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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再艰难,都不影响我内心的美好|对话芒克②

傅小平 在书一方 2019-08-17

听君一席话
A Conversation with the Wise

现实再艰难,都不影响我内心的美好
对话芒克②

© 撰文:傅小平
受访:芒克

芒克:《天地色》,布面油画,120×80cm

  傅小平:听你说知青经历,合着现在流行的话说,就是“野蛮生长”了。我们读到的很多知青小说,可没这么“野”,也没写到这么多带劲的“野事”,以至于知青一代生活给我们感觉,要不就是激情燃烧的岁月,要不就是苦痛辛酸的记忆。有意思的是,对于那段时期的生活,你写了《野事》,北岛也写过《波动》,但你们都像是“打酱油”的,都是仅此一部。为什么不接着往下写了?

  芒克:老北岛写那个小说要早一些,我写小说是后来的事,都九几年了,说到底是为了挣钱。人家出版社付了我五万稿费,我当然得写了。如果就你自己瞎琢磨着写,那你即使写了小说,出版也是个问题。但写小说不是难事,能写的事,我是多了去了,生活经历都有,你要叫我现在写,我照样能写,只是我想不想写的问题。我这部《野事》到现在也还是禁书,你要市面上能看到,那肯定是盗版的。到处都在卖,都是盗版。出版社跟我说他们发现有二十多个盗版。

  傅小平:为什么被禁?

  芒克:我哪知道啊?就说是红头文件要禁的呗,说是书的内容不健康。我也懒得去管这事了,总归这书里有他们要禁的事由吧,而且也涉及“文化大革命”。我就是瞎写,用二十多年前的语言去写,那语气,那感觉,活脱脱是我二十多岁时的状态,真叫一个过瘾!

  傅小平:《野事》是后来的事了,你插队时期,写诗写得很过瘾吧。

  芒克:不只是我,那时我们都痴迷于诗歌,也都是相互影响嘛。那时,我和岳重,也就是根子,还有多多一起在白洋淀插队,我们大家都在写。后来,经过朋友介绍,我认识了老北岛,也是因为一起写诗成了很好的朋友,再后来才有创办《今天》的事。反正那个时候大家都一样,拼命地写啊写的,就是写了,也不可能得到什么,但还在那儿坚持写,也不知为了什么,就是一个劲儿地写。那时,真是写了大量的诗。1973年我写得最多,存下来最多的也是这一年。还写了几首长诗,《绿色中的绿》《主人》,还有一首《第二十三个秋天》,都有上百行、几百行的,应该是我当时最主要的作品,大概是因为太长了吧,没见谁传抄,烧了就烧了,没了就没了,留下来的都是短句,短句好记啊。能留下来的也都很偶然,要不是有人留下来就都不会记得,也就没这段历史了。

  傅小平:为什么没留?是没有留诗稿的意识,还是当时的政治环境下不便留?

  芒克:当时那个政治气候,你是无家可归的,自己没有家,你把诗稿搁到哪儿去?父母家里也危险,弄不好就连累了他们。你在农村里插队,也没地方搁。所以等离开白洋淀,我把自己的很多诗稿都给烧了。

  傅小平:好像是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严力那里有你当年写的诗稿。

  芒克: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我们住在一个院里。有时候,抄一点诗就送给他了。后来看到诗稿的时候,我自己都觉得吃惊。他也没给我手稿,但我有影印件。我那个时候的诗,多半都是这样七拼八凑凑起来的。1978年上半年,北岛把自己的作品打印成一本诗集《陌生的海滩》,他希望我也打印一本。我身上没有什么自己写的诗啊,北岛就帮我找回了一批,他找了赵一凡,赵一凡手里有我1973年的另一些主要作品,像《天空》《秋天》等等。那次也找回了一首《致渔家兄弟》,印象中是老北岛送来的。什么《白房子的烟》《冻土地》《路上的月亮》《荒野》等等,也都是那次收集来的。那次,我还看到自己最早写的9首短诗,1971年写的,根子看过,我自己不满意,也就毁了。反正当时就用的这些搜集来的诗,再加上1978年写的一些,我编成了第一本诗集《心事》。当年8、9月份就把这诗集给打印出来了。也就是在1978年办了《今天》,写的诗面向社会,面向更多的人了,我才真正把写诗当回事。之前,一直没把写诗认真地对待过。

