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化】义男的青春<下篇>（柘植义春）翻译：橙子换马甲 / 嵌字：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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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男的青春》前情提要：画不出漫画的义男，接受了新认识的前辈漫画家田山先生的合作邀请，两人一起前往汤河原温泉闭关画漫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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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盘庄之外的漫画青春

文：胡晓江

《义男的青春》完成于1974年（《螺旋式》一举成名之后的寡作期），带到出版社却不幸未被采用，彼时义春因为寡作，家庭的经济状况进一步恶化，十分窘迫，次年长子诞生更是雪上加霜。被退稿给了义春很大的打击，究其原因，估计还是在于，这并非一篇有足够娱乐性的故事漫画吧，和同期夫妻日常题材偏于感性的轻松笔调不同，义春选择了更为冷静节制的笔调绘制这类自传作品，内容也相对严肃，像私小说，对现实生活采取了整合而非编撰的态度，因此多少有点反戏剧性，这实际需要读者有相当的主动性，去领会其中的趣味，义春对素材的精心取炼是含蓄的，更多体现为节奏，读者需敏感才有所得。

对于日本漫画家，资深爱好者们多少都知道些常盘庄的故事，那是日本漫画大跃进的梦幻元初年代，每个投身于漫画的新人都像原始股一样潜力无穷，到手冢治虫的圣地常盘庄镀金的漫画家们更是纷纷大获成功，漫画家的生活，也被抽象为编辑和漫画家如猫和老鼠一样追逐不休的单纯喜剧。然而事实并非全然如此，失败者总是难以被看见的，即使在漫画如此兴旺的年代，依然有盛衰之分。

贷本漫画（一种以出租方式赚钱的漫画出版模式，作品大多粗制滥造）流行的时期，义春曾尝到甜头，负担起了养家的重任，然而在贷本逐渐没落，即将被手冢治虫领衔的更为精巧复杂的新漫画潮流取代之际，义春陷入了困境，虽然试图模仿跟随，但最终他也未能成为新漫画时代的弄潮儿，直到《螺旋式》的发表，他自身成为潮流，却再次陷入困境，进而摆脱潮流的影响，去往了另一条行迹罕至的漫画之道。这篇《义男的青春》记叙了他的第一次漫画困境，而《螺旋式》后的第二次困境，请参见我在《夏天的回忆》中的解说。

从小就有很大生存压力，终于得以摆脱电镀工作（见《大场电镀工业所》《少年》），如愿以偿成为漫画家，柘植义春当然是渴望世俗成功的，他并不是一个故意拧巴或刻意清高的艺术青年，但他也是矛盾的。在《义男的青春》中，义男对漫画创作怀有很大热情，但为不能体现自我意图，而需要遵循一些教条（比如尽量有趣啦，要有坏人啦，中间有高潮啦等等）以迎合读者的生计作业深感苦恼，这时帮别的漫画家干活反而成了比较轻松的事情。义男特制的手甲和尺子让田山先生感慨：你是真喜欢漫画啊。这只是用心于制作的小细节，在义春的访谈中，也曾说起自己为吸引读者而下过的苦功，但他并不希望漫画成为快消品，在贷本逐渐消亡之际，田山断言画漫画没有前途，而义男则表达了自己对漫画前景的思考：出些（比贷本漫画）更有艺术性的漫画？这种思路已经充分预示了他难以在即将来临的漫画新时代获益，因为此后日本商业漫画的主流，一直是奔着比其它一切形式都更高更快更强的娱乐功能去的，而这一点，也终于在电玩和动画统治的时代遭到反噬。

和常盘庄的励志故事不同，《义男的青春》讲述的是失败漫画从业者的现实人生，真切而残酷，画不出漫画，拿不到钱，在家不被理解，躲在壁柜也无法解脱，出门遭人欺诈，处处碰壁，但作品的调子并不苦闷，郁郁寡欢的义男对漫画仍有热情，艰难处境中也不乏美好，有瞬间的相知（田山），短暂的相恋（米子），有温泉，有酒，有桔子，还有女人。

题图（见上篇）是雨中的落汤狗，几乎可以看作为漫画家对自身处境的自我观照。此时贷本漫画还未完全消亡，画贷本是有钱赚的，但已经开始不景气，出版社那种不由分说就付款的豪气是没有了，编辑的态度也变得更挑剔，行内人对贷本前景已经有了不太乐观的认识，而普遍民众的认识是滞后的，如义春母亲就仍然以为画贷本有钱可赚，是一个热门职业，在这样的环境中，义男和家人之间是隔阂的，家人理解不了他的苦闷，这种隔阂被slump（低潮）这个英文词有些自嘲感的体现出来了。深陷slump的义男到出版社，只讨得了区区3000日元，遇到了贷本漫画界的老油子田山先生，初涉社会的义男被他忽悠上了贼船——其实对当事人来说也是不坏的选择。

