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场】邓文静:根脉
我是少数民族,这是不容置疑的。
可我从小说的是汉话、写的是汉字,生活与汉族人无异。满文是什么样子,祖辈有哪些风俗……我全然不知,那——我为什么又是满族呢?
流年似水。断断续续的记忆,都只是遥远而陌生的符号,可那些逝去的、迷失的、念念不忘的情愫总会在不经意间被轻轻唤醒。于是,我急切地想要知道,先辈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将来我又该如何对孩子们讲述民族的一段段过往,可如今,我像只被桎梏在井底的蛙,空洞又茫然地望着天空一隅。
第一次看到满文,是在2013年。那年夏天,和同事去北京培训。在游览故宫时,我看到乾清宫、坤宁宫、神武门等宫殿的匾额上,左边刻着满文,右边刻着汉文。看着烫金的文字,一种亲切又熟悉的感觉油然而生,仿佛先辈的声音就在耳边萦绕,民族的气息就在上空漂浮。同行的蒙古族姑娘告诉我,满文和蒙文是相似的,她边看边大声读了出来。我倏地失落了,原来所谓的“熟悉”,不是骨子里的亲切,而是似曾相识的假象。继而又汗颜,在自己民族的文字面前,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外人”。
盯着那蝌蚪似的满文,思绪一瞬间穿越几万个日日夜夜,抵达彼时——也是在这一片蓝天下,在这个门槛处,百年前的一位姑娘,身着旗装,双手托腮凝视远方,想着若干年后的样子,缥缈得如同这个王朝的风风雨雨。相同地点,不同岁月,我和她的影子在时光的逆流中重合。
曾几何时,我不止一次追问爷爷,老家在哪里?因为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村里人称我们为“外来户”。全村只有我们一家是满族,其他人家都是汉族。
爷爷卷上一根旱烟,“吧嗒吧嗒”地抽上几口,吐出的烟雾被微风撕裂成许多碎片,如一簇簇的麻屑,袅娜地随风飘去。“老家在河北省围场县棋盘山村。”爷爷不紧不慢地说着陈年旧事。
“围场”二字,让我的眼睛发亮。且不说《还珠格格》里小燕子是如何在围场邂逅了乾隆爷,单单想到那个水草丰沛、禽兽繁集的天然名苑,思绪就顺着北风,定格在乡村夕阳下的马背上……
广袤的草原上,一个高颧骨、皮肤黝黑、身材健硕的男子,骑悍马驰骋在秋天劲风之中,马儿鬃毛飘洒,马蹄立空扬尘。男子喝马射箭,一只擦地疾奔的野兔应声倒下。大小苍翠的山峦,迎着橘红色的落日,男子踏上满载猎物的归程。木屋农舍,已是饭菜飘香,迎接他的,是妻儿笑盈盈的脸庞……
看着发呆痴笑的我,爷爷轻叹,真是个傻孩子!然后摸着我的头,说:“那是个靠天吃饭的小村子。春种,夏耕,秋收,冬藏,一家人风里来雨里去,向大地讨生活。土豆,玉米,高粱,小麦,是地里常见的庄稼,若是风调雨顺,没有天灾人祸,全家就能填饱肚子。若是遇到旱涝灾荒、收成差的年景,就青黄不接、食不果腹了。我六岁那年,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树皮、菜根,就连煤渣子都用来充饥了。最小的弟弟几日吃不上一口米,浑身浮肿,奄奄一息,没几天就被母亲卷在铺盖里,扔到后山上埋了……”
后来,在一个炊烟袅袅升起的清晨,太奶奶轻轻掩上大门,一步三回头地背着行囊,拉着孩子们,一家老小一路向北,几经辗转到了内蒙古昭乌达盟(今赤峰市)。一对夫妻带着8个孩子,居无住所,举目无亲,又怕被本地人欺负,一家人就像蜗牛一样,将自己一点一点地蜷缩起来,慢慢地入乡随俗,融入到汉族人的大家庭中。
时光在太爷爷微驼的脊背上、太奶奶丝丝白发里渐渐苍老,孩子们伴随着逝去的光阴快速拔节长高,待到脸上皱纹阡陌纵横时,又无奈地看着父辈被抬出村庄,抬进那方矮矮的坟墓中。
一年又一年,我在他乡慢慢长大,可走失的原乡,总会在梦里一帧帧回放。在我的一再央求下,爷爷点点头,同意带我回老家看看。
十五年前的初冬,我终于踏上了回围场的火车。赤峰到围场,不过144公里的路程,可我却觉得这几个小时是如此漫长。绿皮火车,冒着浓烟,轰隆轰隆的,一棵棵枯树徐徐倒退。看着远远近近的村庄,顿然之间,有了几分故乡在望的感觉。我坐立不安,一会儿望望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会问问爷爷几点了。爷爷笑眯眯地说,莫急,很快就到了。当火车转过一个弯道,忽有簌簌雪花飘落,我大喊着:“下雪了,下雪了!”一回头,却看到爷爷嘴唇微微颤抖,有泪落下,喃喃地说:“这是故乡的雪啊!”那时我并不懂得爷为何会流泪,直到多年后我离开故乡,头顶着一片雪花,才一时间明白起来,却已物是人非。
火车、三轮车、驴车,几经颠簸,终于到了棋盘山村。雪停了,可眼前的情景,让我的心比这雪花还冰冷。凹凸不平、泥泞不堪的土路,安静地躺在农户与农户之间;高矮不一、形态各异的瓦房,外墙已斑驳脱落;赶着牛车而过的乡邻,好奇地打量着我们,车轮碾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这里,比我居住的小村庄还要落后。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心里空落落的。昏黄的煤油灯光旁,表叔看出了我的闷闷不乐,他说,这个地方几十年如此,没有太大的变化。我问,我们属于八旗子弟的哪个旗号,这里就是先辈代代生存繁衍的地方吗?