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90后女孩10年前的死亡
死神将李红霞卷走时，暴雪远离她三百公里，她没看到半片雪花。但千真万确，她是那场雪灾的重要受害者。
在上帝视角下，可以看到她死前绝望的一幕：几万黑压压的人像黑色洪流，骤然暴起，冲向他们的目标。李红霞与这股力量不期而遇，遭到正面冲撞，陌生人的行李包绊倒她，脸部朝下，与她同样身份的打工者踩着她，越过她。践踏密集且毫不留情，没留丝毫生机。
这是2008年2月1日21时左右。广州流花火车站。等到人潮稍微散去，死亡现场凌乱不堪。
“被发现时，她的头发又脏又纠结，耳朵和眼睛全是血，一股血从鼻腔一直挂到嘴角，嘴唇紧抿，两处颧骨呈死血色。”[1]
没能抢救回来。
广州陆军总医院给出的死亡鉴定是，胸伤和肾脏破裂。[2]
2008年2月2日凌晨，医生宣告17岁的李红霞死亡。
五天后，就是戊子年农历初一，但湖北监利人李红霞再也看不到江边那个简陋的家。
她生于1991年，是工龄一年的民企女工。李红霞留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是她被人潮掀翻前，19时左右打给家里的，“等我挤上火车再给你们电话”。[3]
2008年春运，拥挤的广州火车站。来源：网络
1．退票又买票
李红霞可能不知道，让她陷入死境的是史称2008年春运雪灾的历史事件。
这场集中在广州的春运公共危机从当年1月26日持续到2月5日共11天，当天与她一起被围困在火车站及周边控制区内的有50万人[4]，其中，靠近李红霞周边核心候车广场的人，大概有18万人。
广州火车站的拥挤程度达到了每平米4-5人。[5]
“按照广州火车站设计的候车能力，最多容纳旅客4.3万人。有亲历者形容当时从广州站上车，‘像经历炼狱，死过一样’。”[6]
紧急调来维持秩序的有武警8371等几个部队的3500多名战士，还有广州市内外支援的7500多名公安民警。[7]在李红霞被踩死的前几天，春运指挥部已经对火车站人流管控穷尽了举措：外围管制、摆渡式疏导、分段截流、S型行进、箭型穿插、分片切割、渐进式引导放流等。[8]
这场广州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公共危机，从1月26日开始晚上11时许出现苗头，滞留广州火车站广场的旅客达到了10万人，候车室及内环路天桥下滞留5万人。27日，滞留超过17万。官方当时预估，三天内，滞留旅客将暴涨到60万人[9]。
火车站所在的越秀区启动火车站广场最高级别应急预案——三级预案。
源源不断地，整个珠三角的打工返乡人群汇聚广州火车站，人潮汹涌，信息闭塞，一有风吹草动，数以万计的人群即刻陷入盲乱躁动。
根据《南方周末》的记录，武警战士手挽手组成人链，配和管制指令，顶住极度躁动的人潮，频繁遭到攻击，还被骂“没良心”。
战士贺柳明发出怒吼：“到底是命重要，还是回家重要？” 哪知道，黑压压人群里有人呛声：“死也要回家”。[10]
10年前的广州纸媒冠盖全国，南方系记者将火车站的躁动与骚乱，传播到全城各个角落，整个广州城笼罩在巨大的不安中。
一切皆有征兆。
事后，气象学家对2008年年初出现的极端气象灾害过程，作了深入研究和讨论。结论一：这次冰雪天气的源头可以追溯到贝加尔湖强锋区—内蒙古锡盟大雪事件，强锋区压至长江以南，逆温、地面气温低形成降雪有利条件，而地面温度低则有利于积雪形成。
结论二：“这是1954/1955年冬季以来最严重的低温、雨雪、冰冻灾害，许多地区连续经历了3-4次且间歇时间比较短的较强冰雪天气过程。这次冰雪天气过程，影响了湖南、湖北、安徽、河南、江西、贵州、江苏等南方数省，其影响面积之大、持续时间之长、积雪之深、造成的灾情之重都是建国以来所罕见。”[11]
1月10日起，降温雨雪天气造成全国14个省市区7786.2万人受灾，湖南、江西、广西这些邻省既深受其害，又造成围困广东的局面。1月14日，受强冷空气影响，京珠高速湖南段路面结冰；15日凌晨开始，京珠高速湖南段双向封闭。[12]
湖南段封闭，直接后果是导致从陆路北上出省的数万台车辆滞留，8万多旅客堵在冰天雪地的韶关至湖南境内。