  傅小平:你没提那首广为流传的《阳光下的向日葵》。

  芒克:也是七十年代写的,1983年出诗集时,又重新做了修改。跟《天空》《秋天》是同一类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迹,就那么写下了,后来倒成了代表作,这是我没想到的,我自己都没当回事。那时写的诗,都是向上的。性格使然吧,生活再艰苦、现实再困难都不会影响我内心的美好,我一直觉得生活挺美好。

  傅小平:插队完了,回北京以后,还觉得挺美好吗?

  芒克:我1976年1月回的北京,回北京后,就等着国家给分配工作。要没人给分配工作,你就得回家待着去,着急有什么用呢?不过,你都20多岁的人了,老在父母面前晃悠,也不是个事儿,那找个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啊。等到10月份给分配工作了,是一家国营的厂子,北京造纸一厂,我当上国家工人了,单位还给我分了一间宿舍,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正式的工作。我在纸浆车间待过,也在出纸车间待过,厂房里的环境不好,一天到晚都是震耳欲聋的机器声,隔着一点路,都听不清说话声。我太不喜欢这样的工作了,但没得选择啊。这段时间也没怎么写诗。

  傅小平:一般在什么样的环境下,能写得了诗歌?

  芒克:我得在那种特别安静的状态下,才能写得了诗。最好是独自生活的状态。反正写诗得特别静才行,只有静,你写得东西才会比较深。要生活太折腾了,那也写不了诗。你看,在白洋淀,我写诗写得最闹猛的时间,也就是1972年、1973年。到了1974年,突然碰到个大抄什么的,莫名其妙地办学习班。老多多没事,老根子被抓进去几天,我也被抓了,关了三天,关到国务院宿舍地下室。据说是江青搞的吧,也不知道为什么,挨个提审,后来就出来了。像我这个岁数的年轻人,都关进去好几百呢。之后1975年、1976年,我好像就没写什么诗歌。在厂里情况也差不多,一个月38元的工资,都不够花的。当时就是特别无聊的,能接触到的读物也不多,对读书都提不起什么兴致,更别谈什么写诗了。我那时没事就和老工人喝喝酒,他们都不知道我写诗。

  傅小平:在厂子里挨了两年后,等到1978年底,北岛邀你办《今天》,是不是把那股子写诗的热情,又重新焕发起来了?不为外人知的是,在办杂志的时候,你们互相给取了笔名,这样才有了今天的“芒克”和“北岛”。

  芒克:那时候我很瘦,很灵活,外号就叫的猴子。英文里,猴子不读成“Monkey”么,老北岛就说,你就叫“芒克”吧,“Monkey”的音译,于是就这么取了。北岛的名字怎么取的,说来也简单,他出生在北京,出版过的诗集《陌生的海滩》里面有一首《岛》。再说他又是很孤独、独立的性格,那就叫个“北岛”吧。你看“北方的岛”,那种孤立的感觉,很符合他的形象啊。

  傅小平:一边在厂里上班,一边创办杂志,同时干两样事,这成吗?

