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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2017·夏 | 李云: 镜像与怀念

2017-06-05 李云 在场主义散文

作者简介

李云,散文家,曾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山花》《黄河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四川文学》《青春》《美文》《广西文学》《滇池》等刊物发表散文作品,入选过10余种选本。著有散文集《零度忧伤》,长篇历史小说《苏东坡在扬润》。

镜像与怀念文/李云


1976年,我大约8岁,能记起的事情不多。但有件事,我记得特别清楚: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村里的广播喇叭庄严地宣布了这一消息。人们感觉天塌了一般,每个角落都阴沉沉的。


生产队干部组织社员群众在大队的公房设置了灵堂,高高供奉着毛主席遗像,屋里摆满了花圈挽联。


很多老人眼里含着泪水,一副悲痛欲绝的表情。我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晚上,坐在只点了一盏15瓦灯泡的昏暗房间里,奶奶不停地用袖子抹眼泪:毛主席他老人家走了,今后我们大家的日子不会好过了,不会好过了……爷爷则在一旁闷头抽叶子烟,吸得吧嗒吧嗒响,呛人的烟雾满屋都是。我望着他们,满腹狐疑,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那天晚上,天黑得出奇,连狗叫声都显得软弱无力,有一声没一声的,不像平日那么凶狠。


学校放假了。教我们的老师石春安说,便宜你们了,放你们几天假,回去后都给我写篇作文,题目就叫《纪念伟大领袖毛主席》,要好好写,写出真情实感来,否则罚你们跪板凳。大家一哄而散,挎着书包,一溜烟跑出了学校大门。


出得门来,我看见石头家的老黄狗,嘴里叼着一只死耗子,在田埂上优哉游哉地走着。石头大叫一声,看,我家的黄狗。妈的,它又在吃死耗子了。说着便往田埂上跑去,边追边骂。黄狗见主人追得急了,扔下嘴里叼着的半只死耗子,大摇大摆走了,并不理会石头的怒骂。石头脚下一趔趄,一头摔倒在旁边的烂田里。满脸污泥,衣服也弄得脏兮兮的。


我把石头从烂田里拉了起来,石头抹了抹脸上的泥巴,咬牙切齿地骂道,回去我要把狗日的栓起来,用鞭子狠狠抽它。


迎面走来背柴禾的王奶奶,背着一大捆湿柴禾,走得吭哧吭哧,满头大汗,灰白色的头发凌乱不堪,一张背弯成九十度,嘴巴快磕着地面了。王奶奶吃力地望了我们一眼,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石头,你们这是哪里玩来?弄得一身的泥,当心回去,你妈捶你屁股。


石头母亲莲花,是村里有名的泼妇,动不动爱发火,石头很怕她。就连石头的老爹石有根也怕她。



多年前,有个蓬头垢面的外地女人逃难到我们雅峨村,昏倒在路边上,是石有根救了她。把她背回家,给她吃的穿的。她从此就赖着不走了。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女人模样周正,长得漂亮,尤其是皮肤,又白又嫩,拧得出水来。都说石有根交了桃花运,白白捡回个仙女。几年后她生下了石头。


石头家和我家相邻。从学校方向望去,前面一排枝繁叶茂的核桃树,核桃树下面就是我家。往后退五十多米远,隔着一道高高的堤埂,堤埂上面就是石头的家。他家门前长着一排芭蕉,宽大的叶子遮住了房梁,从外面看不出啥名堂来。我平日不敢到石头家玩耍,我怕他母亲凌厉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


我和石头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响。我们偷偷溜进路边的菜园地,不管三七二十一,拔了几个萝卜就往嘴里送,尚未成熟的萝卜辣得我俩直流眼泪,这才起身继续往前走。


走拢我家门口,我对石头说,到我家玩玩吧,看看我家有啥吃的没有。石头摇了摇头,径直走了,他身上的泥块还没有完全吹干。


等我端着一碗红苕饭狼吞虎咽的时候,忽然听见后面传来石头杀猪般的嚎叫声,我知道石头又挨揍了。我站在篱笆外边,替石头难过。有那样一个蛮不讲理的母亲,真是悲哀。


晚上,村里人全都集中到公房去了。生产队长王富贵召集大家坐在大房间里,对着毛主席遗像开会。房间里烟雾缭绕,气味刺鼻。可男人们还是一股劲儿地抽烟,引得旁边的女人不停地咳嗽。王富贵好不容易才把这阵哄闹声压下去。他用严肃的语气对大家说:今天接到公社通知,从明天开始,村里天天都要举行悼念活动,任何人不准缺席迟到。晚上还要安排民兵给毛主席他老人家守灵。他接着宣布了守灵人的名单,有石头的父亲石有根,还有几个年轻人,都是村里的基干民兵。没有人表示反对。大家都很清楚,在这个节骨眼上,若是提出不干,肯定会被扣上一顶反革命帽子,万万担当不起。


