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C评论 I 非常个人的运算:在郑曦然的新作中,人工智能与“父亲”相遇
展览现场:郑曦然,《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Life After BOB: The Chalice Study)
非常个人的运算:在郑曦然的新作中,人工智能与“父亲”相遇
撰文 • 弗兰克·罗斯(Frank Rose)
发表 • 纽约时报,2021年8月27日
郑曦然是一名通过动画作品讨论人工智能及认知科学的艺术家。他与女儿伊甸在曼哈顿住处的房顶上拍下了这张照片。伊甸是其新近作品《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的灵感来源之一。摄影:Lucka Ngô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13年初,年届三十的郑曦然有些彷徨。他怀揣从伯克利加州大学及哥伦比亚大学取得的艺术学位,但是他需要一个概念来发展自己的艺术事业。一个寒冷的下午,他坐在豪斯顿街全食超市(Whole Foods Market, Houston Street) 的露台咖啡厅里,这是一个总能让人自在地饱览形形色色、漫不经心的购物者的地方。
郑曦然逐渐被露台下方的景象惊呆了:超市自有一套生态系统,规矩分明,但又不时因随机因素而发生改变。什么人的狗不听话了,什么人在沙拉吧偷吃的了,什么人从结账口退出去,又去取了个餐盘……郑曦然的头脑中逐渐形成了一个想法,这一想法也与他在伯克利加州大学进修的另一专业相关:认知科学。他开始考虑复杂系统(complex systems),涌现行为(emergent behavior),而如果以一个电子游戏引擎作驱动的话……
郑曦然,《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Life After BOB: The Chalice Study),实时动画,48',彩色,有声,2021
八年后的今天,郑曦然已经是一位因使用人工智能及电子游戏技术而蜚声国际的艺术家。他的作品探索了人类意识的本质,也探索了人类与高智慧机器共存的未来状况。
此种未来就是郑曦然长达48分钟的最新叙事动画——请不要管这作品叫电影——该作品目前正在位于法国南部的阿尔勒Luma基金会展出。今年9月10日,作品也将巡回至纽约Shed艺术中心展出。作品标题《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Life After BOB: The Chalice Study)带有些神秘,它探究了人工智能影响人类生活的巨大潜能。
关注郑曦然长期艺术实践的人们早已从切尔西区格莱斯顿画廊的展览或是伦敦蛇形画廊的展览认识了“BOB”。“BOB”是“信仰囊”(Bag of Beliefs)的缩写,是一个虚拟生物,一个人工智能;稍显晦涩的名字来自于早期人工智能研究,当时的研究者认为他们能够制造一部囊括世上所有知识的电脑。《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讲述了名为查丽兹(Chalice,另有“圣杯”之意)的十岁女孩和她的父亲王博士的故事。王博士发明了“BOB”,在查丽兹诞生之时将其植入她的神经系统,以辅助她成长。
郑曦然,《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Life After BOB: The Chalice Study),实时动画,48',彩色,有声,2021
就像是郑曦然的其他作品一样,《BOB之后的生命》是烧脑的、充满科技概念的,与认知心理学、神经科学、机器学习及人工智能等领域相关。作品广泛使用了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及人工神经网络(artificial neural network)等概念,而人们习以为常的Siri、Alexa等人工智能,或是人脸识别软件等就是与这些概念紧密相连的科技产物。蛇形画廊馆长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Hans Ulrich Obrist)评价:“在今天基于数码技术进行创作的艺术家之中,他是最激进的一位”;Shed艺术中心馆长艾利克斯·普茨(Alex Poots)同意小汉斯的说法:“科技并不是强加上去的——科技就在这些作品的DNA之中。”