可这还不算完。
1月25日下午，湖南郴州白石滩，在冰雪和冻雨中支撑了两周的巨大输电塔轰隆倒下，10万伏高压线搭在了下方2.5万伏的铁路接触网上。“这直接导致京广铁路小水铺至马田墟区间的配电所跳闸断电。约4小时后，从深圳西开往湖南怀化的N582次列车，行驶至湖南耒阳段时失去电力……突然刹车。”[13]
自这一刻起，湖南郴州至耒阳段，成了京广线的梗阻区。
25日之后，郴州、衡阳等地至少有三处出现了类似白石渡的险情。由于高压断电多次落在铁路接触网上，造成7000多次电力中断。未烧毁的接触网因为被冰雪包裹——最严重处超过两厘米——或欠压，或使机车的“鞭子”搭不上电，而京广线上的客车几乎全部为电力机车。[14]
2008年1月20日，黔东南州锦屏县
电力职工抢修遭受冰冻灾害的电力设施
N582是京广线上倒下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1月29日11时起，广州火车站发往全国的所有列车几乎全部停运。
事后统计，2008年春运旅客1.77亿人次，大约每17个人中就有1人途经广东，其中以京广线车流密度最大，春运高峰期间每天往返219对[15]。广州火车站每两分钟就各有一列火车进站、出站。全国春运看广东，广东春运看广州，而广州春运则要看火车站。一旦广州火车站停摆，数以十万计的返乡潮就被塞进了狭窄的城市一隅。
就在广州火车站停运的那天，广铁集团来到李红霞工作的石英表厂退票。她来这家位于广州番禺南村镇的厂里不到半年，老板也是监利人。李红霞退掉了原先买的1月30号的票，又买了一张2月1日20时开车的票，计划与亲戚曾祥均以及八名老乡一起走。[16]
2．逃不过的踩踏
李红霞2月1日大清早就赶到广州火车站，这个时候的火车站有数十万旅客及维持治安的万名军警，要越过重重防线、挤过重重人群，对柔弱的李红霞来说，是相当艰巨的任务。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几小时之前，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创新举措悉数推出。流花地区交通管制进一步扩大，最后东至大北立交、西至广园路、南至人民北路东方宾馆路段实行大封闭。
重重“铁马”，把不断涌来的人群拦截在火车站广场附近这片“人海”之外，严禁无票或持非当天票的旅客进入。[17]
广州火车站，武警民警组成8层人墙（央视网）
李红霞就在被禁止进入之列。
进退不得，她眼前面对的是两大被人流塞满的不规则区域，从外到内，依次是：站前路、展览馆、部分人民北和环市西路构成的外围区，这个区域靠近火车站广场的前沿被铁马隔离，部分地段“与火车站有一段100的距离，由武警把守。进入火车站广场区域，才算进入正式候车的范围。从那里一直到进站台，放行的节奏和人数，由2008年广州春运指挥部统一调度。”[18]
在这种情况下，李红霞手里攥着的火车票，在混乱的管理中不具有被识别的功能，已经毫无用处。即使那些受黄牛党欺骗、拿着假票的打工者也在千方百计地突破武警战士的人墙。
南方周末记者描述了弥漫现场的紧张气氛——
“面对在雨中长时间的等待，人群中有人开始歇斯底理地吼，‘我要回家！’一嗓子引燃了无数嗓子，跟着吼起来，群情激昂。三层手挽手的武警封锁线已经被冲成S形，人群中有人开始搭人梯踩着武警的头硬冲过去，武警也搭成两人高的人墙抵挡。这个进口，防守的武警有两百多人，而冲击的人群有两万人，领头的人被打退，其他人又前赴后继地冲将上去，一个冲过去了，两个冲过去了，第三个居然也冲过去了……”[19]
李红霞被理论上的发车时间死死紧逼，她看见群情沸腾，看到恶向胆边生的旅客对垒冲击武警，她还必须和其他旅客竞争机会，可以想见那个离家不到一年、习惯静处的李红霞心情。
她，呼吸的都是火车站上空绝望凝固的空气。
作为某种冥冥之中的安排，在经历十多小时无望的推搡和拥挤后，李红霞离车站广场越来越远，被动陷入边缘。在她被盲众挤倒、趴着摔落前，她那班列车的发车时间已经过去，她捏着的是一张不确定归途的火车票。
我们无从知道她在彼时的沮丧和慌张心情。在她被践踏时，曾祥均想要伸手去拉她，但他同样也被挤倒在地，幸运的是，他身下垫着一个箱子，这点回旋余地分担了踩踏的力道让他得以幸存。
