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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霞·邓洛普:如果没读剑桥,我就去学厨子了丨燕京访谈

张笑晨 燕京书评 2021-02-06


采写丨张笑晨

全文共 100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9 分钟


在扶霞看来,中国年轻人吃川菜像是在听拉丁音乐,都是对自由的可能和希望告别传统与父辈的反叛。



这是扶霞二十年来“离开”中国最久的一年:“我太想去了!


视频另一端的扶霞,说到这句时语调突然扬了起来。因为疫情的原因,自去年年底离开中国后,扶霞跟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没有再跨国旅行。


随着《鱼翅与花椒》中文版的出版,扶霞得以有更多的机会“公办”到中国来。此前,她只是来看看老朋友,随便逛逛吃吃。在新书《川菜》的译后记里,译者何雨珈回忆起2018年,在一次见面会上,扶霞被问到想不想写一本关于西餐的菜,来帮助中国人更好地理解西方的食物,扶霞用夹杂着伦敦口音和四川话的普通话回答:“可是我不懂西餐啊!”


扶霞只要回到成都,就会找她在四川烹饪专科学校的老师吕懋国夫妻俩吃饭,上次是在2019年年底。吕懋国清楚地记得,扶霞骑着个自行车就到学校里来了,那时有不少外国学生跟着他学川菜,扶霞是最“刻苦”的一个:对于一个问题会一直问到底,不搞清楚不算完。扶霞跟当时的德国同学一起在四川烹专上了几节“私教课”,校方就问扶霞愿不愿意在完成川大的学业后,来烹专参加一个为期四个月的培训。


《川菜》,[英]扶霞·邓洛普著,何雨珈译
中信出版社2020年12月版


这就不是“开玩笑”了。扶霞要跟一个正经的四川厨子一样,从刀工和火候开始练,虽然是“速成短期班”,但这些环节一个也不能少。在中国做厨师,尤其是炒菜师傅,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时刻盯着灶头,满目都是油烟;若是一个不留神,火候过了就白忙活了。


扶霞没觉得自己跟厨师们有什么高低之分,“我们都是一样的”,在被问到父母听说自己要学厨之后是否反对的时候,她回答道。正因为难度大,现在想做个炒菜师傅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但火锅店却越开越多,扶霞担心以后没人做炒菜了,“火锅店多好做,一个底料配方就够了,还赚钱”。


在新媒体传播环境和激烈竞争的餐饮市场中,川菜也越来越重口,辣椒越放越多,颜色也越来越红亮。扶霞和很多川菜老师傅一样,对这样的趋势感到忧虑,因为大麻大辣并不是川菜的特征,反而四川菜拥有中国所有菜系最复杂的味道类型:鱼香味、家常味、荔枝味、怪味、陈皮味、红油味、蒜泥味等,麻辣味仅是其中的一种。


自小在剑桥长大的扶霞,身边朋友都一心想着去剑桥,用现在的话说,扶霞也“卷”了。据她说,从十八岁开始就特别想去学厨子,想过去伦敦,也想着去法国学法餐。扶霞的父母即便没有表达过反对的意见,但她还是选择了跟大多数的“好学生”一样的路,高中毕业后顺利进入牛津大学读英国文学。可没想到,却在多年后的成都实现了自己多年来想做的事情,真正地进入了一家烹饪学校。


她是厨子里最会写作的,也是写作的人里最会做菜的:“大多数菜谱都是两人合作完成,一人写文字,一人做饭拍图”;但在《川菜》中,扶霞把在成都学来的菜谱整理出来,一道道做出来,才敢用在书里,“一勺勺盐和酱油我都记录得清楚”。即便是这样,扶霞还是搞不清楚,为什么中国人要看她一个英国人写给外国人看的菜谱?


从在课上,只要吕懋国开了个头就“跑”不掉了,扶霞下课一定会追上来问。吕懋国提了一种在汉源才有的花椒叫贡椒,扶霞就马上问是“啥子样的”、“为啥子叫贡椒哦”。川菜对花椒和辣椒的使用很讲究,光是辣椒就分成二十多种,扶霞要一种种问清楚。即便是在扶霞从四川烹专毕业后多年,吕懋国不时地会接到扶霞的越洋电话,确定某种辣椒的用处。扶霞也没“放过”商场里的商贩,川菜里对莴笋也讲究,一般用青皮莴笋。但市场里也有白皮莴笋、紫色莴笋,她就要问个明白:“为啥子不用那种呢?”


