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自[法]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荒谬的墙》欧启明译 译林出版社 2016
和伟大的作品一样,深邃情感的内涵通常在陈述之外。在行为和思考的过程中,在灵魂本身无法觉察到的情况下,灵魂中亘古不变的冲动的厌恶通常会重新出现,并且被复制。伟大的情感有自己的一片天地,这个世界可能是卑微,也可能是辉煌的。凭借着一点激情,它把一方天地点亮了,在那里,它找到了适合的氛围:有的人嫉妒成性;有的人只考虑自己;有的人志向远大;有的人非常大方。如果换一种说法,这一方天地指的就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或一种心智形态。比起最初的情感,那些已经分化、精妙的感受甚至要更加真切,因为前者是晦暗难明的。它是模糊的,但又是决绝的,是遥远的,但又近在眼前,一如那些带来美感或唤起荒诞的感情。荒谬是那样直接而不尚装饰,让人感到非常沮丧。它虽然明亮,但是没有光芒。它是极其狡猾而难以捕捉到的。然而,我们思考的价值也就是这种困难之处。任何人的身上都有一种在避开我们无法抑制的东西,因此我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地了解一个人。但是,我能够在现实生活中通过采取一定的方法认识和了解某个人,这种方法就是观察他的行为以及他对生活造成的影响。因此,在现实生活中,我也可以定义那些表面看无法捉摸的非理性感受,并对它们进行评价。从智力的角度来看待那些感受所造成的全部后果,看清它们的面貌并且标记出来,从而把它们所构成的一个世界描绘出来,就是我要采取的办法。当然,我即便把一个演员看无数次,从表面看我也未必能对他有更深的了解。但是,我如果采取下列的做法就不无道理了:总括他所扮演的各种角色,把其中的许多个角色遍观之后,再说自己已经对他有所了解。如果只看表面,这样的理论似乎是相互矛盾的,但其实也可以把它看成一则寓言。一个人在定义自己的时候,他真诚的冲动和他的伪装是不相上下的。所以,无疑还存在另外一种解析情感的门道。在心灵中情感无迹可寻,但却能在感情所引发的行动以及它所表现出来的精神姿态当中找到踪迹。我这样的做法无疑是一种分析方法,而非认知方法。因为只要是方法,就避不开形而上的问题,在悄无声息的过程中,它们通常能把被认为是未知的结论揭示出来。比方说,一本书的第一页其实已经包含了最后一页的内容。这种联系是必然的。在这里,我所定义的方法表明,无法认识所有真的东西,只有表象可以被列举、氛围可以被感知的情感才能够被了解。由此出发,我们或许能够触及那躲避的荒谬感,把它从那些完全不相同但是却亲密的世界当中找到。生活艺术的世界、艺术本身的世界、智力的世界都属于那样的世界。荒谬氛围产生,于是荒谬感产生。在荒谬专属的世界和精神的姿态当中,荒谬感又消失。这个世界被这种精神姿态用自身真实的色彩点亮了,那些条件优越却无法调和的形态被这种精神姿态分辨并显露出来,从而变得光芒四射。荒谬的发端是不值一提的,一如所有伟大的行动和所有伟大的思想的开端都不值一提:街角的转弯处以及饭馆的旋转门前通常诞生伟大的作品。甚至可以说,荒谬的世界比其他世界更能从卑微中汲取伟大。当被问到“在想什么”的时候,人们通常喜欢用“什么也没有想”来回答,在某种情况下,这或许是一种敷衍。对于这一点,恋爱中的人能体会得很好。然而,如果这个回答很诚挚,并且把当事人的灵魂的奇特状态表达出来,这或许就是荒谬产生的第一个信号。一种同样的节奏统治了起床、有轨电车、办公室或工厂的四个小时;统治吃饭、有轨电车、工作的四个小时;统治吃饭、睡觉,以及紧随其后的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此时,这种进度在大部分时间当中还能够被当事人跟上。但是,在以后的某一个时刻,“为什么”的问题在那个人头脑里产生了。于是,一切就开始于这让人吃惊的疲倦当中了。事实上,“开始”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在日复一日的机械生活中,疲倦产生了,意识的冲动也开启。疲倦让意识苏醒,并且把随后的一切触发。如此就剩下两条路,一是彻底地觉醒,一是重新纳入链条。到了最后,觉醒会不失时机地促成复原或者自杀。有一种让人呕吐的东西存在于疲惫当中,在这里,我认为这种东西是有好处的。