李红霞死亡的消息传到老家，二叔和父亲李少华先后赶到广州，拿到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忙着火化、赔偿、抚恤等事宜，第三天，带着李红霞的骨灰盒返回家乡，葬在监利县薛桥村某处田地的中央。[20]
冲击李红霞的那股人流是怎么来的？通过逐日翻检当年的报道记录，虽然不能精确描绘，但大致能够粗略还原。
自从京广线郴州段断电，封堵了广东北上的铁路动脉后，一方面，风雪冰冻的恶劣天气完成了对广东的全面合围，广东成了一个超大型的春运“孤岛”。另一方面，广东省内、珠三角各个工厂的打工返乡人群依旧向广州集结，人出不去，人又在城市中心地带、焦急万分地严重拥堵。
在这个大背景下，还要考虑一个致命的变量。
史无前例的广州春运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全国、全铁路的援助力量开始向广东地区倾斜。供电局抢险队工人深入岭南山区、沿着京广线梗阻区抢险作业，在这过程中也发生了许多事故和故事。韶关市始兴县基层供电所职工刘焕松，救灾抢修电路时殉职。时任广东省委书记汪洋，在两个月后的抗灾救灾表彰会上，曾专门致敬致谢。[21]
几个月后，即将深入汶川震区指导抗灾的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响应南方春运的艰难进度，一路南下视察春运工作。1月29日晚，他结束在湖南考察，随即坐飞机抵达广州。30日上午，温家宝冒雨进到广州火车站，在临时搭建的候车棚里手拿扩音器讲话，“我来看望大家，你们吃苦了。最近，南方地区遭遇了几十年不遇的冰雪灾害，电路中断，铁路停运，又赶上春运，滞留旅客非常多。你们回家心切，我非常理解。我们正在全力恢复电网，疏通道路，争取让大家早点和家人团聚。”[22]
温家宝视察火车站，起到了很大的镇定作用，等于是给实行数日的退票免费行动、留在广东就地过年等分流措施加码。
次日，1月31日成为2008广州春运灾难的关键一天。
这一天，京广线抢通，但运力相当不稳定，或许是受此消息鼓励，也可能是责任部门因应总理的要求，当时还没拆分的铁道部发言人王勇平承诺：滞留广州的旅客可以在5天内全部返乡过年。
结果证明，这一乐观表态被媒体传播后，引发的严重后果是始料未及的。
数以万计的人本来已经退票，此刻又返过来，重返广场。当日，至少有60万人聚集广州火车站，希望抓住渺茫的机会，重新登上火车。
这带来了相当大的混乱和压力。
半个月后的2月17日，广州市政协会上，副主席郭锡龄直接炮轰气象部门和铁道部，特别是后者，“铁道部的人要撤职”[23]。
李红霞来到火车站之前，广州春运指挥部就开始启用火车站对面的广交会流花展馆，用来疏导、安置站前广场的人流。这一块的疏导规模大概是五六万人，相当于火车站人流的“节制闸”。
仅举一例说明：1月31日京广线通车，加之王勇平放出承诺之后，被安置在展览馆的旅客受到极大鼓舞，五万人直冲两三百米之外的火车站，只剩下400人留在馆内。[24]
滞留旅客在漫长等待中丧失耐心，他们倾巢而出时的冲击强度之大，毁坏力度之大，令人不寒而栗。
温家宝视察两天后，李红霞抵达车站时，整个广州火车站外围，包括环市西路、人民北路、站前路等一些路段，人群开始淤积。当天，火车站人群密度达到最高值，三个广场进站口更是严重，每平米多达七八个人。[25]
2月1日晚间，西出口按指令放行，像堰塞湖一样的人流冲进来，因为进闸后尚余百米左右的冲刺距离，更加重了人流奔涌的激烈程度。源于广东省汽车站和流花展馆方向的两股人潮在此合并，向毗邻李红霞的狭窄西入口发起猛攻，而李红霞在这猝不及防的裹挟中，命运已定。
她被卷进了万劫不复的人形漩涡中，直抵深渊。
3．跳火车的人
李红霞的死，让省城广州为之震动。
在她被宣布死亡的2月2日，广东省委、省政府发布“告全省人民书”，表达的意思只有一个：留下来过年。
结果是，200万人愿意留下，但400万人仍要回家。
1月28日以来，曾有三次动议启用琶洲广交会新展馆，用作人群疏导的“泄洪渠”，但始终未遂。