我们来分析一下田山先生是个怎样的人，在这个故事中，他同样是一个失败漫画家，但和义男不同，通过他可以折射出贷本漫画过去的荣光，和现在的不妙境况。首先，田山先生肯定是个有着成功履历的贷本漫画家，估计是二三线的名家吧，从他端着的架子，吹破也不撤销的牛皮，和出版社间的广泛人脉可以看出，余威犹在，可以轻易拉到项目，这就比义男的窘境要好得多。在贷本漫画全盛时期，出版社撒钱豪气的状况比比皆是，大概就因为钱来得太容易，把田山先生宠成了这行当的老油子，随时挥霍和行乐就不说了，既好面子却又全无信用，这样一个矛盾的人，兼有天真和精明，诚恳和油滑，并不是一个全然的反面人物。

田山先生在我看来，是太过于惟妙惟肖的一类人，在现实中也显眼的存在着。在一时的得意里变得骄纵，面对失意却越发自私任性，这样不讨喜的人，却是被成功和失败双重伤害了。毫无疑问，他曾经维系过这样一种生活，钱来得容易，习惯了挥霍，一次两次不讲信用，换个出版社一样给钱，所有人都哈着顺着他，这样的顺境让他变成了一个讨厌的人，而当贷本漫画渐渐走下坡路，年轻的编辑已经不卖他的帐，毫不客气的要求修改，年长的编辑还愿意相信他的实力，给他机会，只是也已不再为他的糟糕信用买单，在这种局势下，他也天真的和年轻编辑说构图，却被不容分说的“好看更重要”驳得灰头土脸，专业颜面扫地。

图注：看似不务正业的老油子田山，其实也有认真画画的一面，只是毕竟体力减退，才能也不如当初（谈合作时，年长编辑以“先生能动真格的”为前提，可见敷衍的作品已不是一两次），好逸恶劳的性格也占了上风，全篇看下来，认真工作的田山先生也就这么一处。

田山先生的精明当然不止体现在厚脸皮昧义男的小钱，其实那也是被动的，在车上悄悄数钱的样子，已落在义男眼里，确实是车钱不够，后来的遁走倒也未必是刻意的圈套，自私到不顾别人恐怕才是主因。田山的精明体现在他并不是幻觉自己还是大拿，而是充分认识到自身的处境和贷本的状况，一面继续摆架子，多少也是为了忽悠别人搞的形象工程，捞一笔算一笔，有今日不考虑明日，潜在的想法恐怕是反正行业将倾，这点名头能换多少算多少吧。另一面则是做了非常踏实的另一手准备：印制春宫卖钱。虽然作为生意并不成功，这种冷静的精明，毕竟还是有画家本位的天真，敌不过现实小商贩的一句“会比照片强么”，“有人就爱好这个，还不少呢”，这种应对实在没啥说服力啊。

而田山先生的诚恳则体现在和义男相处中，几次难得的真情流露，不需要做出有面子表象的时候，比如作为专业人，不自禁的夸义男喜欢漫画的热忱，贩卖照片失利后，说出了对贷本漫画前景的灰心判断，自嘲一把年纪了还画漫画，劝义男另寻出路，再有就是，不动声色已看出义男和米子之间的情意，基于男人立场给予点醒，当然，这是一种粗俗局限的男人见解，但与他来说，也算是把义男当小弟般，不能再多的善意。

在利益面前，浮萍样的交情自然作不得数，老油子把义男抛下就此不管了，这种凉薄也是符合人物性格的。当然，田山先生并非生活的强者，实际上，他的境况已在不断滑坡，基于一点清醒铺设的后路：卖春宫画的生意也难盈利。田山仍然只是个被时势和命运捉弄，缺乏足够的自控力，随波逐流到丢盔弃甲的混世小人物，或许他还自以为尚可掌握，并不珍视机会，不愿改的稿子的费用就随便放弃，一家出版社稍有不如意就再谈别家，看似精明，对自己机会已不多的现状其实还是缺乏认识的，而在他的后方，夫人已和他信赖的助手苟合，这只是偶尔显形的一处溃堤而已。