即便是遥遥无期,扶霞还是期待着有一天能再到中国来,约起散落在国内四处的朋友吃饭。接受采访当天,因为疫情她早早出门买菜,她每天都会打开社交网络,要么回复网友们按照她的菜谱完成的菜品,要么她就把自己做的菜发在上面。尽管在经历最艰难的隔离时刻,但扶霞觉得这就是食物的意义,让她和读者重新连接在一起,给彼此带来安慰。


扶霞。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川菜适合“出国”,灵魂在于调味技术」


燕京书评:你怎么看待四川菜里的“麻”,很多人把它解释成是一种刺激性的痛觉,而不是一种味觉。


扶霞:从科学上讲,“麻”确实不算是一种味道。“麻”,其实作用于我们嘴巴的过程,嘴巴像是遭受了50赫兹的电击,甚至是一种痛觉。但是,从中国传统的烹饪文化来说,这是一个味道;在很早之前,中国就有所谓“辛”的说法。而从一个厨师的角度来说,“麻”是川菜中复合味中麻辣味型的组成部分。


燕京书评:在麻辣这种味型里面,“麻”和“辣”是什么关系?因为除了川菜之外,在中国其他菜系里,比如湘菜、云南菜、江西菜和贵州菜里面也都有“辣”的食物,但“麻”却是四川独有的特色。


扶霞:总体上看,“麻”和“辣”都是很刺激的味觉类型。中国人对食物的理解和西方相比,多了一个医学的角度。因为四川盆地的湿度很重,气候很潮湿,所以必须要吃一些麻辣的东西排出体内的湿气。辣椒和花椒,都是非常适合四川本地的调味料。重庆更是这样,在冬天时又很冷,让人很不舒服,所以只能借助麻辣的菜来帮助发汗。


西方人可能对这样的逻辑不是很理解,他们能理解天气很冷要吃点辣的,但不能明白为什么天气很热还要吃辣椒,而四川人恰恰就是在最热的天喝热茶、吃麻辣菜。很多外地人对川菜有很大的误解,就在于觉得麻辣是川菜的唯一特征,但其实不是。在我看来,川菜的灵魂就是它的调味技术,川菜厨师把不同的调料混搭,最终形成了二十多种复合味,而麻辣仅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还是大家熟悉的鱼香味和家常味、荔枝味等。这些复合味加在一起,才是川菜的全部面貌。


燕京书评:同样都是辣,川菜和湘菜有什么区别?你在《川菜》之后,也出版过一本湘菜菜谱,这两本书哪一个写起来难度更大?


扶霞:《川菜》是我的第一本书,那是在2001年时在西方出版的。在此之后,我决定写一个湘菜谱。在动了这个念头时,我还没去湖南。我以为,川菜和湘菜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同的。等我到了湖南考察、学习后,发现川菜和湘菜是完全不同的。我很吃惊。


首先,最显著的区别就在于,湖南人没有麻辣味,他们不喜欢花椒的麻味,因为觉得麻味会掩盖住其他的味道。另外,在川菜的味型中,咸口的菜中多少有一点甜味,而湖南菜不太使用糖。比如,湖南人做炒肉丝和红烧肉时很少使用白糖。可是,川菜里面有蒜泥味、红油味,也有鱼香味,这些复杂的味型构成里,既有辣椒,也有盐巴和豆瓣酱,里面都会有白糖。


和川菜相比,湘菜也有独特的味型,那就是豆豉味。湘菜很多菜在调味时都会用到黑豆豉,他们喜欢酸辣、鲜辣和咸辣三种味道,比如湖南人经常使用的剁辣椒,是酸辣味型里的典型调料。


燕京书评:你还出过一本江南菜的菜谱,这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菜系,中国人叫淮扬菜。很多年轻人其实就公开表示自己不吃辣,那就只能吃淮扬菜。如果做一个更大维度划分的话,江南菜是站在川湘菜总体的对立面的。江南菜呈现出怎么样的风貌?