行政学学者毛寿龙认为，“哪怕是16万（人）的广场上，我们都觉得这种踩踏事故可能会发生，应该说也属于可容忍的范围内”。[26]
2日早上7点，广州春运指挥部启用琶洲广交会新展馆，将火车站滞留旅客、省汽车站滞留车辆疏导至此。前方火车站有出发列车，就将人从展览馆用直达地铁接驳过去。馆内疏导区按照每500人一个方阵加以隔离，三个方阵装一列客运火车。
滚装作业，效率很高。
启用琶洲展馆作为分流区，需要耗费相当大的成本。此前即使人群压力再大，指挥部也有犹豫，是李红霞的死亡，让决策者下定了决心。
但每月打工收入八九百元的李红霞，不是唯一一个在2008年广州春运中踏上不归路的旅客。
令人伤感的巧合是，就在李红霞被宣布死亡的2月2日凌晨，在另一家相距不远的广州市第一人民医院，5时20分，32岁的湖南人李满军由医生宣告不治身亡。
26个小时之前，李满军跳车被高压电烧伤，膝盖以下全部碳化，浑身重度烧伤50%，虽经反复抢救，终于未能活下来。
“我们给他用了最好的药和最好的仪器，但他是复合伤，除了电伤外，内脏功能都损坏了，心肌和肝脏的酶谱是正常高线的15倍。估计是电流通过导致的”[27]。
眼看李满军被高压电击落，他的女友张池不顾恐高症，也从桥上跳下去救他，腰椎、脚踝骨折，与他一同被送院急救。
在李满军被宣布死亡时，19岁的河北人张池就在现场，浑身是伤的她，对着天花板喊叫：“满军，你还欠我一只戒指”。[28]
在李红霞退票的那天，1月29日上午11时30分，李满军和张池第一次到达广州火车站坐车。按照媒体报道，当天是50万人滞留广州，他俩根本没法进站。因为下雨，他们在站前路的高架桥下，站了一夜。
30日早上，在火车站和流花展馆都没有找到上车的机会，他们决定返回佛山顺德打工的厂里。[29]
按照张池的意思，坐不上就不回家了。但李满军的考虑是，他新处的这个女友，要带回家过年，妈妈和姐姐不止一次催促过。况且，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过春节了。
隔了一天，1月31日下午，老乡打电话给李满军，说可以上车了。他和张池连忙从顺德赶到广州火车站，一直等到1号凌晨2点多，等待无果，一个机会出现了，他们随少部分人抄近路，走小路，爬过一道铁丝网，翻到一座横跨铁道的人行天桥上。
天桥下，就是停靠的列车。
这时有两个办法接近列车，一是从天桥到月台这段路，但是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人，李满军和张池在这里等到凌晨3点，仍然没有出路。还有一个办法，是直接从天桥跳下。已经有人这么做了，先跳下站台，然后挤进了列车。李满军犹豫再三，准备跳下。
张池恐高，劝他别跳，但没劝住。
李满军先从八九米高的天桥跳上月台顶部，再往下跳到火车顶。站稳之后，他让张池把行李箱扔下来，就在他伸手去接的时候，挨到了高压线，火花四溅，将他包围，两万多伏的高压电将李满军击倒。
情急之下，张池跳上车顶，然后跳到地上，向人群跪下哭喊，央求救人。在她身后铁轨的另一侧，散落着李满军未能接住的行李箱，已经散落一地物品，有张池给李满军儿子的300块压岁钱，给他父亲买的烟，给他妈妈带的燕窝。
张池再也没找到那个箱子。里面还有李满军的户口本。
广铁方面表示，那座天桥属于地方管理，跟铁路无涉。李满军张池两人企图通过非正常途径上车，有破坏铁路运输行为。出于人道，铁路将给予家属一定补偿。[30]
从时间线上看，在李满军被击倒18个小时之后，那股凶狠的人潮即将出现，夺走李红霞的生命。
痛不欲生的张池非常后悔。
“如果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我们绝不会再跳了。”[31]
再见；来源：网络
4．暴雪与骚乱
知名非虚构作家方军在“网易人间”连载披露，2月2日凌晨，还发生了另外一起跳桥受重伤事件。[32]
在东莞打工的赵宝琴从十米左右的高架桥上跳火车，落点错误，摔到了水泥地面，造成全身粉碎性骨折。送到广州陆军总医院救治，欠下近三万元的医疗费用，被迫带着未治好的髋部骨折出院，在当年元宵节回到老家，位于甘肃省甘谷县安远镇大成村。
关军描述了赵宝琴起跳之前的状态：