米子作为给主角带来一丝慰藉的女性角色，大概是真实存在的，在义春另一篇婚后旅行的漫画中，她也曾出场，作为义春怀念的旧情人。而以她为原型的现实女体和样貌，似乎也多次出现。在柘植义春之前，日本漫画中的女人基本是极尽美好，或以抽象线条示意的，因此把真实的女人画入漫画，是义春的创举，引发了评论家的热议和同行的仿效。义春笔下的女人非常真实，带有几分民间粗俗感的样貌，气质又不乏日本女性的传统美感，身形常有赘肉，却让肉体变得更现实，增添了可以触及到的强烈刺激感，这些在本篇的米子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米子是善良的女性，她有些喜欢这个闷头画画的老实青年，不能即时答应他的求欢，却百般关照他，教他逃走（对应之前田山先生所说她和老板有一腿，以及她对老板娘的抱怨，这个看似有些离谱的建议，其实倒有几分合理性），有种姐姐似的温柔，她鼓励义男要胸怀大志，这句看似有几分定情色彩的豪言，也成为了分手时的遗语。

义男当然是个可爱的人，虽然有很多缺点，但那种单纯和专注，在田山先生的衬托下，应该会更有魅力吧，婉拒田山的共狎之邀，上门的女人在身后会让他面红耳赤，心猿意马，但问到田山先生是怎样的人时，他不自觉脱口而出的却是对其漫画的评价，这些憨态落在米子眼里，应该是很讨喜的。

回到东京后，出人意料的是，米子来看义男，义男的母亲让他换上干净的内衣，应该是让义男陪同米子去神社参拜，倒不是预见到他们开房，但这个举动显然增进了米子的好感，两人就这样交往了，不是抽象美丽的女体，而是真实诱惑的味道，有经验的引导着义男，那种欢愉的处理是非常微妙的，不似宣泄，更似兑现。

在此之前，义男向着山林呼喝，是全篇闷堵情感最宣泄的一幕。山腰上义男远远望见米子，开始还别头生气，随后却不得不开朗，是啊，相隔这么远，你那别扭的表情谁能看得到呢，只有挥动手臂打招呼，才是能被对方领会的唯一语言，人和人的关系，因为这单纯的联系变得温暖美好。再往上爬，山下的尘世只剩下一段绵延山路，一切都被暂时抛离脑后，抬头望见山顶豁然大片的桔林，米子用两个桔子贴住面颊，五官并不精致，却格外动人，这是义男从山顶带给他的桔子，这时两人之间虽然没有突破，却已到更为相互依恋的巅峰，她像对情郎那样握住义男的手让他逃走时，已经很像有句没说出口的承诺：你先走我随后就来。其实，女人是很难抵御这种困境中的浪漫的，义男被田山抛下，作为亲历者的米子和他之间就多了某种牵绊，微妙的怜悯和责任感引发处境的共鸣。求欢不成的暧昧只是基于春宫画撩起的欲望，到桔子山，才真正激起了女人的情感，这才是女人无法抗拒的浪漫，对义男来说，一切都处在灰败结束的低谷，而对女人来说，新鲜的旅程正要开始，到东京来，这是一个男人并未察觉，女人却在心中早已确立的兑现。

虽然，浪漫到现实并不是那么迷人的，像社会交际一样的相处，参拜神社，逛东京，不再是那个身处孤境的老实男人，和唯一对他存有善意的美好女人，汤河源的前戏氛围已经太浓郁，拖延到东京来其实是有约略扫兴的，如果，如果能就在那个小小的绝境中发生，应该会更为美好吧，虽然现在没有那么完美，但这打消不了女人兑现浪漫的强烈渴望，两人还是交往了。这里义春的处理是非常精巧的，不知是创作者的技巧还是敏感者的直觉，恋情确立后迅速无甚可说，甚至急转直下，其实是必然吧，借钱只是让她进一步认清现实而已，于是留下那句汤河原的定情语，米子选择终结了这段关系，把恋情封存在最初的汤河原。

义春漫画中，即使着墨很少的人物，都有堪称微妙的表现，义男的弟弟、母亲、继父，田山先生的助手，夫人，女儿，如果要细细推敲，再有几千字也说不完，没有任何一个纸板人物，我感觉他们在那里活生生存在着，这份笔力，绝对不是普通的青年漫画可以比拟的，当然，这虽是生活的原貌，却不是照搬可以做到的，义春的高明在于取炼，将自己的敏感体现于每一格画面，每一句台词，甚至每个人物的神情姿态，处处是细节，田山先生悄悄数车钱的窘态，义男刻意保持目不斜视的神情；田山家女儿见生人来时的羞惭反应；义男母亲对儿子毫不掩饰的给予压力，却又不是真的不关心儿子，她局限于自己的认识，能做到的也就是这样了；还有义男的继父那种虚有其表的威严，面对一箱手工布偶时的失措。不动声色之间，义春给予每个角色充分的悲悯和体察，作用于作品，构成极为精巧复杂的编织，信息量之庞大，已远远超出了75页的表面篇幅。

最后两页，故事急转直下，又戛然而止，漫画家的青春，就以这样惊悚的时间流速在一页内挥发殆尽，再回望题图，落魄漫画家的处境，其实比落汤狗都不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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