因为意识是一切的开端,也是一切有价值的先决条件。这一看法并不出众,但是它显而易见。有了这个看法,如果只是对荒谬起源的问题进行大概的探索,短时间内已经足够。就像海德格尔所说的,万物都产生于单纯的“焦虑”当中。“明天”“等你将来有出息”“过一段时间”“长大之后你就会明白”,这些互不干涉的话都很有趣味,因为它们最终指向死亡——我们是依靠未来生活的。一个人总会发现自己已经年满三十,并由此判定自己已经不再青春,同时把自己放在漫漫时间当中,确定自己的位置。他会承认自己站在一条尽头是死亡的曲线当中的某一点上。他已经处在时间的控制之下,在害怕被抓住的恐惧的之中,把自己最害怕的对手辨认了出来。他希望明天到来,但他本来应该做的事情,是抗拒明天的到来的。荒谬指的就是这种肉体的反抗。我们发现了世界的复杂难明,发现我们竟然对一块石头感到这样陌生,发现自己正被大自然甚至是一道风景所否定,而我们却无能为力。这样,陌生感就要进入我们的身体了。有某种不属于人类的东西存在于一切的美的核心当中,连绵起伏的山脉、温柔的天空和婆娑的树影刹那间都失去了意义,那些感觉只是我们赋予那些事物的一种幻象。于是,那些事物变得遥远而缥缈了,堪比失落的天堂。于是,世界把原始的敌意重新展露了出来,跨过千年的岁月对我们进行直接袭击。在那一刻,我们迷惑了起来:我们理解世界一直按照预想的样子和轮廓进行的,但之后这种方法将无法再使用。由于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世界躲开了我们,那些以“习惯”作伪装的布景以真实形象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并且远远地离开了我们。当我们对一个曾经爱过的女人重新审视时,我们发现她熟悉的面孔下居然是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上述的情况和这种感觉是类似的。或许,这种抛弃我们,让我们变得孤单的东西是我们一直想得到的,因为这种复杂难明和陌生感就是荒谬。这种不属于人性的东西,同样存在于人的身上。我们身边的一切,因为我们机械、无聊如同哑剧一般的手势,在某些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时刻变得愚蠢起来。这种感觉同一个人隔着玻璃打电话是一样的:他可以看见对方如哑剧一般让人难以理解的表演,但是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当看到这种情况,你不禁会怀疑那个人为什么还活着。当今某位作家所指的“恶心”,指的就是这种在面对自身的不输于人性当中的部分时所感到的不安,这种在面对自我形象时所感受到的震撼。这种“邪恶之心”也就是荒谬。在某一个时刻,当我们在镜子中遇到了一个陌生人,或者在相片当中发现一个自己曾经认识的又让人恐惧的兄弟,我们也会产生荒谬的感觉。到结尾,我想论述一番死以及我们对死的态度,这是早该提及的。从古到今,人们对这一点的论述已经足够多,避免过度的悲悯,是其中的关键。但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人们似乎并不“明白”,这是让人惊异的事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因为人们没有体验到死亡。能算作体验过的东西,准确地说只能是存在过,并且被意识到的事物。我们无法在这里谈论别人的死亡体验,因为它从来没有被别人真正相信,只是一种想象和一种代替物。有人会说,还有那悲哀的习俗呢?但它同样不能够让人信服。事实上,事件的数学层面,才是恐惧的产生源。我们倘若对时间感到恐惧,原因只有一个:它把上述困难解决了,答案紧随其后。不可否认,关于灵魂的演讲非常美妙,但灵魂不美妙的一面也会被证明。在这鞭笞也无法留下印记的疲懒肉体,灵魂无影无踪了。荒谬也指这具有冒险性质的基本而决定性的一面。因为感受到有宿命的存在,于是产生了无用的感觉。这是一道控制我们命运的残忍的数学题,在它的面前,谈不上什么先验的道德律令和个人努力。我再次声明,上面所说的都已经是陈词滥调。做一个快速的归类,并且把一些很容易发现的主题指出来,是我在这里唯一想做的事。在文学当中,在哲学当中,在平时的闲谈当中,它们是普遍存在的。我这样做不能算是重新研究他们,而只能说是确认这些事实。这是有必要的,因为确认了这些事实,我们就能对根本问题进行更深入的研究。