“离上一次吃东西（拳头大的一块馒头）已经48小时了，而与广州火车站的距离，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赵宝琴快支撑不住了。在她前面，不断有昏厥的妇女、儿童、老人，被人们举过头顶，手手相传送出来。”[33]
赵宝琴目睹的历史场景，昏厥的年轻姑娘被举过头顶，人手相传送到环市路救护站抢救，被南方都市报摄影记者方谦华的实习生陈弈启拍摄下来，被命名为《爱心接力》，成为2008年春运灾难的经典图片之一。
2008年春运，广州火车站。乘客晕倒在人群中
乘客把其抬高送进广场。方谦华摄
至今，这位经典图片的主角不知姓甚名谁。
“赵宝琴背着包裹，忐忑地站到了‘十米台’的边缘，她调动全部的力量和勇气，奋力一跳，却没能如愿踏上‘三米板’。她所跳离的位置，确实差不多有10米高，她疾速下落，下面不是碧蓝的水池，而是坚硬的沥青路面。在跌落的瞬间，她张开一只手，本能地去抓高架桥道路旁的花草，而另一只手，还死死攥住那张火车票。”[34]
跟李满军张池的遭遇一样，在赵宝琴摔到地面后，装着她身份证的包同样被人捡拾盗走。
令人印象深刻的是，2008年广州火车站春运激流中有数以百计的人因为饥寒拥挤晕倒，绝大部分是年轻女性。
晕倒的旅客被接力式从等待进站的人群中送出
李红霞、李满军、张池和赵宝琴，在广州火车站的人潮里接连遭遇黑色的命运，并在2月2日这一天以或死或伤的伤感方式连接到一起。在室外六七度低温下、看不到飘雪的繁华闹市，他们深受雪灾的打击。
而在广州城外，在京广线和京珠高速上，春运狠狠逼迫人性的故事也频频展现。
时任南方都市报广州新闻部的记者林劲松，被报社派往京珠高速采访受困滞留旅客。1月27日在韶关大桥段，林劲松发现正在冰天雪地里徒步的青年杜登勇，他从深圳坐大巴到韶关，来寻找在京珠高速上失联数日的女友周咏梅。
遇到林劲松之前，杜登勇弹尽粮绝，在零下二度的低温下接连摔跤，有时会在雪地上摔出一百多米远。记者将他带到收费站，留下饼干和面包，劝他就此打住，但被杜登勇拒绝。
在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湖南慈利人杜登勇步行了100公里，向北走到郴州境内，林劲松安排当地朋友接待，让他吃上了这些天的第二顿饭。这时他才知道，周咏梅已经在1月29日抵达家中。
“那路，真的太远了。”[35]
历经此难，当年11月26日，杜登勇和周咏梅领取结婚证，经历了风雪考验的这段感情，却在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里遭遇危机，2015年周咏梅提出离婚，2017年初，两人经法院判决离婚。
在被问起当年雪地寻人值不值得的时候，杜登勇对羊城派记者说，“我有点后悔了，真不应该冒这个险”。[36]
2008年1月31日，京珠高速韶关段被困车辆里，被发现30名少年儿童，他们是一群留守儿童，要去东莞虎门看望打工不回家过年的父母。他们最大的16岁，最小的两岁，被困坪石已经八天八夜。[37]
“行车日记记录了此次被困的经过：1月24日晚，快到王拾万，-2℃到-1℃；25日晚，快到朱亭服务区-3℃到-1℃；26日晚，朱亭湘江大桥桥中间，-5℃到-2℃；27日晚，过朱亭10公里，-4℃到-1℃；28日晚，过耒阳，-2℃到0℃；29日晚，郴州至良田中间，-3℃至-1℃；30日晚，坪石隧道过一点，-2℃至0℃。”[38]
在最难捱的时候，是12岁的女孩婷婷，唱《隐形的翅膀》来为大家提振精神。
南方都市报发现受困儿童后，在冰天雪地里联系地方、铁路和目的地政府，跨地区成功组织了这次救援行动，在最短时间里将他们救出。
30个前往珠三角与父母团聚的留守儿童被困京珠高速长达8天
正如前述，N582次列车见证了京广线“瘫痪”的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张牌，而L150次临客列车长姚史德带领乘务组与疯狂乘客的周旋，写下日记《列车长“非常六日”》，更值得铭记。
相较于李红霞、李满军张池他们的命运，姚史德的日记是2008年春运灾难中的另类记录文献。
L150次临客是绿皮车，于1月25日22时50分发车，满载3500多名旅客，始发站是李红霞“闯关未遂”的广州火车站，途径赤壁、长沙，终点站是汉口。
