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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刊》丨谈晟广: 宋代青绿山水中的道教景观之“江山秋色”

谈晟广 画刊艺术中心AMAC 2021-03-25

图像即历史 Image As History

宋代青绿山水中的道教景观之“江山秋色”

“Autumn Colors along Rivers and Mountains (Jiangshan Qiuse) ”: Daoist Sceneries In Blue-and-Green Landscape Paintings of the Song Dynasty

谈晟广(Tan Shengguang)


按:历史的书写,总是依赖于文字;然而,一个悖论却是——我们对于历史真相的了解,却又受限于那些用以描述的文字。图像,作为非文献的历史证据,呈现的却不一定是文本已经固定的历史,而是可能讲述文本的叙述所不能呈现的历史,或许更接近真实的历史。本专栏将通过对一系列中国古代艺术名品的重新解读,钩沉隐藏在其背后鲜为人知的历史片段和往事,从而确立艺术史作为历史研究之独特价值的新维度。


图1 (传)赵伯驹“江山秋色图”,绢本设色,纵55.6cm、横323.2cm,故宫博物院藏


(传)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图1),绢本设色,纵55.6厘米、横323.2厘米,故宫博物院藏。拖尾有明朱标题跋:“洪武八年(1375)孟秋,将既入装褙,所褙者以图来进见,题名曰‘赵千里江山图’。”只是将作者归于赵伯驹,并未曾言及“秋色”相关,不知为何,清内府编修《石渠宝笈》收入此画时,却变成了“宋赵伯驹江山秋色图”。笔者认为:这是一张代表了北宋中后期青绿山水画的代表作。有人会问:赵伯驹不是主要活动于南宋的艺术家吗?然而,我们首先应该提问的是,它是否真的叫作“江山秋色图”?


细观“江山秋色图”,山林之间,绘有各种各样的花树(图2),但我们尚不能据此判断画中描绘的具体季节。不过,画卷中段,最高峰的下面,绘有大片竹林,如果放大细节,就可以看到,竹林中长了很多的竹笋(图3)。一般而言,竹笋是春天的常见之景(至少表明不是秋季)。因此,综合判断,所谓“江山秋色图”,表现的应当是一幅春天主题的场景(尽管此画不可能叫作“江山秋色图”,但下文仍将沿用此名)。至于赵伯驹和这张画的关系,更是一种附会,对此,笔者将有另外的专门讨论(详见《寻找“赵伯驹”:宋代青绿山水的谱系建构》)。


图2 “江山秋色图”中的各种花树


图3  “江山秋色图”中的竹林与竹笋


回顾本专栏所发上一篇文章论及的所谓 “明皇幸蜀图”,以及这幅“江山秋色图”,两幅著名的青绿山水画,为何定名都有误作和秋天有关系,实际表现的主题都是“春”?事实上,如果我们再回到目前被认为是存世最早的一幅青绿山水画——(传)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就可以知道,这同样是“春”的主题。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元代胡廷晖之《春山泛舟》,其主题也是“春”,而该图的山石图式乃是从所谓“明皇幸蜀图”中截取了一个中间的局部(图4)。当然,还有更多的例子,篇幅所限,无法一一列举。总而言之,我们可以确定的是——目前存世的宋代以前几乎所有的青绿山水画,画作主题都跟“春”有关。而类似“唐李思训京畿瑞雪图”“唐杨昇蓬莱飞雪”等用青绿来表现冬天场景的画作,乃是元人或者是明人臆造的。为什么雪景不是青绿山水画所表现的内容?要理解这一点,首先了解一下中国古代关于颜色的象征意义就显得十分重要。


图4 (元)胡廷晖《春山泛舟》(右)与“明皇幸蜀图”局部(左)之比较


中国先秦文献中,有大量关于“五色”制度的记载,如《尚书·益稷》:“以五采彰施于五色,作服,汝明。”《左传》:“五色比象,昭其物也。”《周礼》:“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颜色都是有特定象征意义的。丹是朱砂、青是铜矿(蓝铜矿和孔雀石),都是从山里面出来的矿产。故而《周礼》曰:“职金掌凡金玉锡石丹青之戒令。”金、玉、锡、石、丹青,同出于山,都属于矿产资源,故职金总主其戒令。《管子·小称》曰:“丹、青在山,民知而取之。”更重要的是“五色”与“五行”“五宫”等观念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它们的起源都与天象观念有关。金、木、水、火、土各自象征着不同的颜色。《周礼·考工记》说“画缋之事,杂五色。东方谓之青”,青色是象征东方。《逸周书·作雒》将色彩与方位对应;《逸周书·小开武》又将五色与五行对应:“五行,一黑,位水;二赤,位火;三苍,位木;四白,位金;五黄,位土。”都有五行五色对应的记载。