王富贵当生产队长已经很多年了,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以喝酒和脾气暴躁闻名。方圆百里之内,不认识他的人极少。而他最引以自豪的是,在酒桌上,他曾一个人喝趴下一桌人。他还获得过全公社民兵比武大赛冠军。就是这么个人,他不当队长,谁有资格当?再说,即使别人当了,能像他一样镇住堂子?镇不了。所以他才是队长的最佳人选。

王富贵用他略显沙哑的大嗓门,骂骂咧咧讲了一番话后,会就散了。人们一哄而散,点着火把,各自回家。留下几个人守灵。


我很担心无法完成老师布置的作文,几天后回到学校肯定会被罚跪。罚我跪在凳上我倒不怕,我怕的是大人们的讥讽。他们会说,你看起来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连几句作文都不会写。我丢不起这个脸。



我就去找石头商量。我躲在石头家篱笆外面,隔着一条缝,哑着嗓子喊,石头,石头。石头家院子静悄悄的,喊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回应。石头家的老母鸡,在一棵花椒树下觅食,粗大的爪子将地面的松土刨得满地都是,像一片糟糕的烂田。大约没有寻到食物,老母鸡显得很不耐烦,咯咯咯地叫着,声音高亢嘹亮。引得伏在院子里的一只小花猫睁大了眼睛看它。“石头到哪里去了呢?”我一边寻思,一边准备离开。正在这时,我忽然听见石头家大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走出一个人来。我定睛看了看,原来是王富贵。王富贵一边跨出门槛,一边穿他那件绿色的军大衣。这是他的最爱,无论走到哪里,都穿着。仿佛是某种身份的象征。曾经有人开过一个玩笑,把王富贵的军大衣藏了起来。王富贵发现后暴跳如雷,差点把那个人勒死了,从此没人再敢动他的宝贝。


王富贵身后还跟着个人,是石头的母亲莲花。那女人头发有些凌乱,一张脸红扑扑的,比平时还要耐看。


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我忽然高声武气喊了起来,队长,队长。


王富贵愣了一下,然后沉下脸来,你个龟儿子,鬼鬼祟祟的,吓老子一跳,你趴在外面干啥子?


我嘿嘿一笑,找石头玩耍。


我听见石头娘应了一句,石头和他奶奶割猪草去了,你去杨湾找他。


我心想,这婆娘平日凶神恶煞的,今天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变得温和起来。

我就去杨湾找石头玩。沿着一条土石子路往前走,路两边是衰败的枯草和落叶,野刺梨和野山楂的果实高高挂在树上,吸引着大批的鸟儿前来啄食。有一只鸟,叫不出名来,全身羽毛火红,在荆棘丛中跳来跳去。我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向它扔去,鸟儿受了惊吓,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耳边传来阵阵哀乐,那是公房里面传来的,人们正在纪念毛主席。我没有找到石头,感觉气氛很压抑,就回家去了。


还没有走到家门口,奶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整天像个野人似的,到处乱跑,当心你老子回来捶你的屁股。


  

父亲在山下的造纸厂上班,十天半月不回家一次,我才不怕呢。再说,他要糊家养口,哪有时间理我?


我挣脱了奶奶的手,嬉皮笑脸对她说,我找石头玩去了,我和他商量怎么写作文。


接下来,我还告诉奶奶我在石头家看见王富贵了,话还没说完,奶奶就把脸一沉,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当心撕烂你的嘴巴。我不知道犯了哪点忌讳,引得奶奶如此生气。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美梦,梦见自己写了篇很好的作文。写得情真意切,言辞感人。老师当着全班同学念,把大家都念哭了。末了,老师还一个劲儿地表扬我,同学们都向我投来了羡慕的目光。就连经常和我打架的徐二狗也很佩服我。


