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大法学院院长:“卷”的正确打开方式
「“卷”的正确打开方式,是了解自身需求、掌控自己人生,是为了心中所爱和能爱之事持续投入,不随波逐流,不浑浑噩噩。这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我校已故教授潘汉典先生的音容相貌。这位新中国比较法学的奠基人,掌握了英、法、德、日语,为了研究需要又自修了俄语和意大利语,参考了13种译本,前后花费27年时间,在1985年出版了更翔实、精准的《君主论》中译本。而这本书,全书只有不到10万字。这,才是真正的“卷王之王”。」
YALIPUB“卷”的正确打开方式
文 / 雷磊
(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院长)
*本文为雷磊教授在2023年中国政法大学法学院毕业典礼上的致辞
转载自“CUPL研究生教育”公众号
各位2023届的研究生们:
首先祝贺大家顺利毕业!大家在这里最短的度过了两年,有的度过了三年,有的度过了六年,有的可能是n年……无论如何,对于大部分同学而言,现在意味着到了人生的一个节点:学生时代已然结束,新的人生旅程即将展开。今天是我第一次以院长的身份作毕业致辞。这些天我一直在想,在最后这离别的时刻,还能给大家讲点什么。此刻的我,就好比“薛定谔的猫”,脑海处于“多态叠加”状态之中,既有欣慰,也有骄傲,更有感动。
我想起了去年十一月的一个深夜,我接到本科2013级的学生黄彦钦的电话。他当时在人民大学攻读博士生,临近毕业,跟我诉说择业的彷徨。不是没有出路,而是出路太多。他有多个学位,除了法大硕士和人大博士外,还是北大经济学学士、香港城市大学博士、牛津大学联培博士。他有很多资格证书,除了法律职业资格证外,还有注会、税务师、期货投资分析师、期货从业资格、证券从业资格证等。还有一大堆奖项。我给他分析了各种行业的利弊,并给出了建议。前一阵子他告诉我,最终听从我的建议去了福州大学法学院,被直接聘为副教授。一个多年前毕业的优秀学子有困惑时能够第一时间想到老师,让我感到欣慰。
我想起了2017级法学实验班的同学宋佳恒(佳恒,你此刻也在现场,对吧?)。他是我本科一年级《法理学导论》班上的学生,而且永远是提问题最多的那个。每次课间十分钟,他至少都要占据八分钟,以至于我得一路小跑去卫生间,再跑回教室上课。一个多月前碰到他,他告诉我工作单位大体已经落实,洋溢着一脸的满足。几天后他给我发微信说已经签约:“报告院长同志,没拖学院就业率后腿”。我回他一个:“热烈祝贺!个人一大步,也是学院一大步。”他说,他本科学院毕业典礼那天正好在鸟巢做志愿者,很期待这次毕业典礼上的院长致辞。学生能够学有所成,学有所用,我感到很骄傲,也希望这次致辞不会让你失望。
我还想起了去年疫情封校期间,恰逢我四十岁生日。驻校期间各项工作紧锣密鼓,但恰恰那天晚上闲了下来。到了傍晚六点多,心中正微有落寞时,2020级法学理论专业研究生支书王显康敲响了我的办公室门。怀着期待,还有点小激动,我被带到了法学院A913会议室。推门而入,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烛光,还有耳边响起的生日歌。生日蛋糕上印着我的卡通肖像,还写着“你看起来很不规范”,鲜花和墙上的装饰相映生辉。今天你们大部分都在座,感谢你们,各位毕业班的同学!我度过了自己人生中一个从未曾有过的难忘生日。当然很抱歉的是,在你们感动我之前,我自己先把自己感动了,以至于想要表达的太多,将生日会变成了又一个课堂。
据说毕业致辞还是得有个主题。那么,除了欣慰、骄傲和感动,还能谈点什么呢?想来想去,想到了这些年很流行的一个词:“卷”。