可行进了19小时后，L150才到达广州东站。
原因很简单，N580已经停电滞留在京广线北大门，而这本来是L150的必经路线。对此，姚史德一无所知，他完全不知道在他发车时，京广线及N580 的事情。等到他第一次接到消息，列车已经行进到距广州北200公里的大坑口。[39]
L150停下，等待调度指令。这一停就是17个小时，当它重新开动时，线路调整为改走京九线，所以要重新回到广州东站。
这时，姚史德开始面临暴躁旅客的第一次挑战。大洋网的报道显示，他们不接受铁路方面的解释，即使姚史德开了电话免提，将协调的过程放给他们听。
没用。
更危急的情况是，有人开始涌向车门，想到要下车阻断京九线，让大家谁也走不成。
乘务员下跪央求乘客不要打开车门。[40]
姚史德牢记“绝对不能开门”的工作铁律，被数名男子抬起来举过头顶，从10号车厢抬到16号车厢，再次要求他开门下车。
没人听得进解释，几个人抓起姚史德将他大半个身子推出车窗外，威胁他要丢下去。当然，他最后没被扔到外面，再次被丢回车厢地板上。
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的乘客又从16号车厢，冲回10号餐车，将食用油、生猪肉等洗劫一空，把能扔的全部摔到地上。
没了餐车的L150于12小时后抵达汉口，此时已经是1月28日中午12时30分，从广州东站出发已经过去62小时。前往长沙转乘的乘客车站已经协调列车等在汉口站，免费转乘。但乘客不相信，“挟持”了下车负责交接的副车长林值做“人质”，确认安置好了才放人。[41]
姚史德急忙下车，好一番拼搏，才将林值抢回列车。
广州至汉口L150次列车长姚史德
5．她也曾活过
李红霞打工的明珠星钟表有限公司，当年销售额3800多万美元，有6000名员工，年产石英钟6000万只以上，是番禹的民营科技企业，最早建立党支部，也是中国内地最大的石英钟生产企业[42]。
在她到这家厂打工前，在另一家小厂做塑股表面处理，因为作业车间很吵，她在姑父安排下进了明珠星，拿着八小时计件工资，上下班独来独往。
她在番禺打工的一年里，只出去玩了一次，钓虾，然后烤着吃。
她每月省吃俭用，只花100块钱，剩下的几百块工资交给姑父保存。如果她不回家，可以领取加班补贴，上一天班可拿三倍薪酬，可以领取300-500元的过年补助，伙食标准会提高五倍。[43]
可这些福利没能挽留住李红霞。
在她不幸遇难后，广州人没有忘记她。2009年年初，南方都市报记者派员走访李红霞家，祭拜了李红霞位于油菜花地里的墓茔，继续给广州人带来她家的伤感消息，讲述她也曾活过的故事。
“父亲李少华不再去湖南岳阳的麻纺厂卖体力，和母亲粟碧凤重新下地种田，结果亏了1000多元钱；大哥李应龙为治疗先天性兔唇，放弃了在广州番禺一钟表厂的工作，但因贫血一直无法做手术；二哥李双的智障没有好转，时常找不到回家的路；家中最后的希望落在小弟、‘三好学生’李先发身上，家里的墙壁上贴满他获的奖状。”[44]
按照李红霞第一次买票的日程安排，她在那年春节返乡的路程是这样的：先是1月30日坐火车到达岳阳，然后坐22路公交车到城陵矶，乘船40分钟到达监利县观音洲，上岸后打10块钱摩的，15分钟后到家。[45]
归途再无李红霞。
“她说回到家要先给奶奶100元，外婆100元……”[46]，大哥李应龙回忆。
上世纪二十年代，贺龙、周逸群从上海坐小火轮逆江而上，就是在观音洲上的岸，迈出了开辟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的第一步。另外，直到今天，岳阳的22路车还在正常运营，它在火车站与城陵矶之间摆渡，一共20站。
还有一个细节是，2月3日凌晨，有记者通宵写好了表扬明珠星的稿件《温情在广州 企业是你家》，正要发给报社，接到该公司老总电话，通知不要再写他们了，“你很快就会知道的，请理解，我们忙着善后”。[47]
张池在李满军去世后，继续在医院疗伤。
经历此事，让她对许多事都有了不同的认识，她说，不会再来广东，不会再来这个伤心地。
“我要学会慢慢忘记他”[48]。