迷迷糊糊中,天就亮了,我一翻身起床,抓起书包就往外跑,奶奶叫住我,干什么去?我说,去上学。奶奶说,不是放假了吗?哦,我才清醒过来,回转身,帮奶奶烧火做饭。


奶奶说,吃了饭,你和我一道去山上摘猕猴桃。


我一听,高兴极了,连声说好。


每年九至十月,正是採摘野猕猴桃最佳时机。吃过早饭,我和奶奶背着背篓出发了,沿着一条长满露水的山路往鞍子山行进。鞍子山是我们村最高的山,山上长着许多茂盛的植物。村民一年四季的柴禾、野果、野菜都来自那里,有时候大人还会去密林中打猎,打回野猪、麂子、麋鹿之类的动物,供大家打牙祭。对村民来说,鞍子山浑身都是宝,只是山高林密,阴森幽暗,人少了不敢去。


秋阳把路两边的露水渐渐烘干,道路变得既干燥又顺畅,踩着铺满落叶的小径,闻着各种山果成熟的香味,我一下变得十分兴奋。奶奶在前面开路,我跟在后面,慢慢走近密林深处。



我们在一处土坡上发现了一树猕猴老藤,上面密密麻麻结满了拳头般大小的果子,还没等奶奶唤我,我便嗖嗖嗖地爬上了树藤,用手一个个摘下来,扔进背篓里。奶奶说我像个会爬树的猴子,我咯咯咯笑了,奶奶也笑了。不一会儿,我便往奶奶的背篓了扔了一大半果子。我的手上沾满了褐色的绒毛,奶奶说,够了。我们又往别处去寻找。


林子里似乎还有人,不时传来咔嚓咔嚓的脚步声。我想石头会不会也在其中。要是他和我一起来摘猕猴桃,不知有多好。可奶奶不允许我叫他,她说各摘各的,人多了,不好。


虽说是同龄人,我干活的热情没有石头高,也没有石头能吃苦。我被奶奶溺爱惯了,只晓得玩耍。在林子里钻了一个多小时,全身火辣辣痒,衣服也被荆棘划破了,我对奶奶说,回家吧,我不想摘了。奶奶说,再坚持一下。


我就坐在地上耍,看奶奶摘野果。坐在铺满落叶和枯树枝的半山腰上,可以清清楚楚看见山下的村庄,有一丝乳白色的雾气紧紧包裹着那些房屋和田野,显得神秘而幽静。有几个村民弓着腰,在他们的菜园地里忙碌着。除此之外就是静,静得能听见山下的狗叫声,还有大路上人们的吆喝声。我的目光聚焦在我家房子四周,在离石头家右边的一道土坡上,一棵高大的核桃树上栖息着一只乌鸦,正对着周围的人家呱呱叫着,不一会儿又飞到另一棵树上去了。


这景象相当耐看,可我的肚子饿得咕咕直响,不停地催促奶奶快点回家。奶奶生气了,早知道这么烦,还不如不带你来。我也很后悔,在家和石头一块儿玩,多好。这会儿不知他在干什么。


我对奶奶的固执毫无办法,她一看见那些山果,眼睛就亮了,脚就迈不开了,非摘一大背篓不可。我只好耐心等待。


奶奶说,把猕猴桃摘回去,放在阁楼上,搁上一段时间焐熟变粑,再拿出来,可好吃了,又酸又甜,比其他山果都好吃。奶奶说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生的猕猴桃不能吃。


在奶奶的连哄带骗下,我终于坚持到下午。暮色早已在山林中升起,我一回到家中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见到了石头。我问他,作文写好没有?他说,没写。他问我,你写了没有。我说,我也没写,写不出来。


石头说,咱俩都不写。看他怎么罚我们。我说,好。


我说石头,这两天你哪里去了?


石头说,我帮我妈捡药去了,她心口老痛。


我说,石头,你妈经常打你,你为啥还要对她好?


石头说,她是我妈。


石头说话的语气像个小大人,我差点都不认识他了。


我俩说了一会儿话,石头就走了。他说他要回去帮奶奶扯猪草。我感到很没劲,我一个人到学校操场去玩。


学校操场四周长满了杂草,中间是坑坑洼洼的砂土地面,有一副简易的木质篮球架,歪歪扭扭扭杵在操场一端。几个小孩在操场中央滚铁环。我把他们叫过来,说,来,我们玩打仗。我想,要是石头在就好了。他扮演胡汉山,我扮演红军。我把胡汉山揪出来吊着打。几个小屁孩对我分配的角色不满意,我们玩了一会儿就散了。