我们再看一些早期壁画墓中使用的颜色。如西安交通大学出土的西汉晚期壁画墓,墓顶有天象图(图5):日、月,表现宇宙模型,可以看到对青绿颜色的应用,考古报告用色描述性的词有翠绿、天蓝、浅蓝、青莲、红、赭石、白、黑、灰。这些青绿颜色的成分是什么?根据化验报告:绿色成分是孔雀石,蓝色是蓝铜矿,另外含有蒙脱石、白铅矿等。整个壁画这些多变的颜色仍基于主要的四个基础色,即红(朱砂)、青(蓝铜矿)、绿(孔雀石)和白(白铅矿)。除了这四个基本的化学成分以外,没有其他显色物相。然而墓中多变的色彩,却完全是由上述几个基本色调配出来的,如:红、青和绿再加入不同比例的蒙脱石和铅白,又造成该基础色明度和色相上的变化;其他颜色乃是运用这几种基础色,加不同比例的蒙脱石和白色调制而成。如青莲,其化学构成主要是由生成蓝色的蓝铜矿和生成红色的铅丹,另加蒙脱石和少量铅白及钡盐等。另一个例子是洛阳烧沟61号的西汉晚期壁画墓,考古报告中描述颜色的词汇更多,如:朱、墨、粉色、黑红、粉白、绿、蓝绿、灰蓝、灰绿、灰、蓝、黄、紫、蓝紫、灰橙、赭、白、浅蓝、乳红、赭红、深红、浅绿、紫绛、血红等,其实整个墓的核心是表现西王母所在的一个仙界(图6)。陕西郝滩东汉初壁画墓,表现了西王母和太一坐在一起,对于“太一”的信仰一度是汉武帝以后的最高信仰,西汉晚期以后,对西王母的信仰逐渐兴起,壁画中把仙境表现得非常绚烂(图7)。内蒙古鄂尔多斯米兰壕东汉墓壁画中的山林狩猎图,山上已经比较明确地使用青绿颜色勾涂(图8)。所以可以推断,早期中国的仙道思想就是中国青绿山水画的渊源,时代上也比佛教传入中国早很多。中国五色起源、青绿起源以及对于青色的运用,跟佛教一点关系都没有,反而是佛教传入后被中国传统色彩观念所影响(图9)。


图5 西安交通大学西汉晚期壁画墓,墓顶天象图局部


图6 洛阳烧沟61号西汉晚期壁画墓壁画局部


图7 陕西郝滩东汉初壁画墓“西王母宴乐图”局部


图8 内蒙古鄂尔多斯米兰壕东汉墓壁画“山林狩猎图”局部


图9 (西魏)敦煌285窟南壁《五百强盗成佛姻缘》局部之射猎图像


回到“青绿”为什么和“春”有关的话题。《吕氏春秋》卷三《纪春·尽数》曰:“精气之集也,必有入也。集于羽鸟,与为飞扬;集于走兽,与为流行;集于珠玉,与为精朗;集于树木,与为茂长。”司马迁《史记》记:“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是中国自古以来所强调的节令概念。“春生”的概念很重要。中国仙道观念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比秦始皇更早,最集中表现是秦始皇和汉武帝对求仙的一个具体的行为,它的一个核心,就是追求“长生”与“不死”。道教经典《度人经》云:“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祖天师张道陵立教,在《老子想尔注》中说:“生,道之别体也。”又说“道意贱死贵仙”。修道的目的就是“唯愿长生”“生生不息”。道教一个基本理论就是春“生”秋“杀”,春是生长季节,万木复苏;秋是肃杀的季节,万木开始凋零。当今中国道教协会的总部,北京白云观外的照壁上,就有“万古长春”四个字(图10)。“春”主“生”,故青绿山水就是仙道观念在绘画上表现“生”的一个基本途径,所以那些后世用青绿表现“蓬莱飞雪”就是臆造的,不符合道家的理论。


图10 北京白云观外照壁上的“万古长春”


那么,作为北宋青绿山水画巅峰之作的“江山秋色图”和《千里江山图》,画的到底是什么内容?


我们先看北宋山水画的构图特征。(传)五代荆浩撰《山水节要》曰:“山立宾主。”(传)李成《山水诀》曰:“凡画山水,先立宾主之位,次定远近之形。”北宋山水画的构图,主要特征是作为“主峰”的巍峨大山与旁立的小山,构成了“君臣上下”关系,这种将山的布局与道德教义联系起来的图式,贯穿整个北宋时代;而山水画中出现的建筑,是有等级差别的,其中规制最高的建筑,必定出现在最高峰下。上述这两点,所有可信的北宋山水画无一例外,无论是长卷还是立轴。长卷如辽宁省博物馆藏(传)李成《茂林远岫图》(图11)、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燕文贵《江山楼观图》(图12)、大都会艺术博物馆藏(传)屈鼎《夏山图》;立轴如台北故宫藏(传)荆浩《匡庐图》(图13)、范宽《溪山行旅》、燕文贵《溪山楼观图》、郭熙《早春图》等。在这些画作之中,山有主次之分,最高峰下边可以看到规制最高的建筑,无一例外。