请允许我再次重申:如果要在探索荒谬和研究荒谬造成的后果当中选一样,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如果一个人确认了这些事实,我们就不得不思考以下问题:他会得出怎样的结论?还有多远的距离,他就选择逃避一切?他是无视这一切依然抱有希望,还是选择彻底了断?同样快速的提问,我们需要先在智力上做一番同样粗略的清理。把假的东西去掉,把真的东西留下来,是心智的第一要务。但是,在思想已经启动自我反省之后,我们会发现一开始要面临一个矛盾。如果一个人身处这样的情况,怎样做都没有办法让人信服。几百年以来,亚里士多德对这个问题的论证是最准确和详尽的:这些结论根本经不起考验,这也正是它们可笑的地方。原因在于,如果说一切都是真理,那么也即是在说一切的反面也是真理,而这恰恰证明了我们的观点是错误的(因为一个命题不会承认与之相对立的命题是真理)。同样的道理,一个人如果说一切都是错误的,那么这种观点本身就不正确。我们如果换一种方式,说只有我们的命题正确,只有和我们的命题相对立的命题才错误,我们就更惨了:我们要不断地证明真或假;我们如果说某一个结论是正确的,那么也就是在说它是真理,而这是无穷无尽的。精神对自我进行反思,但是却迷失了方向,这种恶性循环只是一系列恶性循环的第一步。这些悖论已经趋于简化的极限。理解就是统一,无论是文字的游戏还是逻辑的游戏,都是这样。精神最深刻的渴求始终会和人在世界表面的潜意识情感携手共进,不论是在怎样精微的运作当中。这种欲求,是一种对亲切感和明智状态的渴望。什么叫理解世界?一个人谈理解世界就是指让世界变得人性,在它上面刻上人的印记。猫和蚂蚁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人格的痕迹存在于任何思想当中”,这样老生常谈的话只有这样一种意义。所以,要想让精神能够服务于理解现实,必须要把这个话题归入思想术语。一个人想要和世界讲和,如果他认识到了世界也有情感,就能够做到这一点。在现象的变化中,思想如果发现了永恒的联系,并且能够以一个单一的法则归纳这些联系,同时还能以一个单一的法则归纳自身,那么就可以说:思想是一种智力的嬉戏,其中“有福者”的神话,仅仅是在东施效颦。人类戏剧的本质冲动,从这种对统一的眷恋、对绝望的渴求当中得到了解释。然而,存在这种眷恋,不是说它一定会得到满足。原因在于,我们如果认为巴门尼德“单一的现实”是有道理的,即把欲望和征服连通,不论它研究的对象是什么,我们都会陷入另一种足以扼杀我们希望的恶性循环:总是产生一种可笑的精神矛盾;所有统一都由它判定,差异性和多元性也被它通过自身的判定消解。这一切仍然是陈词滥调。这些道理本身并不吸引人,它们演绎出的结论才是吸引人的地方,我有必要再次这样重申。此外,我还知道一种陈词滥调,它告诉我们:人总有一天会走向生命的终结。从其中推导出极端结论的智者,其数目可以数得清。我们认为了解的和我们实际了解之间的差距,以及我们假装不知道和我们世界赞同之间的差距,是本书一直作为参考的东西。我们因为假装不知道而得以和理念共存。如果我们真的践行那些理念,我们的生活将会变得一团乱麻。这是精神的一种无法解决的矛盾,面对这种矛盾,我们应该把我们与我们的创造之间的区别充分把握。在希望的静止世界当中,如果精神一言不发,所有的事物就能反映在对“统一”的眷恋当中,并且能够秩序井然。它必须静寂无声,否则这个世界就会坍塌,理解就会无偿获得那无穷无尽的闪着光芒的碎片。如此一来,我们将丧失重建它亲切宁静的表面的信心,这一表面能让我们的心灵获得安宁。探求已经持续了几百年,已经有无数的思想者消逝,现在我们意识到,这一点对一切知识来说都是正确的。如果不算职业的理性主义者,如今人们已经不再对绝对真的知识抱有希望。如果人类思想要书写一段历史,且这段历史是唯一重要的,那么,充满人类无穷无尽的软弱、悔恨和怀念的历史就是这样一段历史。“我了解它。”无论是针对什么人和事,我们都能够这样说。比方说,我能够判定我体内有一个心脏,因为我能够感受到它的跳动;比方说,我认为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因为我能够触碰到它。我全部知识的顶点就在这里,剩下的全部都是想象出来的。我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我如果试图捕捉这确切感受到的自我,并尝试去对它进行定义,它就只能成为一样事物:我手指上滑落的水。