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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石行】常盘庄败者---森安直哉

胡晓江 异常漫画研究中心 2019-03-06

(本文部分资料来自王大明对维基百科的翻译)


图:常盘庄纪念,右上角为森安自画像 


昭和时期的日本,作为漫画圣地的常盘庄,大师云集,一荣俱荣,居住在那里的漫画家,几乎每个人都获得了成功,除了森安直哉。最初知道森安是在王新禧老师豆瓣连载的《日本漫画杂志争霸史》中,虽然只有一小段,却令我对他产生了好奇,原文如下:


“1956年2月,在牛奶店打工的森安直哉(森安なおや)因为满脑子只惦记着画漫画,延误了送奶,遭客户投诉,被炒了鱿鱼。这个幼年时就死了母亲的苦孩子,无处可去,唯有投奔朋友铃木伸一。情同手足的两人在常磐庄同住一室,亲密无间。幸而那时人心质朴,若是现在,非被腐女们怀疑是“好基友”不可^_^。


森安直哉是个真正命苦的人,一辈子都在逆境中挣扎。刚在《漫画少年》上发表了短篇,就碰上《漫画少年》休刊;被贷本出版社拖欠稿费,导致和铃木约定的各付一半的房租也拿不出钱,最困难时,铃木只能卖掉书籍和西服当他俩的伙食费;森安还是被杂志社退稿次数最多的常磐庄漫画家。渐渐地,他丧失了继续做漫画家的勇气与恒心,终于在1957年初,逃一样脱离了常磐庄,这也导致了他被新漫画党除名。


森安直哉改行后,依然命途多舛。给酒馆打过工、在食堂洗过碗,还当过见习木工、家庭用品推销员等,没一样干的长久,只得再度执笔画贷本漫画。可惜那时贷本漫画已开始衰落,也混不下去了,无奈搁笔十年。三十六岁本命年时,妻子又与他分居,凄凄清清,临到老一个人孤寂地死在公寓。总之,论出身,森安贫穷寒微;论人生,森安是漫画家里最惨的;论漫画成就,他在常磐庄里和横田德男一起垫底。任谁见了,都会和笔者一样,对他掬一捧同情泪。


森安直哉的漫画作品多为短篇和贷本,主要有《堀部安兵衛》、《すずらんの花咲けば》、《赤い自転車》、《月夜の子守歌》、《おさげ社長さん》等,如今皆已乏人问津。”


以上摘自:《日本漫画杂志争霸史》 — 王新禧


图:常盘庄旧照,森安的位置在左一


我对失败者着迷,于是搜索了常盘庄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森安直哉。


我不太喜欢王新禧老师的论调,也是国内几乎所有谈及日本漫画史的论调,那就是手冢大神中心论,编辑和漫画家之间喜剧般的猫捉老鼠游戏被津津乐道,围绕着手冢治虫的天才事迹,仿佛真由他一个人包办了日本漫画进化的全部节点,至少在彻底进入高速发展的商业漫画时代之前是这样,仿佛只有他是唯一的主角,其它都是路人龙套,或受到主角感召的小弟(虽然大多也是事实),或刺激主角成长的功能性配角。甚至连岛田启三这样的漫画名宿,都被标签为手冢成功之路上滞碍一时的跳梁小丑。


然而并非如此,手冢治虫确实是伟大的开拓者,他五花八门的创作,有如名著普及版,将日本漫画带入了一个说故事艺人时代,那是娱乐匮乏,漫画缺少强大竞争者(如影视、游戏)的时代,然而漫画不止于此,就像文学不会止于评书,进入电影和游戏主导体验感的新时代之后,漫画分镜那种流畅的视觉体验不再是优势,那么它作为图像小说,向文学和艺术靠拢,甚至未来回归“作者漫画”的本质也就不奇怪了。以这个角度去衡量,所谓漫画成就,当然就不只是商业上成功这唯一的标准了,即使在大师云集的常盘庄,森安直哉的漫画成就也并不垫底,而是独具一格,无可替代。


图:森安的初期贷本


图:森安初期代表作,贷本《红色自行车》,盼望拥有一辆红色自行车的三口之家,弟弟疼惜姐姐的心情,童年的寂寥感,刻画细腻,使之成为昭和名作,森安后期漫画的特点,此刻也已显出端倪,对天上云层和地上水洼格外关注的趣味。


