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知并非真知。
——黑格尔
有人说:“妨碍我们认知的,常常不是陌生的东西,而是那些熟悉并深信不疑的东西。”
●比如一提到“经济下行”,很多人想到的就是政府抓紧调整“投资”“消费”“外贸”三驾马车,殊不知进行市场经济的进一步改革,放宽经济管制才是王道,正所谓“解决问题的方法,往往是问题所在”;
●比如一提到“专业选择”,很多人就陷入“计划思维”,依据行业现状与未来推测挑专业,殊不知伟大不能被计划,未来工作与大学专业不对口才是常态,终身学习才是立足于世的不二法门,正所谓“人生难测如棋局,事事如棋事事新”;
●比如一提到“公共知识分子”,很多人就把“公知”污名化成为卖国贼、美分、专挑毛病的无良文人,殊不知每一件公共事件背后,都需要公众知识分子积极参与批评,正所谓“批判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
无独有偶,经济学者何帆也曾说过:“陷我们于无知的,恰恰是我们的已知”。原因在于这些抽象概念远离日常生活,中国又缺少“批判性思维”的习惯,因而容易望文生义,一知半解。著名经济学者汪丁丁称之为“语言的官僚化”——我们使用的绝大部分语词,早已不再有生命力,它们仅仅是意识形态僵尸,是“僵尸语词”(Zombie Language)。
实际上,面对日常生活中的诸多熟悉概念,我们也只是新版的坐井观天。比如,对“聪明”的想象,大多数都是诸葛亮式的神机妙算或《最强大脑》中的速记、速算;对“努力”的想象,恐怕也只是披星戴月地奔波或夜以继日地工作;对“敬业”的想象,逃不脱不迟到不早退、任劳任怨。限制我们想象力的,不一定是财富贫穷,也可能是知识贫穷。“精确”这一日常概念也是如此。生活中我们对“追求精确”的理解,无外乎以下三种。●“追求精确”,是现代科技产品。日常生活中对我们而言非常重要的物品,如手机、相机、电脑、自行车、汽车等,里面的零件都是精确制造的典范。甚至可以说,人类在追求精确的事业上,正在逼近极限——测量距离的单位,已小到了纳米,大到了光年;工业领域从“制造机器”的工业革命,到“制造人类自己”的智能革命。●“追求精确”,是精益求精的精神。早在2000多年前中国人就洞察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到今天,对外开放才短短四十年,中国就完成了从机械制造到智能制造——精密制造业几乎全门类或引进、或自主制造。我们要学习德国“工业4.0”,日本“匠人精神”。都是一种对精益求精的追求。●“追求精确”,是国家政策方针。在我们日常的政治、商业宣传口号中——“大国工匠”“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到中国智造”,作为一种政策方针或口号,俯拾皆是。正如黑格尔所言,“熟知并非真知”。表面上我们如此熟悉“追求精确”,但在面对“为何现代科学技术没有诞生在中国?”这样的历史难题,以及“为何芯片等核心技术依然面临卡脖子?”这样的现实难题时,不免再次陷入尴尬。这迫使我们不得不追问一下:“追求精确”只是技术和工程领域的分毫不差或锱铢必较吗?“追求精确”是“体”还是“用”?或者是“术”还是“道”?“追求精确”的精神,人类自古都有,但为何该精神,在有些地方落地为产品、产业、标准和先进的生产力,但在有些地方却沦为口号,甚至成了宣示威严的繁琐礼仪和精湛的统治术?这些问题,穿透了历史与现实,连接着国家、企业与每个人的命运。思考、回答这些问题,需要站在智者的肩上。历史学家、思想家、精密制造的先行者西蒙·温切斯特刚出版的《追求精确》一书,不仅就上述问题给出了或直接的答案,或间接的启发,亦可纠正我们对“追求精确”这一问题的诸多偏见与盲区。1.“追求精确”不是简单的计算与控制,而是人类智力加速逼近极限的冒险。