表叔笑着说:“我们是正蓝旗的一支,至于先辈们是否代代生活于此,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听老辈人讲,我们也是外来的……”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曾经的疑问在漫漫长夜里一次次地打击着我的心扉:当年的八旗子弟在迫于生计、避于祸端的情况下,是如何隐姓埋名,甚至隐藏满族身份的?民族的传统文化是怎样渐渐丢失的?……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了,看着这里的一道道墙、一扇扇门、一片片瓦、一棵棵树,别有一番情愫在心头。这里就是祖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有先人的足迹啊。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说,不禁伸出手来,抚摸着这一棵棵树、一道道墙,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留下我来过的痕迹,才不枉费这次故乡之行。我站在天空与大地之间,期待着有东西在身体里一寸一寸地苏醒、膨胀、迸裂开来。
因为还要上学,三天后,我踏上了返乡的归途。车子渐渐驶离棋盘山,我的记忆却留在了这里,我暗暗告诉自己,以后一定要再回来……可惜爷爷去世后,和老家亲人再无联络,我的寻根之旅也就不再提及。一想到自己早已是故乡的异乡人,心里就隐隐作痛。
两年前,我再一次来到北京,站在故宫的门前,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想起那位在我耳边大声念出满文的蒙古族姑娘,潜伏在内心深处的许多记忆碎片渐渐清晰。不得不说,蒙古族是个伟大的民族,他们完好地保存并传承了自己民族的风俗文化。且不说献哈达、敖包祭祀、敬酒敬神等传统习俗,单是到每户蒙古族家里,就会看到挂在正屋中间位置的成吉思汗像,他们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后代,并以自己是蒙古人而骄傲着。而我们似乎什么都没留下,至少在我这一代,是空白的。
去年6月,应邀参加萨纲彻辰文学艺术创作颁奖典礼,因那天是萨纲彻辰诞辰日,附近的许多牧民都前来祭拜。盛夏时节,酷暑难当。我坐在树荫底下,不时地用凉帽扇着风。台阶上,我看到一个身着蒙古族长袍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身边还跟着一个约摸七八岁的男孩,同样着盛装,暴晒在太阳下。一听见祭祀的音乐声响起,女人和男孩就跪在地上,高高地举起双手,合十,五体投地。女人和男孩的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过了一会儿,他们又俯下身子,重复着刚才的动作。豆大的汗珠顺着他们的脸颊流下来,后背湿溻溻的一片。
我惊呆了,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却又不敢前去,生怕亵渎了这份神圣。我知道,那是一个民族的信仰。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像个走失的孩子一样,陷入深深的迷茫与愧疚之中。一个声音,一种情绪,弥漫在心头久久不肯离去——我要回家!
心若插上了翅膀,就仿佛一刻也等不了了,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乡的列车。回到那个熟悉的小村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邻家奶奶,顺便听她讲讲过去的故事。
奶奶八十三岁了,是我家几十年的老邻居。她头发花白,额头布满小溪似的皱纹,但身体硬朗,精神矍铄。奶奶一见到我,就乐呵呵地说,我认得你,你就是老邓家那个小娃,我还抱过你呢。知道了我的来意后,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你家刚搬来时,我还是个孩子,听我母亲讲,这户“外来户”和我们不一样。你家里讲究多、规矩多,不兴戴狗皮帽、吃狗肉,最忌讳别人戴狗皮帽进家来;西炕不许随便坐人;院中有锁龙杆,不许拴牲口。吃的也比较清淡,喜欢吃粘食,你奶奶最拿手的就是蒸粘豆包了,冬月里,十里八村的大姑娘小媳妇都来跟她学……对了,奶奶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我听人讲,你家和别人最不一样的地方是——小脚趾是两瓣的,不是整个的。
回到家,我郑重地脱掉鞋子、袜子,像完成某种仪式一样,扳起自己的小脚趾仔细看,真的是“二重甲”,好像有两瓣甲重迭一样。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又想起邻家奶奶的话:你在,你的子孙在,血缘根脉就生生不息,何苦要寻觅那些所谓的前世今生呢。
我想她是对的,根脉的意义也许就在于——成为一个普通人,然后用自己的全部努力来完成一个平凡人的生活,又能让某些特别的气质代代相传下去。
(责任编辑:袁志英 制作:四季芳 图据网络)
邓文静作品
邓文静,女,满族,80后,作品散见于各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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