扶霞:中国所有的菜系有一个基本的原则, 那就是多样化和平衡。具体到一餐饭中,中国人一定要在确保有些菜味道很浓的同时,必须要有清淡的菜,综合起来看就是很平衡的。在江南菜里面,有时红烧肉味道很浓,就一定要配上一碗白米饭,或者是一个小青菜或者是一碗汤。川菜也是这样,如果你吃一个麻婆豆腐,一定会配上一个小青菜。


川菜,在所有菜系都会注重平衡的情况下,显得有点大起大落,很像坐过山车。在一餐饭中,可能会出现味道很大的起伏。比如一顿饭里,你吃一个麻婆豆腐再加上一道开水白菜,单纯从味道上来说是有大的区别的,从非常重到非常清淡的味型。


但在江南菜中,最重的味型可能就到红烧味,这是和川菜最重要的区别之一。另外,江南菜尤其讲究食材,他们会吃很多时令蔬菜、带有季节性特征的的鱼和蟹。对于烹饪技术来说,只需要提出食材的鲜味,但又不要盖过它的本味。很多江南菜在调味技法上,也就是一点点小葱、一点点黄酒和一点点盐巴与高汤,起到合味的作用就可以了。


江南菜对本地时令蔬菜的讲究,所以江南菜馆很难开在国外,因为在国外很难找到替代性的食材。我写了江南菜的菜谱,这要比其他的几本书都难,比如我发现在英国找不到大闸蟹、河虾这样的食材。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中国其他地区,因为很多食材必须要到当地才能吃到。


因为江南菜强调食材的本味,如果食材不新鲜,味道就会大打折扣。同样,如果没有高汤,只有味精和鸡精也不行。当然,顶级的川菜也非常讲究食材的本味,可是比较大众化的川菜,如果你来英国准备了基本调料的话,利用本地的鱼和肉也可以做得很好吃。从这个意义上说,川菜是适合“出国”的。


扶霞做的江苏功夫菜一鸡九食。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年轻人嗜辣是反叛的表现,想活出一条和父辈不一样的路」


燕京书评:在很多不懂川菜或者外地人看来,川菜就是“大麻大辣”的。但在你的理解中,川菜是有很多味型的,比如荔枝味、鱼香味菜。你也比较反对现在的川菜师傅把菜做得越来越重的趋势,为什么?


扶霞:四川最好的厨师,比如兰桂均的厨艺很高,他们做出来的菜是完全超越毛肚火锅、麻辣鱼这类大油大辣的菜品的。1994年,我在四川大学留学时,吃到的川菜不会像现在中国流行的川菜一样的大油大辣。在家常的川菜中,有很多不是那么重的菜式,比如回锅肉、鱼香茄子、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这些菜都不是特别辣,但也很好吃和健康。


我观察到最近十年来,川菜在变得越来越麻和辣。这背后的原因是复杂:首先,在改革开放后经济得到了发展,出现了很多连锁的川菜馆。为了方便迅速扩张,最好的办法就是操作这些基本的、简单复制的菜式。与此同时,新媒体的发展让店家希望吸引更多的注意力。比如说歌乐山辣子鸡这道菜,放很多油,铺上很多辣椒,发在微博上是很好看的。


这些大麻大辣的菜,在技术上其实是没有多少要求的,但很多家常菜其实是复杂的。比如说,鱼香肉丝这道菜,如果做得好,是很好吃的;但想要做好鱼香肉丝,又是非常难的,对调味技术是有很高的要求。相比这些炒菜来说,火锅的难度是很低的,只需要有一个调配好的底料配方就行了。而某种程度上说,火锅也是很容易赚钱的。 


我最爱的还是老川菜。 歌乐山辣子鸡非常好吃,但不要天天吃,最好还是要搭配好,比如说搭配一个芹菜或酸菜粉丝汤。但是,老川菜却在慢慢消亡,这是很可惜的。一方面,川菜在全球范围内都很流行,但以此同时也有很多人对川菜有很多的误解,觉得川菜不健康,都是麻辣。所以,我也很支持很多老厨师要推广真正多样化的川菜,强调它的强调和微妙。


燕京书评:老川菜应该怎么理解?什么样的川菜才是老川菜?是和辣子鸡、 水煮鱼、火锅相对的一个概念吗?还是成都本地人吃的一些菜叫老川菜?