对于自我所表现出来的形象,我能够逐次将它们全都描绘出来,我也可以描绘出如身世和教养、热情与沉默、高贵与卑微在内的所有别人赋予它的形象,但是也有一个前提:这些形象不能重叠。对于我来说,这样一颗属于自己的心将永远是个未知数。有一条永远无法消除的缝隙始终存在于我对自己存在的认定,以及我为这些确定注入的内容之间,我永远不能认识自己。对逻辑和心理学来说,可以说真理无处不在,也可以说根本没有真理。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所具备的价值,我们在忏悔室里所说的“要有德行”也具备,二者并没有量上的差别。二者都揭示了无知,又都把眷恋表现了出来。二者都是在进行一种单调的演练,其对象为某一个宏大的主题。只有在近似的严格范围内,这些演练才合理。我看到树,我知道它表皮的粗糙;我看到了水,我知道它味道的清冽;在群星闪烁、充满了青草芬芳的夜晚,我获得了心灵的愉悦。如此,我自然不能否定这个能让我感受到力量和生机的世界。但是,我没有办法认定这个世界属于我,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让我得出这一认定的知识。您做了一些很好的事情:向我描绘这个世界,叫我怎样区分它;向我分析地球运行的原理,让我信心倍增;为我一一罗列地球的规律,让我能够在渴求知识的时候相信它们是真实的;临末还要告诉我是原子构成了这多姿多彩的世界,而原子又由电子构成。而我,我期待你继续下去。您还向我描绘了一种肉眼看不见的行星系统,在这个系统当中,电子围绕一个核运转。您把世界用一张图像向我解释。这让我发现,您已经把事情上升到诗的层面,我已经永远无法弄清。如此,我已经没有时间气愤,因为您把理论改变了。所以,科学本身将会让我知道:一切科学都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那种明智的状态存在于一个隐喻当中;只有在艺术作品中,那种不确定才能得到解答。如此,我便不必耗费那么多的心力,因为我能够从那群山温柔的曲线,从那哀愁得到安慰的黑夜当中学到更多。此时,我重新回到了原点。我会懂得一个道理:我无法理解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即便我能通过科学把握住现象并将其都列举出来。我所知道的仅仅限于这么一点,即便我不辞艰辛地探索。您告诉我,在描述和假设之间做一个选择。我想说的是,描述非常可靠,但是它没有教会我任何东西,假设有教我的意愿,但是它靠不住。我无论是对自我还是世界来说,始终都是一个仅仅抱有一种一旦肯定就立即自我否定的陌生人。我要想获得一种安宁,唯一的办法是把“知”和“生”隔离在门外。我的处境是:征服的渴望止步于藐视它进攻的阻力。让意志发挥作用就是制造悖论。这是一条通往被腐化的安宁的道路,其安宁来自于思想的缺失,心灵的麻木和致命的舍弃。所有的生物都被安排在这条路上。所以,通过独特的方式,智力也告诉我们这个世界是荒谬的。盲目的理性,即智力的对立面,反而在告诉大家:一切都是清晰明了的。我等待盲目的理性得出这一结论的证据,我希望它是正确的。但是我知道它是错误的,尽管已经度过了那么多不凡的世纪,已经经过了那么多名震一时的出色的雄辩家。最起码在这方面可以说:我如果无法“知”,也就无法获得幸福。没有一个正直的人,在看到这种无论是实践上还是理论上的普遍的理性,看到那种所谓的决定论以及那些对万物范畴所做的解释之后,不会哑然失笑。因为它们否定了被禁锢的真理,同精神一点关系也没有。到了这里,在完全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有限的宇宙中,人的命运的意义便呈现出来了。但在这个时候,它被许多非理性者包围,一直到结束。它开始复原并寻求一种理智的状态,在这一过程中,荒谬感开始变得清晰而明确。我曾经说过:这是一个荒谬的世界,什么事情都非常急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这个世界缺乏理性。不过,也有各种对抗出现在这种非理性和对理智的渴求之间,它们长久地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而这是让人感到荒谬的地方。荒谬以人作为依赖,也以世界作为依赖。