图11 (传)李成《茂林远岫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12 (宋)燕文贵《江山楼观图》,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藏


图13 (传)荆浩《匡庐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本文所讨论的这卷“江山秋色图”,遵循了上述北宋山水画的基本准则:最高峰只有一座,其下也出现了整幅画卷中规制最高的建筑群(图14)。不过,很特别的是此建筑群的入口,是要钻过一个洞——也就是说,这是“洞天式”入口(图15)。所谓“洞天”,乃是道教语汇,指地上的仙山,即神仙居住的名山胜地。这一理论创自东晋,发展于南北朝,经过唐宋间道士的不断演绎,到了唐宋形成非常完备的洞天福地的学说。按照唐代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序》一文来看,在唐代就出现了与“洞天”相关的图式(如唐代铜镜中就出现了大量山岳修道的图像)。唐韩休墓(740)北壁壁画山水图,旁边描绘的是玄武(图16),表现的即是道教洞天题材。辽代佚名《深山会棋图》(图17),出土于辽代萧氏后族家族墓地,墓主地位非常高。这幅画原本是挂在墓室里的,我们可以看到画面上方是仙人下棋,画面下方有个人手拿竹杖,他要经过洞口才能进入到仙人下棋处,即意味着升仙。整幅画面内容,表现的就是道教的“洞天”。宋代佚名《松岩仙馆》(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描绘的也是“洞天”场景,山下有人拨阮和弹琴,与仙道有关。宋或金人画的《洞天山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上面有题字,非常明确是一幅“洞天”图式。画面上有青绿、有山洞、有道观,还有右下角的桥上,是道士迎接来宾(图18)。明成祖敕造武当山紫金城,是目前存世规制最高的道教建筑群。进入这个城,先要经过一个非常狭窄的通道,然后才别有洞天。另外,所谓“桃花源” (如明仇英《桃源仙境》,图19),也是从道教观念里出来的洞中天地。我们细看“江山秋色图”,画面上到处都是描绘的“洞”(图20),又有很多人物身着道装(图21):有的似在迎接客至;有的在对谈,甚至他们的童子们也相聊甚欢;有的则是拾级而上……更有甚者,在清瀑下的一汪碧潭濯足,悠然自得。潭旁有洞,洞口则结庐以为修炼之所。宋元间道教经典《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注解》曰:“洞者通也,上通于天,下通于地,中有神仙,幽相往来。天下十大洞、三十六小洞,居乎太虚磅礴之中,莫不洞洞相通,惟仙圣聚则成形,散则为气,自然往来虚通,而无窒碍。”所以,山洞对于修道之人,具有特殊的意义。这种结庐于洞口的场景,在王希孟《千里江山图》中亦可见。


图14 “江山秋色图”中最高峰下方规制最高的建筑



图15 “江山秋色图”中最高峰下方规制最高的建筑洞天式入口


图16 (唐)韩休墓北壁壁画


图17 (辽)佚名《深山会棋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图18 (宋·金) 佚名 《洞天山堂》,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19 (明)仇英《桃源仙境》,天津博物馆藏


图20 “江山秋色图”中的洞


图21 “江山秋色图”中的道士


那么,“江山秋色图”描绘的到底是何内容呢?


北宋仁宗朝(1023-1063),有一位名叫李思聪的道士,向宋仁宗进献了道教秘图。李思聪著有《洞渊集》,完善了“洞天说”,他的文集中收录了他于皇祐年间(1049-1054)向宋仁宗进献六福道教秘图的三篇记录,即:《进洞天海岳表》《乞进洞天海岳名山图状》和《中书剳子付昭信军》。根据这些文献记载,进献的六图内容很清楚,即:《玉虚璇极图》,述虚无旋象之神化;《洞天五岳图》,赞五岳仙山之灵境;《蓬壶阆苑图》,颂蓬岛十洲之胜概;《大溟灵渎图》,序龙宫海渎之奥妙;《名山福地图》,吟紫府丹台之秘景;《金液还丹图》,集神仙之火候。结果,“右奉圣旨:宜令虔州入递进呈。剳付虔州。准此。皇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仁宗皇帝接收了这六件道教秘图,这就说明,仁宗朝以后,内府有“赞五岳仙山之灵境”的《洞天五岳图》和“颂蓬岛十洲之胜概”《蓬壶阆苑图》之类的道教秘图存在——这,分别正是所谓“江山秋色图”和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关于此画的讨论,详见下期推送)中最可能表现的主题。



注:本文注释因篇幅所限,发表时予以删减,拟结集出版时附录。



延伸阅读

《画刊》丨谈晟广:从“明皇幸蜀图”谈李思训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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