  芒克:这哪成啊,成不了!所以我就向厂里请假啊,厂里当然不同意了,后来知道我在外边干这样的名堂,就更不能同意了。不过,他们也算很给面子的,希望我迷途知返,要我回去工作。但要回去,前提是必须得写“深刻的检查”。 
  我哪肯写这个啊!索性就不要工作了呗,专心办杂志去了。就这样不管不顾的,后来,我收到了工厂的一封信,盖着章的,说我因旷工几百天被开除了。那个时候,被开除是个什么概念啊,相当于被判刑了,工厂门口都贴着大海报的。我倒没什么的,开除就开除呗。我父亲不乐意了,他当时是国家计委干部,是高级工程师,又是老派的知识分子,哪能受得了这个,不就跟我闹翻了嘛。

  傅小平:我总惑觉,你们这一代人,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某种意义上扮演了“弑父”的角色。

  芒克:就这么说吧,要是没有插队,没有“文革”,要这些事都没发生,那我大概不会去写什么诗,也不会有后面的那些经历,多半也就顺着父亲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走了。就这样考一个大学,读理科,像父亲那样当一个工程师。他特别希望我们能继承他的路子,结果我们这么多孩子,没一个接了他的班,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了。我母亲对我们就没这么多刻板的要求,她只希望我们过得好好的,是不管我做什么事,她都会站在我的立场上。要是我跟父亲吵架,她肯定是护着我。因为我母亲是个孤儿,从小父母双亡,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十六七岁之后,人家就让她学护理。我父母就是在我母亲做护理的那家医院里认识的,他是那里一座最大矿山的总工程师。你看啊,我母亲是满族人,又是个孤儿,放在当时,那就是家庭出身特别好的,成分好!我父亲有问题,挨整都没整到我妈那里去,反倒保护了我们家。母亲是个孤儿,她没亲戚,就我们这几个孩子,兄弟五个,还有一个姐姐,我排行老四。她整个心思,都用在我们身上了。说来我们几个孩子,虽然都没接父亲的班,但至少我几个兄弟都混得还可以,我二哥还当上了当时最大无线电厂的厂长,也算没蹋了他的台。但我父亲就是特别反对我写诗。

  傅小平:他读过你的诗吗?

  芒克:他没读过我的中文诗,读过我翻译成日文的诗,他懂日文、英文,懂好几种语言,看书都是看的外文书。他快去世的时候,我回家去看他,当时也好久没看他了,我看他捧着一本书,就是我的日文版诗集。我心想,他终于看我写的东西了,还是偷倫摸摸地在那儿看,他到死也不知道我看到他读我的东西了。那一刻,他是真正感动到我了。这辈子,也就这么一次我被他感动了。

  傅小平:我注意到,你刚才说你很久没见父亲了,是什么原因?

  芒克:因为办了《今天》,我跟父母断绝了关系,我有三年没见我爸妈。而且办这个杂志后,很多年里,上面都有人注意我的行踪,我到哪儿,都有警察非常友好地跟你联系,让我受到特别关照。其实上面也给我家里尤其是给我爸很大的压力,他本身在国家机关,人家说他儿子在干反革命活动。我爸脾气比我大多了,我哪敢回去啊。再说,我也不愿见他们,不愿给他们添麻烦。那几年的情景真叫一个凄凉,固定的工作再也找不到了,更绝的是,后来我才知道,我连档案都没有了。前几年我去找,倒是在失踪人员里头找到了,档案袋里面是空的,我现在什么社保都没有,全靠自己活着。那阵子,不要说找不到工作,就连朋友们都见不到了,有一阵我还在编辑部待着,因为我那时候没家,也没地儿去了,就只能住在编辑部。只有老鄂,鄂复明每天下班来看我,用剩余的钱尽量维持我的生活,别提有多凄凉了。

  傅小平:朋友的接济,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你后来靠什么维持生计了?