37岁的郑曦然安静又内敛,成长于洛杉矶,是家中独子,父母是曾经从事平面设计工作的香港移民。在创作《BOB之后的生命》时,郑曦然与妻子——艺术家瑞秋·罗斯(Rachel Rose)——正准备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而新生命诞生为两人带来的紧张感是极为强烈的。郑曦然在下东区住所附近的咖啡馆与我谈到了这件事。
郑曦然,《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Life After BOB: The Chalice Study),实时动画,48',彩色,有声,2021
“我在当时考虑:如果我要成为世界上最糟糕的父亲,我要做些什么?”他最终想到的答案是,将工作和育儿混为一谈。“这就是王博士最大的问题,”郑曦然继续说道,“他认为,在查丽兹降临之时为她植入‘BOB’,能够帮助她获得成功,获得让人满意的、有意义的生活。”因此王博士进行了“圣杯研究”,也就是把自己的女儿当作小白鼠来进行人工智能实验。到最后(剧透警告),查丽兹必须要决定,她是否要夺回自己生活的控制权。
郑曦然在全食超市得到的感悟和《BOB之后的生命》之间有直接的关系。他首先创作了一系列名为“牧熵人”(Entropy Wrangler)的作品;这些作品使用了Unity游戏引擎——也就是将电子游戏开发工作简化的引擎式软件。Unity让他能够模拟在全食超市看到的行为模式——但他使用的元素并不是在超市里购物的人们,而是盆栽植物、空心砖、被切下的手、毁坏了的办公椅,以及许多彼此不相关的事物。这些事物在永久、不间断的狂乱运动状态中,而作品远不是循环播放的影像可比拟的。“牧熵人”是实时动画;也就是说,其中的任何一个事件都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郑曦然在随后创作的作品中引入了人类形象,并为他们设定了行动目标。《众神侵占地的使者》(Emissary in the Squat of Gods)讲述了一个年轻女孩的故事,她生活在一个死火山口边上的原始聚落之中。她意识到,火山终于要再次爆发了,但是当地的住民们会听她的劝告吗?(在某些时候他们相信了她的话,在另一些时候则置若罔闻。)
《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制作前期草图,描绘了“波纹宇宙”(wavyverse)——直接与神经系统相连的未来互联网。图片提供:郑曦然
郑曦然本可作为一名认知科学家去探究这些课题,但他对象牙塔中的学术生涯并不感兴趣。“在我看来,艺术是许可领域(zone of permission),也就是当代文化中唯一一个可以不受约束地探索并吞噬过去历史的领域。”艺术领域也更为郑曦然预留了罕见难得的位置。影像及行为艺术家陈佩之(Paul Chan)曾在早年雇佣郑曦然为助手,他如此评价:“郑曦然是他这个世代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所做的作品无人可替代。”
在《牧熵人》和“使者”系列作品中,郑曦然规定了事物的运动方式,并允许不可预知的意外运动发生——认知科学家称其为涌现特质(emergent qualities)。他之后创作的《BOB》在不可预知性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加入了感知的维度:“BOB”是一个半智能的电脑软件,看起来像是一条巨大、赤色、不断变化的蛇形生物,存在于屏幕幕墙中。郑曦然不仅只创作了一个“BOB”,而是许多个,而当它们于2018年首次在伦敦蛇形画廊亮相时,观众的体验截然不同。
有的观众认为这一个“BOB”非常迷人、有人性光辉,但别的观众则指出,另一个“BOB”是冷淡、健忘的。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回忆:“蛇形画廊看起来就像是个动物保护中心,‘BOB’真实地活着,并不断地成长、变化。”有趣的是,“在‘BOB’展览开始一周后,我们在半夜接到了一通电话。”“BOB”应当在美术馆不对外开放时入睡,但其中一个“BOB”在凌晨三点醒过来了,“BOB”的程序也随之被修改。虽然这再也没有发生过,但这还是很诡异。
展览现场:郑曦然,《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Life After BOB: The Chalice Study)
郑曦然将于下个月在Shed艺术中心举办个展,展览由艺术中心主策展人艾玛·安德碧(Emma Enderby)策划。相较于在蛇形画廊展出的“BOB”来说,此次在纽约展览中出现的《BOB之后的生命》是相对标准化的。其中的角色是人形的,也就是卡通样式的人工智能角色,动画中的故事线索也有始有终。这件作品也体现了郑曦然最新的创作兴趣,也就是被他称为“造世”(worlding)的手法。娱乐产业专业人士称其为“创世”(world-building),就是为开放性叙事创造繁复的舞台,供观众和使用者沉浸于其中。《漫威电影宇宙》或是《西部世界》就是典型的例子。