扶霞:我指的老川菜,是大概90年代的川菜做法。但我在书中也强调,一个菜系不是一个石化的文化,它也在不断地演变的。所以,我不应该对一个菜系很保守。我们所谓的老川菜,其实也不是老到哪里去。辣椒,其实是在中国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不是很古老的调料;郫县豆瓣也不是四川人发明的,而是一个福建人带到四川来的,而宫保鸡丁也是贵州人带来的。所以从这个层面看,川菜是很包容的,比如蛋烘糕可能是受到了20世纪传教士的的影响。川菜本身不是多么古老,可能只有100年的历史,从这个层面上看,我们不应该太保守。


我有一点担心,如果我们继续走眼下的这条路,在未来可能只有很多火锅店。对于现在的人来说,很多人不愿意学炒菜。因为炒菜很难,要从刀工、火候和调味一点点学起,尤其火候是很难学的。火锅当然是好吃又好玩,但在未来只有火锅店是很可惜的。我觉得,火锅不能代表川菜全部的灵魂。


燕京书评:在中国很多大城市的年轻人是很爱吃川菜的,或者是去馆子里吃,或者点外卖。很多人认为,这是因为当代城市生活是很无聊的,大家的压力也很大,所以需要辛辣的食物来刺激烦闷的生活以舒缓压力。你怎么看待这个观点?


扶霞:这种说法肯定是有一些道理。我想,还有一点,在现在城市中人们的选择是很多的,今天我们可以吃泰国菜,明天可以吃川菜,后天可以吃披萨饼。在大城市中,餐饮业的竞争是很大的。在这种竞争中,川菜的声势是很大的。与平和的江南菜相比,川菜可以吸引到更多眼球。在很多人看来,江南菜是多少有一点无聊。


之前我采访了一位上海的美食家,他就跟我说他的父母都不吃辣。但是,到了他这代人,似乎也没有什么人不吃辣了,甚至非常无辣不欢。从某种程度来说,年轻人嗜辣也是反叛的表现,他们越来越多得想活出一条和父辈不一样的路。在这位美食家看来,川菜和辣的食物很像拉丁音乐,代表着某种自由的面相。所以,在这种层面上,川菜也代表着年轻人对中国传统的叛逆。


扶霞在伦敦的家中厨房供着一尊灶王爷。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米其林的评审方法,不适合中国饮食文化」


燕京书评:这几年米其林也出了中国的榜单,从上海到广州再到北京,但始终没有出现川菜的身影。其实,北京已经有了湖南菜进入到榜单,而粤菜和淮扬菜也经常出现在榜单中。你在书中也说,在西方人看来,好的中国菜还是粤菜,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扶霞:米其林的评审方法,是不适合中国的饮食文化的。我之前采访了米其林的负责人,具体了解了米其林的评审过程。他们做法是,每一次只有一个人去评菜。你可以想想,一个人如果去川菜馆能吃到什么东西?因为中国都是合餐制,也不是分餐制,一个人去川菜馆真的没什么意思。那也可以一个人多去吃几次,但也不如大家一起去吃能体会到特殊的饮食文化,更实际一点:人多就可以吃到更多的菜。


在香港的米其林榜单上,第一次给了一家中餐馆三星的评价,它是香港四季大酒店里的龙景轩。它拿到第一家三星,是因为这家馆子可以点套餐,这很像西餐。在一份套餐中,可能有一份甜品、一点点主食、一点点菜。这种分餐的饮食方式是适合米其林评委的,当一个评委独自来到一家餐馆,点一个套餐基本上就可以全面地了解它。


我完全反对中国的餐馆和厨师因为米其林的评审方式,就改成分餐制的饮食方式。你们有一个非常好的饮食文化,这是不需要改变的。不是说分餐不好,而是说你们要遵循中国的吃法和传统。很多中国厨师对我说,因为中餐不被米其林承认他们很难过,觉得是自己的问题。相反,不是你们的问题,反而是他们的问题。