提到“追求精确”,很多人的第一反应,仍然停留于将机械制造业的零部件,如螺丝、轴承的误差控制到最小这个层面,也就是牛顿力学世界下的“精确”。谈及追求精确的重要性,很多人能想到的,也是“少了一颗钉子,亡了一个国家”的谚语,能讲的故事,不过是“当年美国白宫被英军烧毁,是因为当时美军的枪支是出了名的不靠谱”。事实上,纵观《追求精确》一书中人类对“精确”的追求进程,已经朝着三个维度狂飙:●爱因斯坦广义相对论下的宏观世界——大到可计算远在几万年光速之外的天体运行速度;●量子力学下的微观世界——小到一块5纳米的芯片上,居然可以容纳153亿个晶体管,而5纳米,仅仅一根头发的万分之一。●全方位的综合世界——万物皆可“精确”,万物皆被“精确”:量子时钟是对时间测量误差的精确,GPS定位是对空间测量误差的精确,纳米级芯片制造是对环境杂质控制、平整度控制、光刀准度控制的全方位综合精确。世界的复杂度正在日益呈指数级增长。当今世界,人与人、企业与企业、国与国之间的差距,将不再是“数量”的差距,而是“数量级”的差距,这种差距一旦形成,只会越拉越大,很难再追赶。妄想弯道超车的结果,多半是弯道翻车。诚然,几千年人类文明史,更多地佐证了思想之于制度、制度之于文明的先决性作用。然而,《追求精确》一书却将“对精确的极致热爱塑造了现代世界”这句话印在了封面上。这似乎和社会科学领域流行的“制度决定论”“文化决定论”“信仰决定论”相悖。沿着《追求精确》一书提出的问题,精读《剑桥科学史》等经典作品,便不难发现,这种“相悖”的感觉,源自我们对“追求精确”根深蒂固的偏见——技术是体用之辩中的“体”,道与术之争中的“术”。事实上,现代文明至少包含制度文明、精神/思想文明、技术文明三个维度。平等的思想,民主的制度,两千多年前的轴心时代就诞生了,但只有到近两三百年,在技术文明的加持下,才共同演化为高度理性化的现代文明和复杂的现代世界。但是,我们看到最多的,不是对技术文明的贬低或妖魔化,就是将技术文明与其他文明割裂开来。事实上,技术进步帮人类解决的问题——贫穷、愚昧、封闭、战争,远比它造成的问题多。从统计学的角度看,人类的平均寿命的提高,因贫穷、疾病导致的死亡数,以及人类战争的次数、持续时间,都在下降。更重要的是,“追求精确”的技术革命,对社会进步的推动作用亦被大大低估了。翻阅《追求精确》一书中的案例,回顾历史,不难发现:●如果没有“机床+蒸汽机”所开启的精密制造的诞生,人类的生产活动可能只能局限于小作坊,现代化的工厂就不会诞生,人类大规模的分工协作,只可能出现在为埃及法老建造金字塔这样的场合,而非社会化生产领域;●如果没有电气革命、通信革命,就不可能有大规模城市的出现,全球化、地球村只能是天方夜谭;●如果不是第三次科技革命催生的知识社会的到来,大公司的管理模式可能还是官僚制+流水线的“福特式”,而非更加扁平化、人性化的“谷歌式”。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没有技术进步,就没有管理学的革命。可见,技术进步对社会分工、协作的推动,是革命性的,是技术让社会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文明。技术文明是“术”,也是“道”;是“用”,也是“体”。奇妙的是,现代文明最重要的几件事,都始于一个特殊的年份:1776年。1776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瓦特成功改良蒸汽机,工业革命爆发。而这件事,正是《追求精确》一书的开篇。这不是时代的巧合,而是提前预言与预演了200多年现代文明史的进程:技术文明与制度、思想,从来不是独自运行的,而是相互促进、互相制约。长期而言,落后的地方,三者都很落后;先进的地方,三者都很先进。