2019年春运时，仍有当年记者在朋友圈里提及这对恋人。但谁也不知道张池她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变好，是不是真的忘掉11年前将她带入人潮无边的火车站的那个离异男人。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抹去电火花将李满军包围的画面。
当年采访过、报道过李红霞等死伤者的广州记者，也各有去处，绝大多数都从原有的媒体中撤离，进入新的工作领域。
2月4日，春运压力接近尾声，火车站只剩下数万名乘客发送任务。广州站召开最后一场市长现场办公会，将李红霞拖入死亡命运的那场春运灾难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落幕。
1月26日到2月5日，广州火车站输送旅客215.2万人，广州全市共发送旅客867万人。
在此期间的春运公共安全危机中，火车站广场仅发生涉及春运刑案7宗，广场刑案率同比下降42.3%。[49]
在军警密布的情况下，这么好的成绩是可以想象的。但强力部门与军警个人也付出了相当大的资源和投入。
“在这期间，民警带病坚持战斗在第一线的竟达5680人次，直系亲人去世的有69人，直系亲属病重、妻子怀孕或生小孩需照顾的有447人，夫妻双方均奋战在春运安保第一线的有677对。”[50]
广州军区投入了某装甲部队数千正规军在火车站值勤，子弟兵也受到了不应有的粗暴对待。根据南方周末的报道，在前线指挥的武警广东总队春运值勤指挥部常务副总指挥朱广英，1月30被一瓶满满的矿泉水瓶砸中左耳，听力两天都没完全恢复。[51]
朱文英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2月1日夜间的几次小规模冲击事件中，有20多名官兵受伤，多是被硬物砸伤，最多缝了8针。
还有，最严重的是被拳击打伤。
李红霞发生事故的当晚，刚上任一个月的广东省委书记汪洋赶到广州火车站，召集各相关负责人开会，“如果处理得好，这里的一切就是经验，如果处理不好，这里的一切就是教训。”[52]
11年后回望，不禁让人发问：李红霞遭受的那一切是不可避免吗？
6．记住或遗忘
2008年2月5日，广州站危机解除。
十二天后，广州召开市两会，火车站春运事件成为代表委员热议的话题。在议论的时候，有两种方式，一种是以市人大代表、时任广州市委宣传部部长王晓玲为代表的，展现自豪感。
“这就是奇迹，这就是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其他国家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发生在中国！”[53]
还有一种问责的声音，以市政协副主席郭锡龄为主，他17日炮轰铁道部，认为它要为广州地区的春运乱局负责任，至少要部分负责。
“这一次有两个部门要批评，一个是气象部门，之前完全没有预计到天气的严重性。不过更严重的是铁道部！”郭锡龄紧接着列举了铁道部一系列问题，“本来农民工到火车站上不了车就回去了，可铁道部一声恢复运力，害得农民工又涌到广州火车站。”
郭锡龄说到最后声音里都冒出火药味来：“铁道部的人要撤职！”[54]。
郭锡龄这番话激起轩然大波，海内外报道并热议。铁道路并不畏惧，派出发言人王勇平在19日强硬回应：
“如果郭副主席对铁路的指责都是真的话，那么我作为铁道部的新闻发言人首先要请辞。因为，我对他说的这些情况一无所知，这不是一个新闻发言人应有的状态。但事实上，郭副主席说的一些情况，让我感到惊讶，难以理解。因为这些话既违背事实又违背常识。”[55]
王勇平还反问，“雪战”中郭副主席身在何方？
“我想告诉网友们的是，广州市委的主要领导同志已经明确表示，个别同志极不严肃、极不负责任的公开言论，决不代表广州市委、市政府，也不代表市人大和市政协。”[56]
2011年年初，郭锡龄退休，在向市政协递交辞职报告后，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的专访，打破三年沉默期，评论了与王勇平的交锋风波。