另外一点,在西方一些高级餐馆,包括日本也是一样,它们都会特别注重酒单,甚至会安排一位专家来跟客人介绍葡萄酒。在成都一些特好的川菜馆中,他们不会对葡萄酒有这么高的重视程度,因为对于大多数的客人来说是不需要的。有时候,西方美食家看到没有酒单或者专门的酒师,就觉得这是一家不好的餐馆。这样的观念是错误的,也是脱离中国现实的。


米其林是一家国际组织,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上榜的餐厅有不少是国际连锁,比如上海榜单上的御宝轩,就是一家新加坡的连锁,当然这是一家非常好的粤菜馆。


扶霞在成都一家苍蝇馆子后厨做饭。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燕京书评:确实是出现这个问题,今年北京的榜单上有很多大酒店里的餐馆,这让很多中国人摸不到头脑,因为中国人是不太会到这样的地方吃饭的。


扶霞:确实是这样。中国人宁愿到这样的街边好吃的“苍蝇馆子”,也不太习惯到大酒店吃饭。很多中国很好的餐馆,却得不到米其林的认可。这是米其林的问题,而不是你们的问题。当然,米其林也有它的好处,那就是它很少收红包;在这个角度,米其林是它的优点。我不知道中国是否也有和米其林类似的榜单,他们的客观度又是如何保证的。

 

燕京书评:有一种判断,认为外国人吃中餐的频率和习惯程度要高于中国人吃西餐的频率。比如说,在国外,左宗棠鸡之类的食物或中餐馆也都很受到外国人的欢迎。但在中国好像不是这样,你认同这样的观点吗?


扶霞:这个问题很复杂。西方人吃中餐,其实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在英国,中餐是最受欢迎的外国菜。所以,基本上很多人都会说自己喜欢中餐,但他们其实是没吃过最好的中餐。在早期,外国人吃过的都是一些非常简单的粤菜,这不是正宗的中餐。现在外国的中餐馆慢慢开起来了,各种菜系都有,川菜、东北菜、鼎泰丰在国外都出现了。所以,西方人慢慢也开始理解,有高级的中餐,也有外卖,这需要一个过程。


外国人其实很难接受中国饮食文化的一个理念,那就是口感。西方人不能理解中国人因为口感而想吃一个东西,比如鸭脖、海参、凤爪、鹅肠。对于西方人来说,他们不会吃这些东西,在他们看来,它们吃起来像塑料袋。中国人喜欢吃凤爪和鸭舌,享受脆脆的口感,西方人不太能理解,因为他们觉得这些食材没有肉,没什么可吃的,要扔掉。


中国人吃西餐,大概还是从90年代开始。那时候,绝大多数的中国人是没吃过西餐的,披萨饼也没吃过。现在来说,中国人大多数都吃过西餐,至少是披萨饼和肯德基,这些最简单的西餐是吃过的。一定程度上说,这些东西都不是好的西餐。在这个问题上,中国人谈西餐和西方人谈中餐是很像的,因为双方都没有吃过对方最顶级的菜品。


比如说,丹麦的食物和意大利南部之间有很大的区别;而在意大利本土,南部和北部的饮食习惯又不太一样。西餐也是跟你们的中餐一样,会划分菜系、并存在大量很大差异。很多中国人问我,你们就是吃汉堡是吗?和西方人接受不了一些食材一样,中国人也接受不了我们的奶制品,很多中国人不太习惯奶制品的味道,会腻口。


但中国的年轻人,包括很多人到国外留学,他们也有机会吃到更好的西餐,也更能接受西餐文化。这也需要一个过程,跟西方人接受中餐一样。


燕京书评:很多中国人即便是吃到了最顶级的西餐,但还是不喜欢,或者觉得吃不惯。在更形而上,或者说文化层面,中西方在对食物的理解上有何区别?