人类迄今还没有出现一个制度和思想很先进,但技术却很落后的案例。诚如科技史专家常言“自由的土壤更有利于科学技术的涌现”,“追求精确”更是追求现代文明的价值观。3.“追求精确”的验证:“东西方大分流”绝非历史偶然。科学界、思想界有一个著名的“李约瑟之问”:管理/统治制度设计精良、文化早熟的东方,为何没有诞生现代文明,并以18世纪工业革命在西方的爆发为界,东西方世界出现了大分流?这一问题,史学界早有定论。通过对“追求精确”的历史考察,更加验证了东西方大分流,绝非某个历史瞬间的偶然事件,而是从秦始皇统一六国那一刻,甚至更早的春秋战国时代,由东西方各自的文化、历史特质所注定的。“追求精确”的精神内核是追求科学、崇尚理性,这是西方文明的底色之一。从古希腊对几何学、逻辑学公理化体系的追逐,到中世纪基督教神学的严密论证,再到培根、伽利略开创的科学实验传统,经过两千多年无数天才的层层累积,现代科学革命最终在18世纪大爆发。可以说,“追求精确”是西方理性精神与信仰文明共同的产物。相反,传统中国虽然也有科学思想的萌芽,甚至在数学、几何、天文、水利等领域,一度走在世界前头。诸子百家的思想中,也不乏商业文明、技术文明的零星思想。然而,诉诸于内的儒家文化,是缺乏宗教信仰的世俗哲学,尤其是秦完成大一统后,对政治、经济、思想的高度禁锢,将科学萌芽扼杀于摇篮中,“追求精确”逐渐被引向了繁琐的礼仪和精湛的统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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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追求精确”的天才,不是被计划出来的,而是长出来的。“科学是发现上帝密码的,技术发明是改写上帝密码的,精密制造是重构上帝密码的。”这是一位智者在读完《追求精确》一书中关于哈勃望远镜、韦伯望远镜、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的故事后的感叹。“精确”的结果,无疑不是天才、疯子与狂徒,用天赋、激情、冒险、想象力创造出来的。但天才常常不合时宜,甚至有严重的性格缺陷或道德瑕疵。●万有引力、三大运动定律、相对论、量子理论,这些“上帝密码”的被发现,是每一场伟大的技术革命的先声,这些伟大发现,应归功于科学家。《追求精确》中,作者认为,牛顿、爱因斯坦、图灵,“天才”二字已无法形容他们,他们可谓是“半人半神”的人物。然而,伟大如图灵,却不容于当年英国的法律与道德,被执行化学阉割,并导致自杀。●伟大的技术、产品的发明者,用激情、想象力、改变世界的野心和无数次承受挫败的遭遇,改写了“上帝密码”。然而,即便发明“苹果”的乔布斯,在很多工程师眼中,就是一个“偏执狂”,或不可理喻的“疯子”。●无数籍籍无名的工程人才、管理人才用辛勤的汗和不懈的努力重写了“上帝密码”。然而,他们的声名不仅常常被淹没在了历史长流中,如喷气式发动机之父惠特尔,还常常被人视为只是工匠而已。天才是社会中的统计野点,不在统计学的均值线上。因而,天才也就不是培养出来的,而是“长”出来的。翻遍《追求精确》描写的16个天才,也验证了这点——没有一个天才或狂徒,是计划出来的。相反,大多数都是时代的“异类”。我们唯一能做的不是计划培养天才,而是想办法减少人性、制度、文化对他们的戕害。这主要主要包括:天才,往往有着普通人望尘莫及的智商、地位和名望,普通人面对他们,根植于人性底层的“嫉妒心”往往会化为扼杀天才的“恶”。专制对天才的扼杀,早已成为共识。值得警惕的是,今天的现代民主社会制度和文化,标准化的生产极大提高了效率,但也很容易扼杀天才,因为市场与民主更倾向于用同一标准衡量全部资源。天才的涌现,是典型的模糊型事情,需要的是放弃“计划”伟大的妄念,约束我们的嫉妒心,多给天才自由与宽松的环境,减少戕害他们的制度与文化,“天才”才会回归正态分布。