“我其实是借这个事情，来讲我们现在有些政府部门不负责任，可以去领功，但就是不做事。”[57]
对于王勇平的驳斥，郭锡龄正面回应，“他说的是假话。我当时手头就一大堆信，现在还保留着，那件事发生后全国铁路系统都有人写信给我，包括铁道部机关、很多路局的人，我当时想如果打官司我就用这些材料。这些人都表示支持的。”[58]
“其实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当晚我起码接到6个领导的电话，包括市委常委和副市长，他们当时就话我好嘢（赞我做得好）。”[59]
2011年郭锡龄接受南方都市报采访
实际上，原铁道路和王勇平的强硬立场经历过一个转变。
2008年1月13日晚上5点多，安徽师大外语学院05级女生冷静，1989年生人，在芜湖火车站等宁波开往阜阳的5082次硬座普快。站台人员极度拥挤，她的同学也是目击者认为“火车站进站刹车时间有点长”，人群中有人吼叫“是不是人多不让上车了”，随即出现拼抢混乱。
冷静正是在这时被挤下月台，落到仍在行进的火车车轮下面，“我的角度能清楚看到警察下去把她的遗体抱上来——两截，剩下中间空空的衣服还是完整的，我大概一辈子也不能忘记那个诡异的画面，我甚至还看到她的手上还挽着那个书包……”[60]
事发后，王勇平向南方周末转述了时任铁道部部长刘志军的讲话——
“一条才19岁的生命，就因为我们工作没有尽到责任而失去了，我们对得起她吗？对得起她的父母吗？对得起她的亲人吗？我们应该好好反省自己：人民把我们放到这个岗位上，我们对人民群众的态度、对人民群众的责任，放到哪儿去了？”[61]
等到李红霞遇难，铁道部似乎已经不再对个人表态了。
郭锡龄和王勇平隔空交战俩月后，安徽籍的汪洋对李红霞的不幸表达了歉意。他也是这一事件中向李红霞致哀的最高级别官员——
“我们尤其不能忘记在广州火车站倒下的那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对这个沉痛的代价我们至今仍感到深深的歉疚和自责。在彰扬成绩的时候，我们要再一次对她的不幸表示沉痛的哀悼。”[62]
这么多年下来，2008年春运中的主要死伤者，成了传奇一样的存在。有无名文学爱好者，根据李满军和张池的经历创作了凄美的爱情故事，赞美张池的勇敢，像是归途绝恋中一只扑火的飞蛾。
2009年12月29日，同样是无名人士，在网上纪念馆为李满军创办了网上灵堂。数字显示，2019年11月27日距离他11周年忌日还剩7天。
经历了运输产业的现代化改造升级，并排除了偶发性的气象条件等历史因素，或许现在的春运不会再像2008年那样悲壮。但春运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季节性迁徙，将个人际遇与群体命运紧紧交织在一起，造成了跌宕起伏、惊心动魄的社会画卷，甚或带来致命的后果。
在规定时间回到规定地点，这种庄严的亲情、团圆剧集，合并造就了地球上繁忙、急迫、危险的旅程。这一切，昭示出人如蝼蚁般的命定之身，也让数以亿计的平凡小民展现出普通生活中伟大且柔韧的一面。
根据规划，广州流花火车站会有步骤地转性，从辐射全国的南方铁路枢纽，缩小为省内城际轻轨的集散地，三十多年来藏污纳垢、让人闻风色变的危险之地与犯罪之邦，历经强有力的治安整肃，再被推向根本改造的轨道上，它退出历史舞台已经指日可待。
李红霞成为广州站的历史缩影。
三十多年的春运史，感天动地，可歌可泣。
跟现在的90后完全被图像包围的状态很不一样，李红霞去世后，媒体在寻找她图像时遇到了恍如隔世般的困难。
她留给世间的，只有一张老式手机拍的模糊截图，像素极低，只能依稀可辨。
（李红霞生前照）
但见她五官周正，侧着四分之三面的右边脸庞，穿着红毛衣，头发不长，扎着马尾辫，齐着后脖颈，眼神看住斜下方，嘴唇和眉眼之间的神态略见忧愁。
整体给人的感觉是朴素，而又无辜。
……
打工
是一个沧桑的词
（郑小琼）
来源：狐度工作室；引用资料略
唐翰存：文学病象之：诗歌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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