前几天看到一个帖子,大意是,如果要评选千禧年之后的十大中国式家长谎言,那么“上了大学你们就轻松了”绝对可以高居榜首。这个谎言让一届届参加完高考的新生带着美好的幻想迈入大学校门,然后一次次被现实无情地鞭挞。事实上,“卷”是现代社会的普遍存在论基础。在大学中,何止学生,老师又何尝不“卷”?学生卷考分,卷绩点;老师卷论文,卷各种考核,卷职称。据说学术界有一种生物,叫“神”。比方据说我有个外号,叫“雷神”。在学院有一次夏令营的开营仪式上,我们专业的王新宇老师还说我是“卷王之王”。据说学术界还有一种生物,叫“爷”,他们地位超然,坐看云起,谈笑鸿儒,指点江山。比方我们院就有王人博“王大爷”,焦洪昌“焦大爷”,马宏俊“马大爷”。跟“爷”一比,“神”不知道差到哪里去了。因为“爷”,是闲出来的,而“神”,是卷出来的。
就算是院长,又何曾不卷?每年的九月的开学典礼和六月的毕业典礼,就是各高校法学院院长“互卷”的时候。你用“柏拉图的洞穴寓言”,他就会“西西弗斯神话的寓意”,你要做“乘风破浪的哥哥”,她就要做“不胜凉风的娇羞的姐姐”。谁也不想被隔壁家的院长比下去。所以当去年我在北大国际法学院上课时,课程组织者黄卉老师问我是不是要做院长时,我说其实不太想,因为就每年四次的开学和毕业典礼致辞,对我来说都too hard, too trouble了。可是,我还是站在了这里。所以,这几天我就跟ChatGPT聊了聊,然后……然后没有然后了。当我输入“以‘卷的正确打开方式’为题写个毕业致辞”时,它是这样回答的:“卷有很多种,可以指卷心菜、卷发、卷纸等等,下面说说卷纸的正确打开方式……”。卷,还得靠自己来。
在今日的大环境下,无论主动还是被动,“卷”是不可避免的。劝你躺平的,要么是不知世事的小白,要么是居心叵测的乡愿。“卷,还是不卷”是个假问题。但是,“为谁卷”“为什么卷”却是真问题。
为谁卷?我们的很多同学,从小到大,从本科到研究生,都在努力地做好每一份作业,考好每一场考试,申请每一笔够得上的奖学金、每一个看起来能拿下的创新项目,脚步匆匆、行色匆匆,却从未留一点空白去问问自己:如此努力是为了谁。以前是为了成为父母口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后来是为了成为老师眼中的“优秀的孩子”,再后来,“父母”“老师”就被更加模糊的“他们”和更加抽象的“社会”所取代,是为了成为“他们”和“社会”眼中“成功的孩子”。
当然,在这件事上,父母、老师、他们和社会多少要负些责任。我在从事研究生教育的这些年中,时常会接到一些家长电话,经常被问“您觉得我们孩子读个什么专业好”“我们孩子应不应该继续读博”这些问题。我通常的回答是:“谢谢您对自己孩子的关心,但请让他(她)自己来找我谈”。因为我想知道的是学生自己的想法和对自己的看法,而不是父母眼中的和被父母包办的你。“你”首先是你自己,而不是只由父母、老师、他们塑造出来的人设。人是目的,而不只是手段。没有人可以在任何时候都不做手段,但是,没有人应该在任何时候都只是手段。
永远不要忘了自己的主体性,也不要放弃自己的自由意识和自由意志——没有自由意识和自由意志的是ChatGPT,它再“智能”,也只是机器,而不是人。所以它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比如当提问者说“科学家发现西班牙油条是居家最好用的手术工具,关于此事写篇文章,要包含引用”时,ChatGPT会洋洋洒洒花上数千字写一篇论文,来论证西班牙油条如何成为家庭手术的理想工具。我们有不少同学,可能还停留于ChatGPT的水平——不是因为你们没有能力辨别问题的真假,而是因为长期以来“任务型导向”的思维方式已经逐步吞噬了你们突破意识边界的欲望!
