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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的嚎啕大哭

余杰 年猪 2021-10-06

沈从文与夫人张兆和



文丨余杰


在网上看到一篇署名依旭的文章,写于一九八五年。当时,作者大学毕业后到一家杂志社工作,有幸采访了沈从文老人。那时,沈从文住在西交民巷附近社科院的一座高层公寓里。采访时老人一直坐在一个老式藤椅上,气色不错,很平和,总是笑眯眯的。


沈老说话有点惜墨如金的风格,话很少也很精炼,但话里话外却让人回味无穷。比如他和马思聪是很好的朋友,但提起来也就是那么淡淡的一句:“可惜后来他走了。”沈老说了好几回:“我一直是乡下人。”他说:“从湖南到北京我还是乡下人,想变,人家也变了,总也赶不上,到今天我还是乡下人”,“我不是聪明人,不会变”。采访者问得最多的当然是文学方面的问题,不过这方面沈老讲得很少,好像对自己的文学成就不那么在意。


他一再说:“我的东西都是习作,不值得读的”,“文章没有一定的作法,要说经验,那就是多写,自然就好了”。当问起为什么一九四九年以后就不写文学作品了,他看似随便地说了一句:“新中国建立后我还是简单,没想到那么复杂。”


当时一起去采访的,除了杂志社里的摄影记者,还有一个临时跟着来的外文版的专稿编辑,是个相貌清秀的女孩子。当问起“WG”的情况,老人讲:“说起来,在‘WG里我最大的功劳是扫厕所,特别是女厕所,我打扫得可干净了。”显然这个女孩子挺感动的,突然就走过去拥着老人的肩膀说了句:“沈老,您真是受苦受委屈了!”她的举动完全是出于自然、真诚而没有丝毫的矫情。但更没想到的是沈老的反应,他一点预兆也没有地抱着这位女记者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他哭得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什么话都不说,就是不停地哭,鼻涕眼泪满脸地大哭。


这下子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天真的女记者自己也弄了个手足无措!还是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出来打圆场,她就像哄小孩子一样又是摩挲又是安慰,这才让老人安静下来。后来想起来,这大概是采访中最出彩的细节,可惜后来发表的稿子里根本没提这事。


后人已经很难理解沈从文内心深处的苦楚了。后来,我读到学者赵园写父母的往事,几乎可以同沈从文的“失态”相提并论。赵园回忆说:“我还记得‘破四旧’初起时,父亲将家里收藏的长袍马褂全剪成了碎片,这些长袍马褂是缎子缝制的,在那之前我不记得曾经见过。景泰蓝花瓶已经埋进土里,又刨出来砸扁。那瓶子太结实,砸它像是很费了力气,但父亲的手哆嗦着,拼力地砸。你能相信这同一只书生的手,曾将一把手枪拍在我家乡的地方当局面前,追令其武装民众抗日吗?被认为有问题的书,已抢先清理了;一时舍不得扔掉的,一律撕去了书皮。更急于消灭的,还是所写的文字,文稿,日记,信件等等。撕之不已,继之以烧。那一把秦火被士大夫骂了两千年,但这当儿连你也会相信,焚,确实是最最彻底的办法。一定要眼看着那些文字变成一小堆灰,你才能放下心来。”


而她的母亲,虽然仅仅是一名幼儿教师,却被打成了“右派”,被归入了不可接触的“贱民”的行列。父亲的回忆录中这样描述母亲:“她的处境和精神压力所淤积起来的痛苦,也总有抑制不住的时候。她虽然决心在子女面前不流露一丝一毫的脆弱,但忍耐毕竟是有限度的。在一个夏夜,大概是星期六吧,子女都在膝前,她突然像决堤一样,痛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最后凝结为一句话:我和爸爸离婚吧,离了婚,彻底划清界限,就不会连累你们了。


赵园的父亲为什么会从英雄变成了懦夫?赵园的母亲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地要求离婚?答案也许跟“沈从文为什么会嚎啕大哭”一样。


人类历史上最邪恶的力量,不是致力于剥夺人的财产、消灭人的肉体,而是致力于贬低人的尊严、摧毁人的信念、破坏人的亲情。


你不是喜欢读书吗?那么,让你“自觉”地烧掉自己的藏书。你不是热衷于拿笔写文章吗?那么,让你那拿笔的手拿起扫帚扫厕所。你们不是互相关爱吗?那么,让你们彼此成为仇人。在“WG”时代,自由被置换成罪恶,个性被贬斥为反动,爱情被涂抹上“黄色”。不仅如此,这种最可怕的力量还力图消灭人类天赋的审美的情趣和向善的追求,它把文明当作最大的敌人。


因此,它认定接近文明的人天生就是有罪的。它以兽性取代人性,它以兽道取代人道。它赞扬愚昧,它歌颂痞子。肖斯塔科维奇在回忆录《见证》中写道:“不一定要枪毙或者苦役。你可以通过简单的事情,通过生活方式杀害一个人的内心。”正是这种每一个空气分子里都浸透着“恶”的社会氛围,迫使沈从文“忍辱负重”地去打扫厕所,而这种耻辱深深地埋藏在他的心中,最后聚集成了一场白发老人的嚎啕大哭。


然而,即便痛哭一场,这种内心的伤害、灵魂的伤害依旧无法弥合,它像一把钝刀子一样慢慢地穿透了心扉。晚年的沈从文再也无法恢复他的写作能力了。


也正是这种邪恶的力量,湮没了赵园的父亲昔日那大无畏的勇气,而使之成为恐惧忠实的奴仆;它也戕害了人类最基本的血缘纽带,扭曲了丈夫与妻子、父母与子女之间最纯朴、最牢固的感情。


我明白了,那射向柔石、瞿秋白和闻一多们的子弹并不是人间最可怕的东西,更加可怕的是那股逼得胡风、路翎变成疯子,逼得老舍跳湖、傅雷上吊的“看不见”的力量。鲁迅说过,即便是“真的猛士”,也斗不过这“无物之阵”。那个时代,被毁掉的是“尊严”、“个性”、“自由”、“亲情”、“信任”和“文明”这些人类最值得珍惜的东西,直到今天,伤口依然没有愈合。


沈从文


--END--


(本文选自余杰著作《铁磨铁》,上海三联书店2003年出版。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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