5.越“追求精确”,越要警惕理性“过度”与“泛滥”。在芯片行业里,流行这么一句话:再来一次,再试一次,功率再增加一倍,尺寸再缩小一半。让“不可能”这个词,在芯片设计和制造这个行业变得无人提及,无人听闻,无人理睬。(《追求精确》p332)依据摩尔定律,回顾晶体管的发展史,这种无所不能、无限精确的事业,似乎是可行的。人类的智力水平和创造力,的确到了让自己深感不安与恐惧的地步。然而,《追求精确》一书最后一章,作者又从历史学家、精密制造先行者的角色,迅速切换到思想家的身份,大谈“均衡的必要性”,作者清醒地意识到:精确终有极限,一旦超过极限,必遭反噬。这一洞察,不但拔高了全书,更引出一个更重要、更永恒的问题:承认理性的有限性,才是最高级的理性,减少本来大可不必的悲剧和灾难。今天,人类可以设计出无限复杂、无限精密的仪器,甚至可以设计出“智能的人”“真实的虚拟世界”,但依然无法解释“复杂性比波音飞机高出不知多少个量级的人类自身,到底是谁设计的?”——如果这不是“大自然的深谋远虑”,就只能是上帝自己的杰作。伟大如牛顿,在股市投资失败后,也发出了“我可以计算出天体运行的速度,却计算不出人心”的慨叹。
以“致命的自负是人类通往奴役之路”的洞察闻名于世的哈耶克,早年就出版《科学的反革命》一书,警惕人类的建构理性如果被滥用、错配到模糊型事情,一定会导致灾难。
近些年,互联网上也有人假爱因斯坦之名,发出“科学的尽头,是上帝”的感慨。
遗憾的是,像牛顿、哈耶克这些能意识到理性及其限度的先知,永远是个例。因此,技术越发达,理性越膨胀,越需要回归人文与信仰。
以上对“追求精确”五个错误认知的修正,主要来自大英帝国勋章得主西蒙·温切斯特新作《追求精确》。常见的技术商业史读物,或者聚焦于人,或者聚焦于公司,少有一本能将社会、科技创新、人物熔于一炉的著作。这本《追求精确》作者以精密制造减小“公差”的历史为经线,以“天才与狂徒”的离奇故事为纬线,编织了一部人类250多年精密制造的简史。是一本融科学史、科技史、商业史、创新史融一炉的通俗读物,实属罕见。除此之外——好书不可能出自庸人之手。本书作者西蒙·温切斯特是大英帝国勋章得主,其成名作《教授与疯子》,从出版当年即突破百万册销量,到被改编成好莱坞大片,其以人物和叙事著称的风格早已为公众所熟知。作为精密制造史的长期研究者,其以严谨的专业水准,对技术发明史、精密制造工程史从宏观至微观的通透把握著称。最近,温切斯特访问华为,受到华为“敞开式”欢迎。董事长任正非承诺“在华为,他可以随意参观”,并对温切斯特说:“你的书写得很好,对中国的工业会有很好的促进作用。”温切斯特在自己的新书《追求精确》扉页也写下:“For Mr.Ren”。理论家与实干家惺惺相惜之情,溢于言表。
好书往往版本多样,中文版才是作者最爱。《追求精确》在全球共有三个版本的名字:英国版Exactly、美国版The Perfectionists,以及中文版《追求精确》。温切斯特说:“英国版的名字更接近我本人写作的原意,美国版本可以理解为完美主义者——它注重人在历史中的作用,我个人最喜欢中文版的名字,它代表了一种精神和追求”。好书一定能指引行动。改革开放几十年以来,随着我们主动拥抱人类科技文明的成果,以及“中国制造”的崛起,“追求精确”逐渐落地为各种各样的标准、规则,以及从机械制造、土木工程到互联网各个领域的工程师文化。但是,无论是芯片卡脖子还是精密机床、医疗设备主要靠进口,我们实际上在“追求精确”道路上还有很长路要走。《追求精确》的出版无疑为“中国制造”和“中国智造”指出了问题所在,与方向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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