扶霞: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中国人对食物有另一层理解,那就是所谓的“食药同源”。中国的养生文化很悠久,中国人会用这个菜是去火的,那个菜是清热的,这都跟中医有关系。中国人在生病时,都会先从吃上解决问题,想想吃什么会让自己舒服一点,西方人不太会考虑到这一点。


另外,中国人很讲究搭配。中国人吃炒饭,肯定要再加一碗汤,因为很干,必须要顺一顺才舒服。在中国的肯德基,你点了一个香脆鸡腿堡,一定会再点一碗蔬菜汤。可是在国外,没有蔬菜汤。我自己现在已经中国化了,如果我到美国的餐馆吃饭,会感到不习惯,因为他们没有青菜,只有沙拉,还是太油腻了,对我来说。


采集鞭笋的扶霞。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如果没读剑桥,就去学厨子了」


燕京书评:你93年的时候到四川大学读书,后来去了成都烹饪专科学校学习了三个月,为什么会这么做?这似乎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太理解的。


扶霞:我来中国的目的,就是旅游和学习汉语。剑桥大学毕业后,我来中国的最大目的是了解文化。我的方向是民族文化与历史,但当时我的中文水平是不够的,所以请了一位私人老师来教我汉语,我学了一点点。


成都是一个特别休闲的城市,所谓“少不入川”。90年代的成都是一个特别好玩的城市,它的氛围也影响了我,可以有机会欣赏它的慢生活。一开始,我只是在笔记本上记录叶儿粑、蛋烘糕的做法,跟菜市场的小商贩聊天,跟四川朋友学习几个简单的菜,我把这些都记录下来。我偶然听说了四川烹专,和一个德国同学就去上了几节私人烹饪课。在这期间,我和那里的老师成了朋友,他们就邀请我到烹专继续学习了三个月。


在十八岁时,我特别想去一所烹饪学校学习,一开始想去法国学法餐。我在牛津长大,因为学习成绩很好,我身边的朋友都想去剑桥学习,也因此走了跟大家一样的路。从川大毕业后,有这么个机会我就去了。


很多中国人问我,你父母是不是不支持你做一名厨子,他们是不是很不理解你的做法?其实我的父母很支持我,我母亲也喜欢做菜。而且在我看来,我从来没觉得在剑桥大学学习英国文学就比做厨师高贵,我从来没有瞧不起厨师,大家都是一样的。


在四川烹饪专科学校学习时的扶霞。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燕京书评:现在很多中国的年轻人也开始做出不同的选择,比如开一家小店,经营一家餐馆。大家的选择开始多样化。


扶霞:我一边学习、写书,也做菜。因为我有英国文学的学位,又去了烹饪学校学习,可以很好地把二者结合起来。在中国,很多作家会写,但不会做菜;很多厨师会做菜,但不会写。在中国,很多菜谱都是两个人合写的:一个人做菜,一个人写文字。但在《川菜》里,每一道菜都是我亲自做的,里面的照片也都是我自己拍的。


现在在英国,我也发现了很多中国年轻人开的小馆子,他们往往都有很高的学历背景。但是想做一名优秀的厨师,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我认识很多老师傅,他们从十几岁开始处理鸭子和鱼,从切配开始一点点做起来。如果你是一位炒菜师傅,会承担很大的压力,因为需要时刻关注火候,一秒钟走神了就会坏掉;而且工作环境很恶劣,温度很高。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一些人不太愿意做厨师,因为很累很苦。


现在很多年轻人开的馆子都不是炒菜馆,比如伦敦有一家小面馆就做得非常好吃,是重庆来留学的年轻人开的。开一家面馆不是特别复杂,难度不是那么大,当然也很好吃。


在四川烹专的扶霞。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燕京书评:与在国外的出版顺序不同,在中国是《鱼翅与花椒》先出版,而《川菜》在后。我们可以把《川菜》这本书理解成一个菜谱吗?


扶霞:我原来的目的是在国外推荐川菜。在20年前,外国人没人听过川菜,听过川菜的人也没吃过。从川大留学后回英国,我觉得这么好的菜系甚至都可以跟法餐相提并论,西方人却不承认它,真的没道理,这就是我写《川菜》这本书的目的;但是,西方人一点都不懂,所以我也要给予他们一定的文化背景,让他们了解川菜背后的故事,让他们更好地理解川菜。于是,我就写了《鱼翅与花椒》来介绍四川的文化故事和人。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书可以在中国出版。《鱼翅与花椒》,2008年在英国出版,十年后它来到中国。我更没想到一个英国人写的中国菜谱会在中国出版,很吃惊为什么中国人想看我写给外国人看的菜谱。但是,我是很认真对待这件事的,我在厨房里试过所有的配方,记录了每一勺酱油和淀粉。如果读者按照我的配方,是可以做出照片上的菜的。