最初,森安直哉只是有特点的贷本漫画家,代表作是《红色自行车》,隐退多年后出版的单行本《乌城物语》,却产生了极大的蜕变,当我第一次知道这本书的存在,看到那种迥异于主流日漫的风格,却倍感亲切,由于是小地方出版的限量本,在亚马逊上没有条目,所以想尽办法才买到。


图:《乌城物语》选页


难道商业上不成功,对漫画形式语言的开拓就不是贡献了吗?时至今日,我看森安的《乌城物语》,依然会受到启发,和现代图像小说的意趣想通,可惜在执着于将漫画创作视为服务的日本,连柘植义春那样叙事上相当强劲的漫画家,作品都没有市场,自不必说森安风格散淡的漫画小品,他后期作品的气质超前于时代,对每个格子都精心推敲,节奏缓慢,比较接近不强调叙事的艺术电影。


森安的个人境遇曲折离奇,出人意表的失败贯穿了他的一生,他是漫画圣地常盘庄的最初成员,却无法跟上手冢治虫引领的时代潮流,转行回老家,被新漫画党除名。他是战后漫画最具盛名的大师田河水泡的弟子,师父甚至是他的媒人,最终却被逐出师门,成为一时丑闻。


通过王大明的翻译转述,我从维基百科上获知了更多森安的事迹,和王新禧老师抽掉血肉只留标签,似乎是拿来衬托手冢等人之伟大的描述不同,无论是作为人,还是创作者,森安直哉的独特性都无法一言蔽之,如果要提炼,也许更适合他的描述是具有自毁倾向的艺术家人格吧。


图:森安初期作品


森安直哉生于1934年,1953年成为田河水泡的弟子,1954年和藤子不二雄等人结成新漫画党,1956年搬进常盘庄,成为铃木伸一的室友,开始漫画生涯,但因为奉行“有了钱首先要食物然后就是玩”这种任性的生活态度,名义上约定两人均摊的房租,森安几乎没出过,王新禧老师的版本中“铃木只能卖掉藏书和西服”,是不准确的,真实情况是森安自作主张变卖了铃木的藏书和西服,作为自己的伙食费。此外,1957年的逃离也不仅仅关乎勇气和恒心,而是森安预支出版社稿费,却不遵守截稿日期被漫画编辑放弃,以及赖掉寺田等人的借款,加上贷本漫画不景气,最终从常盘庄逃跑,才导致了新漫画党对他的除名。也许王新禧老师觉得这样突兀的情节,过于喧宾夺主,因此进行了简化吧。


然而这是能体现出森安性格的细节。昔日同伴们倒没有因此看不起森安,反而大多肯定他的才能,铃木伸一对森安的评价是粗中有细(豪快中带着纤细),表面看是聚会中活跃的气氛制造者,实际却无时无刻不在观察着每个人。森安最初画漫画时不知道需要先画草稿,于是直接画,稿子上到处都是修改液的痕迹。有一次藤子不二雄两个人在恶作剧中,给他吃了蜡油做的花生米,森安说很美味,其实他不觉得美味,只是故作惊人之语。1976年田河水泡的77岁生日宴会上,常盘庄的故交济济一堂,手冢治虫·藤子不二雄・石森章太郎・赤塚不二夫·铃木伸一等等昔日伙伴一起围着拍照,只有森安一个人故意背对着镜头,留下了一个背影。


离开常盘庄之后,森安做过许多工作,酒店经理,洗碗工,木工见习,家庭用品销售等等,比较值得一说的是他在新宿的米兰座做酒店经理,快要拿到奖金的时候忽然辞职了。40年间,森安仍然断断续续画了一些漫画,随着手冢封神,常盘庄成为圣地,曾是其中一员的森安并非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契机,编辑和昔日同伴不止一次劝告他不要浪费自己的才能,然而他始终保持着“高兴就画,心情不好就不画”的任性,无法完成约稿,总是对编辑说着对不起对不起然后逃跑,就这样,森安不断错失命运的转机,或者与其这样说,不如说他的一生仿佛都在逃避成功,追逐失败。


