天意相去甚远。那时他终于意识到,所有的计划外,也是天意的一部分。
“就像我从来不相信命运,拍《吉祥》的时候命运当头给我一棒,说’你小子信不信’。所以我有一个强大的念想,虽然不知道它他去向何方,但是我特别希望把它他完成。”
这是一部典型的后置创作电影,但在到达集吉安前,大鹏在北京说服刘陆出演「性转」的自己时,摄像已经就位了。
尽管从想法初现到成片上映,《吉祥如意》前后经历了四年的漫长周期。坊间也猜测,是由于在《吉祥》展映期间,大鹏不停回答观众“为什么要拍这个短片”的提问,于是他决定用原有的素材剪辑成《如意》,来“回应”大家的“为什么”。”
实际上在出发前,大鹏就已经确定了要以嵌套式的结构来呈现:“《吉祥》提出问题,《如意》解决问题。”
彼时的他对自己当下的创作稍微有了那么点儿信心:“先展示一个文艺电影,然后再告诉你这个电影是怎么拍出来的。两者不是简单的相加,它是一个包裹的状态,让大家从另外的视角了解到前面所看的那个内容。所以这是一开始确定的方向,以至于第一次我们见面其实也全程拍摄了。”
观众对影片的反馈,与他制作的出发点不谋而合。对一个导演来说,隔着时间空间与观众遥遥呼应,也许能让大鹏在一遍又一遍反复“失去亲人”的影像里,获得稍纵即逝的宽慰。
用成熟的商业导演眼光来看,《吉祥如意》的制作周期远远不应该长达四年。拉长它制作周期的,不是体量和技术门槛,更多是大鹏心理上的原因。
大鹏告诉叨姐,在集吉安拍摄的素材足足有八十个小时,海量的素材里有大量关于他整个家族情感撕扯的内容。其间的冲突和张力,也许不亚于成片中那场炕上以紧急叫停拍摄为位终结的家庭会议。
对于绝对私人领域的碰撞走向大众,没有几个人是不恐惧的。
“哪怕是剪辑师,我都不是很有勇气跟他去分享,或者说我也不希望去分享这些内容。当然到最后,大家看到这个电影一个多小时,那是作为创作者,从素材里面拿出来给你看的内容。还有一些观众看不到的,不代表它他没有发生,那些对我来讲有许多是过不去的坎儿。”
亲自操刀剪辑,对大鹏来说像被困在土拨鼠之日一样,不停在回溯最痛苦、自责的那段时光。电影里他隔着门被镜头记录下来的哭声,在剪辑的过程中,可能不断上演——他常常无法面对素材,情绪崩溃到不得不停下来。
“这些素材我真的挺难去面对的,对我挺残酷的。里面有很多内容强迫我又回到了那个春节,去面对那些事情。我有很多次想要进行,但是进行不下去的时刻,所以我就停下来。”
但是大鹏从来没有在剪辑中想过放弃,总认为自己肩上肩负着某种使命感:“我觉得它需要被完成。”
命运之轮在2008年就已经悄然转动。那时候回家的打工人大鹏拿着DV随手拍着生活记录,片子里三舅吉祥坐在炕上笑得憨厚。
“姥姥,我从北京带回来几张(过年的)贴纸”,他把镜头转向门口的老人。
“人家这个好”,姥姥拉开门,后面贴着浑圆喜庆的窗花,四个大字正是:吉祥如意。
平和地被误解着
《吉祥如意》最后以这样的形式得以留存,而那些未被展示给大众的素材,静静躺在硬盘里,成为大鹏与姥姥告别的坚硬注解。
离开的人和活着的人渐渐完成最后的仪式,但是「真丽丽」和「假丽丽」的对峙,才刚刚开始。
「假丽丽」演员刘陆比剧组所有人都要早回到农村和家人们相处,试图成为这个家里的孩子。而「真丽丽」的归来,是又一个计划外:“一开始我们也没有指望她十年之后再回家,她能十年不回去就能十一年不回去。而当她他回来的时候,我开始是有些抗拒的。我担心她看着监视器里有人扮演她,她会提出意见,给剧组带来一定阻碍。”
但事实如大鹏所说:“是我狭隘了。”丽丽不仅没有提出任何问题,也不对影片记录的一切发声。
那场年夜饭争论戏被紧急叫停、清场之后,是在场摄像的手抖落泪,丽丽的低头刷手机和丽丽刘陆的静默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