很多中国人告诉我,因为我是外国人,关注的点和中国人不一样。所以,中国人可能觉得很有趣,中国人天天都在吃中国菜,但他们可能从未认真打量过自己吃的食物。我作为一个外国人,可以带来新鲜的视角,这让他们很喜欢。


也有不少年轻人发信息给我,他们很喜欢我书中写的90年代成都文化,他们太年轻以至于没有经历过那一阶段。最近几年,我发现很多中餐馆从我的书中学到了更合适的菜名翻译方式,此前他们的菜名都翻译得很差。如果要推广中国的饮食文化,菜名翻译得如何是非常重要的,这是中餐对于走进中餐馆外国人的第一印象。


实际上,我还是很好奇,为什么中国人要看我的书?



「被疫情隔离在家时,做饭能带来久违的舒心」


燕京书评:新冠疫情还在肆虐,有研究说,作为后遗症,即便是治好了肺炎,但患者可能失去味觉,我不敢想象失去味觉会是怎么样的状况。你怎么看味觉的丧失,以及味觉对于一个人来说意味着是什么?


扶霞:确实是这样的情况,新冠病毒会对人的味觉系统产生影响。有的人在治愈后会彻底失去味觉,有的人一段时间后会恢复。还有的病人味觉系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喝咖啡的感受就像是在喝汽油。我们都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发现味觉如此重要。我们吃饭的时候,如果没有味觉系统的参与,甚至是很难完成这个动作的,这可以说是一种折磨。


在吃饭之外,我们无时无刻不在使用味觉系统。我们一直都在闻这个世界,闻一个人,闻一个地方,闻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因为我一直以来都认识到味觉系统对我们的重要性,自己也就非常害怕味觉系统的消失。


扶霞家的厨房有齐全的中餐调料。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燕京书评:疫情期间,你也在朋友圈和微博上分享你做的菜。在这么困难的时刻,食物和烹饪的过程对我们来说是否是一种安慰?


扶霞:一定是这样的。在现在的欧美,日常生活的秩序仍未恢复,健身房、电影院和餐馆都没开门。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只能把家里的日常生活安排好,才可以让我们舒服一点,因为没有别的办法。 之所以觉得做菜是好事情,因为对于被疫情困在家里的人来说,烹饪当然是一种安慰。很多被困在家里的英国人,第一次开始做老面面包和香蕉蛋糕。大家在烹饪过程中体会到的,正是一种久违的舒心。


作为一个美食作家,在疫情下真的很难受,有时我也思考为什么生活就变成现在这样?但是,通过社交网络,我的读者不断地传讯息给我,他们用我的菜谱做了菜,把照片发给我。他们告诉我,感谢你扶霞,你的菜谱和你的书帮助我们度过了如此艰难的日子。我们现在彼此隔离,借用这种方式我们可以联系起来,这让我在感动的同时,也很宽慰。


对于我个人来说,我在伦敦生活,没有疫情的时候,我经常出去吃饭,在中餐外我也会尝试泰国菜和印度菜。现在在家里,除了中国菜外,我也开始做印度菜、意大利菜、多米尼亚菜、印度尼西亚菜,希望能给我的隔离生活带来一些味道。


燕京书评:因为疫情,中国开始倡导分餐制、强调公筷,因为中国的合餐制是很容易加剧疫情传播的。但是,好像这件事在中国不太现实,大家依旧喜欢坐到一起吃饭,你怎么看待这个这个问题?中国有可能真正实习分餐制吗?


扶霞:2003年非典时期,我一直在湖南。那时候大家就说要分餐、要用公筷,但没有持续下去。在疫情面前,真正危险的是和你一起吃饭的人。我和三个朋友一起吃饭,无论是分餐,还是合餐,都很危险。


很多外国人刚到中国时,觉得用筷子夹菜不卫生。后来,在了解到如果只是夹自己要吃的菜走,而不是在盘子里乱搅和,其实也是安全和卫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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