最惨痛的转机是在1981年,NHK电视台的特集《现代漫画家,立志伝》,围绕为拆除常盘庄而召开的25年后“同庄会”的纪念节目,原本是针对常盘庄大成就漫画家的访谈,播出时却将其它成功者抛开,将焦点完全落在了常盘庄败者森安身上,令他成为整个节目的主角,工作人员问他“是否还想东山再起,现在开始能否成功”,森安笑着回答“衰了25年绝对无法挽回了啊”“我只是小角色,要是我在的话,不是会给常盘庄其它人的厉害成就碍眼了吗”,节目播出后,田河水泡震怒,觉得家丑外扬,森安丢自己的脸同时把师门的脸也丢尽了,于是将他逐出师门。


同时受到牵连的是森安提交给集英社的新作未完底稿《十八岁三个月的云》,被编辑说太老土了不采用,但实际上,根据森安的朋友,古本店的店主给出的证言,原本集英社是准备采用的,甚至为他配备了助手,但NHK电视台却建议他们不予采用,说这样才能显得森安这个人很失败(作为节目的噱头)。就这样森安被这档节目推入主流视野,又无情打上失败者烙印,被一次性消费了,而他误以为会得到电视台支付的报酬,结果却只有一块桌布。




十六年后,森安的单行本终于出版了,却不是《十八岁三个月的云》,而是他以故乡冈山为舞台悄悄绘制的《乌城物语》,形式类似自出版,生前印量仅2000册,是由当地同学会筹钱合作出版的,以此为契机,森安直哉被推荐加入了日本漫画家协会的关西支部。《乌城物语》虽然有众多旧友、一线漫画家们(两位藤子不二雄+石森章太郎+赤冢不二夫)的序言加持,却仍然籍籍无名,隐没在日本漫画史中。两年后的1999年,森安因心力衰竭去世,两天后遗体才被分居多年的妻子发现。



在2010年出版的森安传记中,他被称为常盘庄无赖派漫画家。无赖派这个定义源于战后日本文坛,泛指有着反抗权威的意识,对生活采取自嘲和自虐的态度,专写病态和阴郁的东西,具有颓废倾向的作家流派,主要成员包括太宰治、坂口安吾、织田作之助等人。更多评论家和读者开始重新发现森安,不止于他的人生,也包括他的作品,有读者一语道破:无赖,就是自由人啊。也许是这样吧,森安追逐的只是无拘无束的自由,有什么比身为败者更自由呢。然而他并不是漫画的逃兵,《乌城物语》中的天光水色,蕴含着他对漫画和故乡的强烈爱情,我们怎能说他不勤勉,这些精心雕琢的画面,罕见俗笔,如果换一个角度去衡量,去除对读者的服务性,却是要比那些世俗成就远远在他之上的漫画大师们更真挚了,也许依然可以说,他就和手冢治虫,石森章太郎,藤子不二雄他们一样,以常盘庄为一生命运的发端,虽然散漫如浪人,却依然是以不同方式,将生命中最宝贵的生机奉献给了漫画吧。





附文:书缘


我买到的《乌城物语》里面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是森安署名的“长谷先生斧正”,因为很薄,大致翻翻是很容易忽略的,大概也因此竟流落到我手中。我一直都有个猜测,这个长谷先生,不会就是长谷邦夫(漫画家、漫画评论家)吧?原本只是随便想想,却因为和臆想图志的讨论,越来越觉得可能。森安和长谷邦夫曾共同参与十二漫画家合著的《常盘庄物语》。我的《乌城物语》是初版本,印量2000册,97年1月12日出版,森安在1月19日的赠言中表示“如获批评十分荣幸”的长谷先生,显然在漫画界,而不是某位姓长谷的邻居。两年后,森安即去世,十多年后才有新版《乌城物语》,所以他生前的赠书不会太多。长谷邦夫于2013年脑溢血入院,存在旧书清理的动机,也可能是他的后辈代为清理,而我恰恰是2014年在骏河屋搜得并购入此书(约4000日元)。遐想着见证历史的关联物,就这样落入我手,真是神奇啊,这封短信可远远比签名珍贵多了。


延伸阅读:探石行系列

>>夏日枇杷树

>>空想绘物语

>>漫画家的妻子

>>蓝调台风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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