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好文,强烈推荐)
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
| 柴静
今天我看话剧《洋麻将》,回忆起这个节目。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两个老人之间会温情脉脉,看下去,不是。有一会儿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对人性黑暗面的讽刺和控诉,再看,也不是。看到最后,我以为要有个大悲悯的结局,救赎和谅解,不是。散了戏,我对袁鸿说:“这个戏可以一直往下演下去”。因为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
真正受过伤的人会去感受那些伤害,善良的人希望别人也可以免于这些伤害。但是还有一些人因为受到这些伤害,怎么着都要让别人不容易,也想让别人经历些苦难。这些都是人性,真实的人性。
几年前我采访过一个人。
他被诬陷嫖妓,证据是卖淫者的供述,他被拘留了42天,放了。
校长当不了了,儿子的婚事也吹了——“他爹是个大流氓,人还能好么?”
他告了十六年,路上带不了两个钱还叫人掏包了,捡人家饭吃。
我问他:“最难受的是什么?”
“最难忍受就是开党员会的时候我不是党员了”他说。
我们找到了当年十五岁的卖淫者。
“既然这件事情自始至终什么都没有发生,为什么在警方的询问笔录上,我看到你明确地说你跟这位校长有性的交易,而且时间地点说得非常清楚呢?”
她说:一切受人的指使。
她是普通中学生,离家出走。
到了一个车站,有一个姓田的人给她吃了饭,然后让她卖淫挣钱。
田想让校长给他做贷款担保人,贷款是违规的,校长不同意。
这人要报复,就要求这女孩做证与校长发生过非法的性关系。
“如果不这么说,给你扔海里喂鱼”她作完证,后来就返回了家乡。
采访她时,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说:“我就希望老人好好保重身体,就深深地向他道个歉吧。
当初因为我年龄小幼稚不懂事,对他造成这么大的伤害,对一个人来说太不容易了。”
我转述给校长听,他说:“十几年来,她只需要写一封信来,就可以澄清一切。你十几岁不知道这事的轻重,二十多岁还不知道吗?”
办错案的警官,采访时他将近四十岁。
案子已经纠正了,他当初的认定程序和证据都有明显的问题。
我问他:“您是否想过,过了这么多年去看一看李校长?”
他说:“我很忙没有时间,并且来说礼拜天都不休息。”
我拿出校长的照片:“您还记得这张脸吗?”
他看了一会儿,平淡地说:“不记得了。”
我采访老校长,说起这位警官,问:
“你恨他么?”
“我当时恨他,我现在怕他受处分。”
“为什么?”
“不要给他受处分。”
“为什么?”
我找到当年陷害他的人。
有人指给我看,一个坐在门口太阳地里的老年人。
他六十四岁了,脑血栓,满脸的斑,已经很难走路,也不会讲话了。
但能听懂我说什么,拿棍子在地上划。
“您能帮我回忆一下吗,十五六年前在派出所的时候,你曾经指证过说这个人说他嫖娼。你还记得这回事儿吗?”
他点头。
“有没有这回事儿?”
他拿棍子狠狠敲地,有。
“您亲眼见着的吗?”他点头。
“那个小姑娘是你找来的吗?”
他挑起眼睛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能看到他十六年前的样子。
我看了一眼他身后的房间。
他住在一个柜子大小的三合板搭成的屋子里,被子卷成一团,旁边放着一只满是积垢的碗,苍蝇直飞。
邻居说:“他的儿子老婆,每天给他送一次饭。”
我问他:“你现在这个病有人照顾你吗?”他摇头。
“你现在有钱吗?”摇头。
“孩子呢不来看你?”摇头。
他脸上没有悔恨,也没有伤感。
今天我看话剧《洋麻将》,回忆起这个节目。
这个戏是美国得普利策奖的一个戏,柯培恩1976年写的。
非常简单,只有两个人物。
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两个老人之间会温情脉脉,看下去,不是。
有一会儿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对人性黑暗面的讽刺和控诉,再看,也不是。
看到最后,我以为要有个大悲悯的结局,救赎和谅解,不是。
散了戏,我对袁鸿说:
“这个戏可以一直往下演下去”。
因为真实的人性有无尽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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