隐隐约约听到从生产队公房里传来的哀乐,我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了,我已经很熟悉那种旋律。我听大人们说,几千年才出个这样的伟人,绝不能马虎。否则,对不起他老人家。


只是苦了守灵的人,他们熬红了双眼,白天还要干活,走路无精打采的。


一场秋雨,从黄昏时开始,扯天扯地下,不一会儿就形成了一张密密实实的网。这场雨,连续下了好多天,连老天也感到了悲戚。队长说,要化悲痛为力量。村里人就继续干活。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田间地头忙碌着。


有人从镇上带回消息,说各个地方都在搞悼念活动。要大家统统放下手中的活路,专心悼念毛主席。王富贵利用天黑时间,各家各户挨着通知大家。


“从明天开始,不准干活了哈。都集中到公房里来。不分男女老少。” 王富贵这样命令说。


我感觉明显比前段时间重视了。我担心的是老师布置的作文,我一个字都没有写出来,怎么向老师交差?


  

自从王富贵向大家下了命令后,果然都没人干活了,都集中到公房来参加活动。人多了,场面就显得闹哄哄的。


也不知是谁开口提议说:队长,给我们讲讲毛主席的故事吧?


众人纷纷附和,讲一个吧,讲一个吧。


王富贵那张嘴,平日习惯了骂人。要他讲正经的,他还真讲不出几句来。


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又有人起哄。王富贵没办法,只好说:我给大家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吧。说完就吧啦吧啦背了一通。也没人听清他说些什么。


众人不依,说语录有啥听头,我们要听故事。


王富贵嘿嘿一笑,指着一个年轻人说:秀才,你给大家来一段。


王富贵说的“秀才”,是村里最有学问的人,在外面上过几年高中。秀才就给大家讲了段《飞夺泸定桥》,我在学校也听我们老师讲过,不过他比我们老师讲得好。


那天的主题就是忆苦思甜。大约午后,王富贵领进来一个中年人,穿一身蓝色中山装,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一双手白白净净,不沾一点儿污泥,一看就是个当官的。王富贵介绍说,这是公社派来的王干事,专门到我们村指导悼念活动。下面请大家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王干事讲话。


王干事慢悠悠站起来,用严肃的目光扫了大家一眼,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讲了起来:


“乡亲们啊,伟大领袖毛主席去世,是我们国家的一大损失。我很悲痛,全国人民都很悲痛。不,全世界的人民都很悲痛。但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坚决和美帝国主义划清界限,谨防阶级敌人搞破坏,还要把我们国家的事情搞好……”


王干事滔滔不绝讲了很多,我听不太懂。在他讲话的过程中,我听见有人放了一个很响很臭的屁。我赶紧捂着嘴巴跑了出去。


那天晚上,奶奶她们回家很迟,差不多天黑了才到家,一脚的稀泥,一脸的疲惫。说是第二天还要继续去,说是一直要持续到毛主席追悼大会完了才结束。



我记得开追悼会那天,一直在下雨,阴沉沉的。从早上到下午,村里的高音喇叭不停地广播,光悼词就念了两个多小时。村里组织大家都听,人们停止了手中所有的活路,通通集中到公房去听。没有人敢说一句不敬的话,是从心里感觉到了悲伤。女人的感情要丰富些,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


所有的小孩都被大人管着,不许乱跑,不许说话,该默哀的时候就默哀。我看见石头也去了,和他母亲站在后面,像个木头桩子。


追悼会结束后,村里恢复了正常生活。人们该干嘛还干嘛。


石头和我相约,本不写作文的,但我怕被老师责骂,就偷偷写了。开学后,老师一检查,都写了,全班只有石头一个人没写。老师就罚石头站在教室后面,站了一整天。放学后石头提起书包,第一个冲出教室。我在后面喊他,他理都不理。我知道石头生我气了。我得想办法向他解释解释。


到了第三天,我喊石头,他终于答应了。我说,石头,我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怕被老师骂。石头说,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又和好如初。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份刚到,就开始下雪了。老人们都说,多事之秋,怎么会不下雪?积雪把通往小学校的道路盖得满满都是,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响,声音优美动听。放学后,我们就去雪地上堆雪人、打雪仗,玩得不亦乐乎。


因为下雪,大人们几乎没有活干。男人们就去山上打猎。这次去的地方是王家山,离村子有几十里的山路。山高林密,道路难行。山里面常有野猪老熊出没,平常日子很多村民都不敢随便上山,怕迷路或是碰到啥怪物,回不来。