同仇恨能把两个人联系在一起一样,它将它们当中的一个束缚在另一个之上。这些就是我从这个我冒险遨游的无限宇宙当中领悟到的全部。到了这里,我们不妨暂停一下。对于规范我和生活关系的荒谬感,对于这种探索科学所必须具备的理智状态,我如果采取相信的态度,同时产生了这种在世界面前控制住我的感情,我就会为这种确信鞠躬尽瘁,正视和维护它们。更重要的是,我会根据这一点把我的行为做调整,并尽可能地坚持它们。正直,是我这一次谈到的话题。这块贫瘠的土地是否可以让思想生存,是我首先要知道的事情。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中,我最起码知道思想已经进入了。它在里面找到了食物,并且还发现了自己以及完全是在靠幻想让自己不饿。人类思想当中那些最为迫在眉睫的主题,在它那里得到了证明。荒谬到了这里就被承认了,并且开始变成一种最让人痛苦的激情。一切问题的症结只在于,人是否能够靠自己的激情生活,能否接受这激励心灵又灼烧心灵的激情的法则。但是,我们探讨的并不是这些。我们可以以后再来谈它,因为它处于这经验的核心。现在,我们不妨先把那些生长于贫瘠的土地当中的主题和冲动承认,它们有被一一列举的可能。时至今日,大家已经非常清楚它们。为非理性者的权利进行辩护的人,从来都不缺乏;那些所谓的卑贱思想的传统,从来都是存在的。大家不厌其烦地批判理性主义,频繁的程度甚至可以让理性主义看起来已经不需要再继续。这些相互冲突的体系,似乎又重新兴起于我们这个时代,并且像以前是理性处上风一样要想办法颠覆理性。这是否表明理性的有效性的例证等同于它的炙热的希望?答案是否定的。如果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实情是这样的:这两种态度的恒久对立,对人的一种撕裂状态进行了解释;人最根本的激情就是,在统一召唤与清晰地看到自我的禁锢之间耗尽心力。“理性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贵族。我宣告永恒的意志无法处于万物之上,这时,我就赋予了万物理性。”查拉图斯特拉这样大声疾呼。克尔凯郭尔得了一种致人死命的疾病,他认为“这种疾病将让人死亡,并且死亡之后什么也不会留下”。由于方法和目的的不同,他们争执不休,他们披荆斩棘,把那通往整体的坦途重现,把理性的通天大道堵塞。对于这些思想,我在这里假设它们将会被人知道,并且会在这个世界上留存下去。那个矛盾丛生,充满冲突、焦虑和无力的世界,是它们最开始产生的地方,无论它们现在或是曾经有过怎样的追求。现今已经被揭示的主题,就是这些思想的共同之处。由这些发现而得出的结论,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当然,把这些发现一一验证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但在目前阶段,他们的发现和他们最开始的尝试是我们唯一谈论的东西,他们的共同点是我们唯一关注的东西。如果有谁指责我们对他们哲学的探讨太过大胆,我们就要回应说,这些已经足以表现他们思想的共同倾向。海德格尔冷静地观察了一番人类的处境。然后他说:存在是放低身段的。他认为,人在各个阶段感受到的“焦虑”,是唯一的真相。焦虑对于在这个世界上迷失方向的人和他的消遣来说,是一种短暂的恐惧。这种恐惧在意识到自我之后,又会变成一种苦恼。对于处于理智状态的人来说,这种苦恼是他身上经常固有的气质,这种气质当中就凝聚着存在。“人本身较之于人存在的有限性原始性要更逊一筹。”这位哲学教授用最抽象的语言这样写道。对于康德,他唯一感兴趣的部分只是:康德认识到了“纯粹理性”的局限性。“世界不会再给苦恼的人提供任何东西。”通过分析,他最终得出这样的结论。在他眼里,这种“焦虑”的重要性是胜过一切事物的,这甚至让他思考和谈论的主题仅限于“焦虑”。他把“焦虑”的每个方面都罗列了出来,如普通人想方设法摆脱“焦虑”时产生的厌恶,精神在对死亡苦思冥想时产生的恐惧。他也没有将荒谬和意识独立开来。他认为,死亡的意识就是“焦虑”的呼唤,如此,“通过意识这一媒介,存在呼唤自我”。死亡的意识也产生于苦恼。它对存在提出恳求:从他们匿名的迷失中重新回来。在海德格尔看来,人必须保持清醒,不应该沉睡,至死方休。身处这个荒谬的世界当中,他把这个世界短暂的特性揭示了出来,在支离破碎当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条道路。雅斯贝尔斯已经不再寄希望于任何本体论,他认为,我们已经丧失了“天真”。他非常清楚,我们将什么也得不到,我们始终处于现象所玩的一场致命游戏当中。他明白,失败是精神能够获得的唯一结果。