  芒克:后来,就到了1982年,我母亲让我弟弟找到我,说我必须工作,说要长期这么漂在社会上会出问题的,不定哪天给弄进去了。我母亲当时在医院里工作,她就找了他们院长让我去复兴医院看夜间大门,一天一块钱,不去不给钱。我也实在是没辙了,那就做着呗。现在想来,那个时候还不错,我管门诊部,门诊部晚上会关门,门一关,我就一人在里边待着。没事还可以喝点酒,有时,有几个朋友会来看看我,我们喝喝酒、聊聊天。

  傅小平:再后来就是那段为很多人津津乐道的文坛逸事了,对吧?阿城、栗宪庭和你,你们仨联合办了一个东方造型艺术中心。

  芒克:1984年,阿城找到我了,说:“你别在这儿看大门了,我们一块儿办个公司吧!”就是你说的这个东方造型艺术中心。阿城当经理,钱就是他从任志强那儿弄来的。当时也就给人搞城市雕塑什么的,我们请来的人,都是很先锋的。有一回,给秦皇岛设计了一个大凤凰,都没人看得懂,也就没通过,钱也没挣着。后来还出了好几档子这样的事儿,人给投资的钱,也都给我们花完了。有一天,阿城说,咱们散伙吧!于是他就写电视剧本去了。老栗呢,又回去弄他的美术了。阿城看我又没事做了,就把我介绍到一个打着中华旗号的公司,这个公司挺厉害的,一个小小的业务员都可能是军区司令的什么家属。当时,他们还给我封了个总经理助理,挺好,我这经济上是缓过来了,只是好景不长。我在那里才干了两年时间这公司就没了,给中纪委解散了。

  傅小平:好不容易找着的工作又给整没了。但我知道在这之后不久,你迎来了另一个诗歌创作的高峰期。

  芒克:你说的是1986年、1987年那一阵,我写了不少诗歌。1987年,我写了一首长诗《没有时间的时间》,1000多行呢!足足埋头写了3个月。这首诗先被译成了日文、法文、意大利文出版,国内反而是后来作家出版社出版我的诗集《今天是哪一天》时附带出版的。这是有原因的,因为本来都一切准备就绪,要发在《走向未来》上的,很不济的是,这本杂志被取缔了。

  傅小平:为什么想到写这首长诗?

  芒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写。公司解散以后,我不又没事干了么。当然,那一阵,生活上是好转一点了,至少吃得上饭,那我闲着也是闲着,人一闲下来,就能冷静地思考一些东西,思考的都是一些不着边儿的、思辨性很强的东西。

  傅小平:对,这题目本身就是一个悖论,时间无处逃避,没有时间,而它依然是有时间,所以是“没有时间的时问”。开头两句:“在这块曾掩埋过无数死者的地方/如今又长出绿油油的日子”,读来感觉是对那个时代的一个隐喻。

  芒克:那是凑巧了,我脑子里想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世界。这首诗一共十六章,每一章都不同,但基本上都谈到生死,说到底讲的我个人对生死、对人生的一个看法,我自己的哲学观念。其他的一些东西,时间隔得远,我就记不住了。我很少回头去看自己的东西,也不想让过去的句子来影响我的思路。我只是觉得这首诗要是短一点,写它个600行就好了,长诗尤其需要精啊,诗太短无内涵,诗太长容易散。反正啊,我觉得诗歌没什么好聊的,你聊再多的东西,都没有诗歌本身的内容来得丰富。要我说,你自己去聊诗歌,那是白费劲。

  傅小平:还别说,好多诗人都特别愿意谈论自已的诗,他们自然是希望自己的诗能被人更好地理解。但也有少数诗人,就像你一样走了另一个极端,他就是不愿意多谈,他们觉得自己的思想都体现在作品里了,又何必再去多谈。

  芒克:就是啊,有什么好谈的,写完拉倒。不都在诗里面了,还有什么好谈的!