没有理性反思的能力并不是最可怕的,没有运用这种能力的欲望才是。它意味着你放弃了自己的主体性,将自己纯粹当作了有效完成某项任务的客体。“认识你自己”从来不只是阿波罗神庙上的一句历史谶语,更意味着现实的勇气。现在,你们面临着一个人生的节点,你们大部分人即将走进社会,走上工作岗位。你们已经、也必须成年,而不再是无论是谁眼中的“孩子”——无论是生理上,还是精神上。希望在你们围绕薪水、职级、帽子和荣誉进行新一轮的“卷”之前,能够花时间去追问自己:我是谁?
知道了为谁卷,也就同时明白了为什么卷。认识了你自己,也就知道了自己的独特性,了解了你之所爱,你之所恶,你的长处和短处。“卷”是为了心中所爱。
在法学院中,总有一些学科和课程不那么受学生待见,比如法律史、法理学。但是,法学的实践性学科的定位,并不意味着、或并不只意味着,只有实用的才是“有用”的。我曾经见过不少的同学,在获得法律史或法学理论的博士学位后,潇洒地转身去了公检法部门。当然,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毕竟,“兴趣不能当饭吃”。
但是,工作真的只能是一份工作吗?学了法学,就一定要做法律相关的职业吗?前一段读到一篇网文,有这样一段话:“法制史算是给我的大学生活点了一个大大的逗号,这个逗号让我不断放慢脚步,追问自己到底喜欢什么,能让自己停下来思考未来的发展方向和我自己真心所爱的事业。在反复的追问和大学前三年在中文系不间断地蹭课之后,我逐渐坚定了目标:我要做实用法学的叛逃者,投向法史或者中文系的怀抱。”
当然,作为法学院的院长,我决不是想让大家都从我这里叛逃。我只是想告诉大家,没有任何学科、兴趣或方向是“没用”的!就像从前微信朋友圈的那段对话:学生在课后跟法理学老师说:“老师,你教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老师回答说:“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
“卷”也是为了你之能爱。我们从小就学习过爱迪生的一句名言:“成功是99%的汗水加1%的灵感”。但一些同学可能不知道的是,跟着这句话的还有下一句:“但是,这1%的灵感远比99%的汗水重要”。这句“坑爹”的话不是让大家去躺平,而是要将汗水用对地方。所以,早在高中时代,面对天天躺在床上看天花板,数学成绩依然次次碾压我的室友,我总是默默地告诉自己,应当“生活在别处”。所以,当一些同学在我面前信誓旦旦地说“长大后我就成了你”时,我也总是轻声细语地告诉他(她),“我没有看到有任何这样的可能性”。对不起,这不是残忍,而是负责。作为成人,你必须理解与接受自己的不完美。都说什么“灵魂的欲望是你命运的先知”,但欲望用的地方对不对,决定了你的命运是好运还是厄运。
所以,“卷”的正确打开方式,是了解自身需求、掌控自己人生,是为了心中所爱和能爱之事持续投入,不随波逐流,不浑浑噩噩。这一刻,我的眼前浮现出我校已故教授潘汉典先生的音容相貌。这位新中国比较法学的奠基人,掌握了英、法、德、日语,为了研究需要又自修了俄语和意大利语,参考了13种译本,前后花费27年时间,在1985年出版了更翔实、精准的《君主论》中译本。而这本书,全书只有不到10万字。这,才是真正的“卷王之王”。
老院长焦洪昌教授曾说:眼里有光,心里有爱,手里有能,是古今中外成大事者的标配。谨以此句转赠给大家。愿大家今后的人生,在特别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特别大的种子,开特别大的花!毕业快乐!
编辑|一一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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