他止步于历史安排的各种精神冒险,并且把每种制度的不足无情地阐明。此外,他还把拯救一切的幻象阐明,揭露那完全不加掩饰的说教。在这个衰朽的世界当中,认识已经被证明为不可能,唯一的现实似乎只有虚无,人唯一的姿态似乎只有无法摆脱的绝望。于是,雅斯贝尔斯尝试把导向圣洁奥秘的阿里阿德涅线团重新找回来。舍斯托夫则在自己所有的单调得出奇的作品中探索同样的真理,不遗余力。他认为,在人类的非理性思想面前,那个最天衣无缝的体系,最普遍的理性主义将要碰到阻碍。他重复地证明这一点。他能够分辨出贬低理性的任何嘲讽的事实或可笑的矛盾。他只对精神和心灵的领域感兴趣。通过观察尼采式剧烈的精神冒险、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死刑犯体验、哈姆雷特式的诅咒或易卜生式的苦痛的贵族生活,他发现和阐明了人类对无法挽救的事物的抵抗,并对其进行了升华。他坚持不认为理性合理,并决心行进在阴暗的荒漠中;一切确然性在其中都变成僵化了东西。
“最坚固的沉默是说话,而不是不说话。”他如是说。他首先就认为没有绝对的真理,如果一个存在本身就是不可能的,那么就没有任何一个真理能够满足它。他是现实世界当中的唐璜。他多次变动笔名,因此导致许多矛盾产生。《布道词》和犬儒主义唯灵教科书《引诱者日记》都是出自他的笔下。他对道德、安慰和可靠的信条采取拒绝态度。在内心深处,他感受到了矛盾,但他对它带来的痛苦并不反抗,反而促使它苏醒。他凭借自己的清醒、伪装和否定,带着一种宁愿做一个受难者的绝望的喜悦,一步步建立一种魔鬼附身的形象。这一形象同它的现实斗争的荒谬精神,指的就是它那柔和带着冷笑的脸,它的缠绕不息,它的从灵魂深处发出的呐喊。在方法问题这一非常不同的方面,胡塞尔以及现象学家们也把放纵做到了极点。他们让五彩斑斓的世界重现,并且对理性的超越能力持否定态度。精神世界在他的不竭努力之下极大地丰富了起来。里程碑、玫瑰花瓣、双手以及爱情、万有引力定律或欲望同等重要。思维即意味着统一已经成为过去,它以一个伟大原则的名义让表象变得亲切已经成为过去。重新学会观察和专注就是思维,引导个人的意识就是思维,将每一种意象、每一种观念运用普鲁斯特的方法转变成一块特权领地就是思维。但是,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所有事物都享受特权。思想的极端意识,是思想正确的一个证明。同克尔凯郭尔以及舍斯托夫相比,胡塞尔要积极得多。但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胡塞尔就根本否定了理性的古典方法。他把希望消灭,转而描绘直觉和心灵数不清的现象,这些现象固然是丰富的,但是其中包含了一种非人的东西。胡塞尔的方法只会导致两种结果:一种是通向所有科学,一种是达不到任何科学。它表明手段的重要性高于目的,“一种了解的态度”,而非一种安慰,是解决问题的关键。从一开始事情就是这样,请允许我再次声明。我想知道怎样才能不感受到上述这些思想家之间的亲近关系,想知道怎样才能不感觉到他们是在一个希望一文不值、痛苦的独立领地周围聚集起来的一群人。我只追求一种结果:要么一无所知,要么对一切洞若观火。何况,当心灵在向理性求援时,希望想不出一点办法。这种要求激发了精神探索,这种探索苦苦追寻,但是却只找到各种矛盾和没有道理的言论。这种没有道理的言论,就是我所无法理解的东西。世界就是这样到处都是非理性的。世界只是一个巨大的非理性的东西,我并不了解它独有的意义。“这是非常清楚的。”只要有人这样说,就算只有一次,一切就会得救。但是,这些思想家一个个争着说:所有的东西都是混乱不清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清楚明白,人只拥有自身的明智状态以及对他难以逾越、让人受困的东西有限的认识。然而,我抱有另外一种愿望:从智力的冒险出发,把追寻研究的顺序推翻,重新回到日常的行为当中。我们无法离开的贫瘠的土地,就是精神的各种经验产生的地方。这些经验走出了多远的距离,是最起码要知道的问题。到人的努力达到这种程度,就与理性相向而立了。人的需求默默无语地对抗着世界的无理性,过程当中就产生了荒谬。人生的全部结果可能都依赖于这一点,因此我们不能忘记它,并且还要牢牢地把握住它。这场悲剧的三位主角就是非理性、人的眷恋以及产生于二者相遇当中的荒谬。同时,这场悲剧一定会与存在能够具备的全部逻辑共同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