  傅小平:但读者多半有一些疑惑,希望能向作者求证,也只有从作者那里才能得到解答,才会释然。我就特想知道,你写诗是受了哪些诗人的影响?因为读你的诗,我会自然而然联想到艾略特、奥登,而不是你谈到你读过的惠特曼、洛尔迦、“垮掉的一代”等等。比如你写过一首《四月》,开头就写“这是四月/四月和其它月份一样”,这自然会让人联想到艾略特《荒原》的开头“四月是一个残忍的季节”;又比如,你那些充满时间意识的诗,又会让人想到是不是受了奥登的影响。

  芒克:我是特别喜欢英国诗歌,艾略特的《荒原》读过,也很喜欢。他写这首诗的时候,也就30多岁。相比,我还是更喜欢读他晚年写的《四个四重奏》,在这首诗里,艾略特有自己独到的东西。你看吧,我喜欢的诗人都比我年长,我喜欢这些年长的诗人,我又更喜欢读他们晚年写的诗歌。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写诗是需要年头的,需要时间的积累。当然,你会说有那么些好诗人年纪轻轻就死了,但也有很多好诗人活得很长,越老越成熟。不过,这些我喜欢的国外经典诗人基本上都已经去世了,他们的确是比我“年长”。现在有些人总是很狂妄,觉得自己的诗都超过这些过去的经典诗人了。你要把他们的话当真,你就傻了,目光短浅得很呐!历史多漫长,几十年后人们会怎么评价你的诗,只有天知道,有没有人记得你的诗,你都不知道,还谈什么超过人家的诗呢。

  傅小平:感觉你这个阶段写的诗,与你白洋淀时期的诗有了很大的区别。套用唐晓渡的评价:芒克无论从诗歌行为还是语言文本上,都始终体现了一种可以恰当地称之为“自然”的风格。那同样是“自然”的风格,白洋淀时期的“自然”,你的确是写到了自然的风景,而这时的“自然”该主要指的是内在的“自然”吧。

  芒克:我写诗,写来写去,还是写人本身的东西,写人性的、自然的东西,写人的感觉、人的直觉。你看,所有的哲学体系,不都和自然界有很大的关联?什么相对论啊,那都是从自然中来的,诗歌也是。诗歌也是一种形式,一种自然的形式,最精彩的诗,就是用非常简单、非常自然的语言,说出非常深、非常绝的东西。现在有些诗,你看写得绕来绕去,玄之又玄,其实什么都没有,都是些毫无生命的句子堆砌起来的。好的诗不应该是鲜活的、自然的?

  傅小平:你如此强调“自然”,是认为自然本就是诗人理应具有的品质吧。

  芒克:写诗就是要自然,要真实。不要在写诗时预设什么立场和想法,应当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像写小说,都要盘算什么。你看我吧,我觉得诗人重要的是要单纯,你要把自己的真心话都说出来,不要藏着掖着。有这样那样的心机,有不被人看穿的心机吗?没有。文字是不会骗人的,心机会阻碍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就该是无限的,写作的人,就需要那种无边无际的想象。

  傅小平:这想象是从哪儿来的?想象怎么就能无边无际了呢?

  芒克:都是在瞬间、直觉中迸发出来的,不都是平常生活积累的嘛!积累到一定的时候,你的想象一下子就洞开了。有些人说,你要多多阅读啊。当然我也主张多读读诗歌。我现在读得少了,有一阵子,我读报纸,现在就连读报纸也少了。不过,我会看看手机上各种文章,一些文章还挺有趣,也挺专业的。那不,什么稀奇吉怪的东西都有,历史啊什么的都有。我觉得你就要多读各种各样的东西,只是读读文学作品不见得能产生作品。

  傅小平:《没有时间的时间》给你带来很高的国际知名度吧。你此后获邀到国外朗诵诗歌,跟这首长诗有关系吗?