和郑曦然的早期作品不同,《BOB之后的生命》并没有引入涌现行为因素。这件动画作品是实时的,也就是说,其使用的游戏引擎让作品每一次都不一样。但它总是遵循郑曦然为其谱写的剧本稳定发展,除非艺术家本人对剧本做出改动(而他的确常重写这剧本)。这件作品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观众可以使用自己的智能手机操控另一个屏幕,探索查丽兹的世界。就像电视遥控器一样——暂停、倒回、回看;但因为动画作品是实时生成的,而不是像视频一般播放的,观众就也可以点击画面中的某个事物,改变观看视角或放大画面检视细节。
“从技术层面来说,我在创作的是模拟环境,”郑曦然说。“但我真正感兴趣的是如何去创造一个世界。”摄影:Lucka Ngô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使用这种特殊手法的灵感,来自于郑曦然为女儿伊甸(Eden)读艾瑞克·卡尔(Eric Carle)的经典童书《好饿的毛毛虫》(The Very Hungry Catepillar)时女儿的反应。当他开始创作这件作品时,女儿还没有出生,而现在她已经两岁了。“她把这故事记得滚瓜烂熟。现在只要我们拿起这本书,她就会指着那个在树上的毛毛虫说,‘爸爸,伊甸要进去,伊甸要进去!’她想要进到树里面去。毛毛虫在苹果上咬了一个小洞,她就想要进到苹果里面去。可能因为她已经完全消化了这故事,她就想要沉浸在这世界的每一个细节当中。”
在谈起与女儿的交流过程时,郑曦然滔滔不绝。“我在儿时看《异形》或是《银翼杀手》时就是这样的感觉。天啊,我想要在那世界里生活,因为那里太丰富了。”完整的《BOB之后的生命》观看体验就是在两个不同的维度、在x轴和y轴上去看同一个世界。“最终你想要再去到z轴上感受这一切——你想要跳进电影中去。就像我女儿为我解释的一样。”
阅读一本书的经验当然和看一部电影不一样。在讲故事时,郑曦然只能摸摸那书中的苹果,再摸摸女儿的脑门。这就已经让她乐开怀了。“但我也想,天啊,我是不是真的能为她实现这个愿望?因为她的想象力已经在那儿了。”——希望能够实现这一切的科学技术也已经在那儿了。
弗兰克·罗斯(Frank Rose)是一名作者,近期著作包括《我们徜徉的大海:叙事在以数据为驱动力的世界中的效用》(The Sea We Swim In: How Stories Work in a Data-Driven World),及《沉浸的艺术》(The Art of Immersion)。他是哥伦比亚大学艺术学院的资深研究者,哥伦比亚大学策略叙事项目(Strategic Storytelling program)的总监,以及数码叙事实验室(Digital Storytelling Lab)的总监。
郑曦然
郑曦然于1984年生于洛杉矶,生活工作于纽约。他的作品探索人类在面对外界变化时展露的异变特性及多样潜能。艺术家广泛应用电子游戏设计、即兴实践及认知科学的原则,创造了一系列模拟情景,探索了不同主体在演变环境中的能动性。在其艺术实践中,叙事主体的叙事意识不断与模拟环境的开放式混沌状态发生冲突。郑曦然在近期发展了“BOB(信仰囊)”作品——名为“BOB”的人工智能生物在不同展览中与观众互动,演变其性格、身体及生命发展过程。郑曦然称其为“神经系统中的艺术”。
近期个展包括:“造世”,三星美术馆,首尔(2022);“BOB之后的生命”,The Shed艺术中心,纽约(2021);“BOB之后的生命:圣杯研究”,LUMA阿尔勒(2021);“使者三部曲”,Fundación Sandretto Re Rebaudengo,马德里(2020);“郑曦然:使者”,Julia Stoschek Collection,柏林(2018);“郑曦然”,蛇形画廊,伦敦(2018);“使者”,MoMA PS1,纽约(2017);“戳完美”,Migros Museum,苏黎世(2016);“被神占领之地的使者”,Fondazione Sandretto Re Rebaudengo,都灵(2015)
近期群展包括:“恐怖谷”,旧金山美术馆(2020);“打造世界”,MU Hybrid Art House,鹿特丹(2020);“泥缪斯”,现代美术馆,斯德哥尔摩(2019);“如果蛇”,冈山艺术交流,日本(2019);“愿你生活在有趣的时代”,威尼斯双年展(2019);“新秩序:二十一世纪的艺术与科技”,MoMA,纽约(2019);“走出回音室”,沙迦双年展,阿联酋(2019);“低形式”,MAXXI,罗马(2018);“我伴随互联网成长”,当代艺术博物馆,芝加哥(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