  

猎狗走在前面,男人们穿着高筒靴,扛着明火枪跟在后面。一行十多人,浩浩荡荡,向山里进发,像出征的武士。领头的是王富贵,他说好久没肉吃,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要去弄点野味回来打打牙祭。


王富贵的提议,通常都会得到村里男人的赞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呆在家里,陪着婆娘娃娃没意思,还不如去山上跑跑,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弄点野味回来。

孩子们站在覆盖着积雪的篱笆旁,眼巴巴望着他们,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神情,也想跟着大人去。但这只是一种奢望,明知道不可能,眼里的渴望就更加热切了。


直到他们渐渐走远,身影消失在山坳里面,我和石头还站在原地观望。


我问石头,他们能打到野物吗?


石头说,能。我爹在,一定能。


石头的父亲石有根很喜欢打猎,一年四季都爱往山上跑,钻山爬林经验最为丰富,常打些野鸡、野兔之类的东西提回家。


石头说,等着吧,就快要有野味吃了。


我们就又去上学。课堂上,我有些心不在焉。我想象着队长他们,将一头野猪围在山岭上,多管火枪朝着它齐射,不一会儿就将它打死了。男人们抬着胜利果实高高兴兴回家。


正在想入非非,老师走过来,用竹鞭往我头上敲了一下,我马上惊醒过来,看见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冷飕飕的混沌景象。


一连过了三天,大人们都没有音讯,不见一个人回来。村里人都很着急,担心出了事情。有老人安慰大家说,今年雪大,说不定他们真的打到了大东西,抬不动,正在慢慢往回走。


老人这样说,大家似乎放心不少。但不见有人回来,心里始终不踏实。石头整天在我耳边念叨,像掉了魂似的。


有人提议,派人出去寻找他们。但很快遭到众人反对,怎么去找,又不知道他们走的是那条道,再说积雪早就把他们走过的痕迹淹没了。没法找。唯一的办法就是等待。


七嘴八舌议论一番之后,众人叹了口气说,但愿山神菩萨保佑他们,千万别出事。


足足等了五天。


那天早晨,我还在被窝里睡觉。忽然听到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声。我愣了一下,忽然一翻身起床,胡乱穿起衣服就往外跑。来到我家院子里,听出声音是从石头家发出的。我就朝石头家跑去。还没走近,就看见石头家外面围了很多人,大半个村里人都去了。


  

我挤进人群中,看见石头的父亲石有根躺在地上,身上到处是血,胸口位置还有血汩汩往外流,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空洞地望着远方。我试图在人群中寻找石头,但没看到,只看见他母亲伏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很多女人围着她,不停地安慰她。


人们将石头的父亲装殓好,放进一口黑漆漆的棺材里。棺材停在堂屋前。摆上香案,点上油灯。


等大家手忙脚乱将死者装进棺材以后,我终于见到了石头,他眼睛红红的,像一只受了伤的狗,安静地呆在一个角落里,一言不发。他脸上流露出的悲戚神情,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我后来听人说,石头他爹是在大家围捕一头野猪的时候,被自己人误伤的。至于是谁开的那一枪,参与打猎的人都不说。


安葬完石头父亲的第二年春天,石头辍学了。我问他为什么不读书了?他说,没心思读。看得出来,石头还沉浸父亲死去的伤痛中。


那一年的春天很美,天地间涌动着很多崭新簇亮的东西,姑且把它称之为生机,或者叫希望。山坡上,竹林边,到处杂花生树,一派明丽的春光。山里人手里拿着锄头,像无数个已经过去的春天一样,开始了新一年的辛苦和忙碌,尽管他们一直都搞不明白,为什么生活会是这样?


因为少了石头的陪伴,我的上学之旅一下少了很多乐趣。我很怀念我们一起上学的日子。


过了大半年,夏天的一个傍晚,队长王富贵在山上劳作的时候,忽然被一块从山顶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砸断了腿,砸得血肉模糊。奇怪的是,山顶那地方好端端的,既没有泥石流,植物生长也很茂盛,怎么会平白无故滚下一块石头来?村里人说,还不是因为作恶作多了,遭到了报应。


我后来疑心这事与石头有关,可他坚决否认。不过,石头恶狠狠说了一句:没砸死他,算他龟儿子运气。


《在场》2017·夏/在场写作


(责任编辑:晓来轻酌  制作:四季芳  图据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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