  芒克:应该是不单单这一首长诗,是一个整体的影响吧。说起第一次出国,可就有故事了。1988年,法国邀请中国对外代表团访问法国,中国那些出名的作家都包括在内,他们都是作协的。这个名单有我,但我不是作协的。别人呢,作协肯定是同意了,就是没同意我,说这个人他们不知道、找不着。他们“不知道”是太正常了,那时,国内哪有什么人理我呀。法国也真是帮了我的忙,我跟他们混得也熟,连法国大使都是我哥们,经常请我去大使馆,那些记者就别说了,都认识我。法国方面就说,如果这个代表团里,没有芒克这个人,这事就不成。那个时候,我们的作家不是都急于出去么,也没必要因为这事得罪法国方面不是?作协也就认了,他们其实也找不到我,就叫法方自己找我,他们都熟悉我了,找到我还不容易!政府就给我一个私人护照,这飞机第二天就要飞了,我是临时跑到大使馆签的护照。我这一出去,整个就改变了我的生存状况,很多国家都开始邀请我,从1988年开始,整个九十年代,基本上都是在国外漫游了。什么德国、美国、日本、荷兰、澳大利亚……各国到处乱跑,那时候机票、吃住他们都管,参加一些朗诵会,还给一些报酬,就跟演员有出场费似的,在日本朗诵一首诗5万日元,美国1000美元左右,法国3000法郎……当然,这点出场费,用来混生活还是不够的,不过那时在北京生活,有这点饭钱,也可以对付了。

  傅小平:这漫游过程中有没有写诗?有没有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

  芒克:九十年代,我很少写诗。都在各个国家漫游了嘛,哪有时间写诗。要写诗,都是这样的——一些国家、一些城市、一些国外的大学,还有艺术节什么的请你去,也不只是要你朗读诗歌,他们也希望你住上一段时间,给当地写一点诗。那我就写了,人家给翻译发表,手稿就留给当地了,现在我是连自己写了什么都忘了。 
  有一次,我去了法国的一个城市。我只知道这个城市的法语发音,中文怎么翻译就不知道了。这个城市在卢瓦河口,是二战时期德国的一个潜艇基地,二战后,盟军就把它给彻底炸毁了,炸毁了以后呢,这里重新建了一个新城,为了展现这个新城的形象,他们邀请了一些诗人,我是其中的一个,也是亚洲第一个获邀去那里的诗人。他们告诉我这个城市的历史,我在那里也住了一段时间,做了很多了解,最后写了两三百行的一首诗歌,手稿给他们了,当地报纸也翻译发表了。 
  当然,写诗这个事儿本身没什么好说的。我就给你讲讲这个过程,我刚去的时候,他们给我配了一个翻译,那时还能通过翻译来交流。我到的时候,看到当地政府升起了一面中国的国旗,于是就问:“是不是来了中国的官员。”他们说.“不是,是因为你来了。”那个地方也没去过什么中国人,也就是说是第一次升起中国国旗,而且是为一个诗人升他们国家的国旗。给这么高的礼遇,想来都是挺荒诞的,不过挺好,说明他们把诗人当一回事嘛。 
  后来,把我送到那里安顿好以后,中文翻译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那里连一个说中文的都没有,我们就喝酒瞎比划,好歹也都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我就这样在那样陌生的文化环境里住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陪同我的是当地政府的一个秘书。他是一个意大利人,到法国这个城市当政府的秘书,年轻时,他是一个足球守门员,特别好酒,他带我去参观到古镇,去什么雨果故居,反正是去了好多地方,完了每次都要喝酒,他是开车也喝,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那个时候也不像现在,他即使喝了很多酒,也没不让开车。有一次,他喝酒喝高了,有人就说太危险,叫我不要回去。那他就说,“你是听他的,还是跟我走。”我就说“我当然跟你走了,要死我们一块儿死。”就冲这点,他特别欣赏我。然后笑笑对我说.“你放心,我接待你这么重要的一个客人,不会让你出事的。”你说荒诞不荒诞,在这么个陌生的环境里,碰到这么个特别的人,想来都很有意思。当然,在这个城市,天天这么喝酒,还真就没出过一点事。有一次去了香港,那是1989年的5月,我去香港玩了一周,就出了车祸。他们天天请我喝酒,有一回就喝大了被有轨电车撞出去十几米,好在没大碍,捡回了一条命。那时,每年都在外面跑,有意思的事情多了,一说就没完了。

  傅小平:在九十年代,中国经历了改革开放,经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文人也跟着纷纷下海。你要问很多知识分子,他们都会说,那个时期真是特别迷茫。你的心态像是特别好,除了没怎么写诗,感觉还是过得挺自在的。

  芒克:有媒体也问到我对九十年代的看法。我记得我当时谈到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还有九十年代。我说,七十年代是唯一能展现喜好的年代,当时没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情。八十年代对我来说,很重要的就是写了很多的诗歌。现在回想起来都很惊讶,我哪儿有时间写这么多东西,而且是写得又快又好。到了九十年代,我诗写得少了,或者说没有了强烈的信心继续写诗。你可以说在写诗上,我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但你要说我有什么迷茫,我真没觉得有什么迷茫。我本身就向往新鲜。九十年代那种开放,本身就是我们追求也可以说是争取来的,我觉得那是好事。现在不比以前要更开放,你想出版可以出版,你想出国可以出国,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你可以做你想做的很多事情,生活物质上也比以前富足。这在六七十年代的时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傅小平:你说你不曾迷茫,我看也不尽然。你后来再也没有创办,或参与创办过什么刊物了。

  芒克:没错儿,《今天》停刊后,其实我的理想就幻灭了。自那之后我就不愿意参与这些集体行为。经历过这些事,你还看不明白吗,在大的利益和诱惑下,人是很容易就被瓦解的,所以我不太相信许多人同心协力能一块做成什么事情。我觉得还是独立做自己的事好,比如写诗就是非常个人的行为,用不着跟人家搭帮。现在也有人请我帮忙办杂志,我就不愿意帮忙。因为我不信这个了,真一点不信,也许是那个年代的情绪折射吧。

  傅小平:现在创办民间诗刊,跟你们那个年代相比,可能用心不一样了吧。一些民问诗刊在自己名下聚拢一批诗人,不就为了形成所谓的各式流派,给自己造造声势扩大扩大影响嘛。

  芒克:要我看,什么乱七八糟的流派,没有任何意义。你看,那些个流派,都要搞个什么宣言,但这些宣言跟作品半点关系都没有。没有什么比作品更重要,离开了好的诗歌作品,宣言什么都不是。真正的诗人读诗,感觉是共通。一首诗放在那儿,大家一看就知道好不好,这骗不了人。要我看,历史不见得会给各种各样的流派什么位置,但一定会留下那些真正优秀的好诗。

  傅小平:我也这么认为。这整个九十年代,你可以说在国内风平浪静,但在国外是风光无限。这一时期,你的那些朋友过得怎样,你和他们有联系吗?

  芒克:联系得比较少。老北岛去了海外,平常也很少见面的。不过,1998年《今天》成立二十周年的时候,我们在日本见了一次面。那个时候,北京不是不让办嘛,日本的《朝日新闻》邀请我们过去办,北岛和我,还有黄锐都去了。日本诗歌界也来了很多人,活动搞得挺盛大的。北岛在演讲中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当年如果没有与我认识,就没有他后来的诗。这让我很感动,也很不好意思。你看我们俩吧,打认识以后,关系就一直特别好,从来没翻过脸,也没吵过架。多多、根子这些朋友,平常联系也不多,但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写诗歌。 
  倒是见过几次顾城。1992年,我们共同参加了荷兰的“鹿特丹国际诗歌节”,我记得那届诗歌节北岛也去了,还有杨炼、多多、翟永明和王家新他们也参加了,我们还见到了张枣。1993年2月,我去德国参加“柏林艺术节”当时,顾城就住在柏林,他受德国一个基金会邀请去那里住一年,组委会的人希望我能住在顾城那里,那样,我可以省下住宿的钱,然后用这笔钱来帮助顾城。我们常常喝酒聊天到很晚,顾城话很少,他也不喝酒,不过也没有不开心。

  傅小平:你后来在随笔集《瞧,这些人!》里也写到了顾城,对他似乎没有很好的评价。为此,顾城姐姐顾乡还给你写了封公开信。

  芒克:我只是谈我的印象,这印象也未必都是好的。其实,我跟顾城关系还不错。但他有些地方,我就是看不惯。比如说,他在很多场合,总是要戴上那顶用牛仔裤裤腿制成的帽子,我就觉得特晦气,每次都忍不住叫他扔掉,可他说这帽子是他的烟筒,他有气就能从那里跑掉。他要这么认为,那你也没办法。 
  其实,当时写这本书主要是出于经济上的原因,出版社给了我一部分订金,然后我才开始考虑要写什么。想来想去就写写我的这些友,也是考虑到人们会愿意读这样的东西。所以,就写了38位朋友。对我自己来说,我也是以这种方式,对过去的事做一个回顾,另外也是对我的这些朋友有个评价和交代。当然,我也不是说要给人写传,而是很随意地写一些很有趣的事。我写他们这些事情,也是因为它们实际上也构成了我自己的一些经历,你看,每个人的历史,不都是由他和他的朋友们组成的嘛。你要说纯粹的个人就构成历史,那不是扯淡嘛。那我写这些事,一定就是往真实里写。 
  比如,顾城死的那天,他姐姐顾乡就是对我说,顾城自杀了。她从澳大利亚打来电话,就是这么说的。那时,我和顾城分手没多久,之前不还在1993年2月“柏林艺术节”见过面嘛,后来他们去了美国,然后又回新西兰了。在新西兰就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当时我还问顾乡“他老婆谢烨呢?”顾乡说,谢烨也自杀了。她没说顾城是杀死谢烨后自杀了。当然,她这么说,也可能是因为顾城这么对她说的。至于一些细节,比如我里面写到“他一口气杀掉上百只鸡”,也是听杨炼,或是别的人说的。顾乡说,这不合常理啊,那我已经这样写了,也就随它去了。

  傅小平:话说回来,你对自己对朋友,大而言之对人的认识,就这么确信吗?要知道人是多面的,再说一些诗人还有人格分裂的倾向呢。而且,人与文本身也可能是极其分裂的,尤其是在你生活的这个年代里。

  芒克:我不觉得人与文之间有什么分裂,是什么样的人,就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歌。你再分裂,能分裂到哪儿去。依我看,就没有什么人不能了解的东西。人不就是一个个的个体么,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没什么太神秘的东西。

  傅小平:整个九十年代,你就没怎么写诗?

  芒克:那是,一看有机会被邀请,就出国去做文化交流,没那个写诗的心境。一直熬到2000年,我又稍微写了点诗,出了一本诗集,叫《今天是哪一天》。

  傅小平:很多人都会好奇,芒克是怎样完成了从诗人到画家这样一个身份的转变?

  芒克:什么诗人、画家,这身份都是别人给的。我2004年初才开始绘画,不都是生活给逼的嘛。整个九十年代,我都是全世界漫游,参加一些朗诵会挣一点报酬,就这么点出场费,也就勉强可以维持我一个人的生计。后来,我碰到了我的前妻,她有了身孕后,我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就重了。 
  你想啊,那个时候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和我前妻就蜗居在北京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斗室内,还是租的房子。那房子连窗户都没有,晚上12点以后,就连电梯都停了,要喝酒晚了回家还得爬15层楼!那实在是太压抑了。看我混成这个样子,我老朋友艾丹就看不下去了,他提议我试着画油画卖钱,还给我送来了画架、颜料、画笔全套工具。你说我没有受过绘画训练,这不是两眼一抹黑嘛,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还记得第一次画画是怎么回事。当时我前妻已经睡着了,我开了灯就开始画,没办法,就那一个小房间嘛,然后全凭感觉画了一夜。她早上起来一看,说我画的还真行。她是学油画出身的,她这么一句“还真行”,我心里就有底了,也就来了劲了,3个月内画了12幅,接着就开第一个展览了。

  傅小平:当时是怎样一个情景?

  芒克:也就画完了之后,艾丹给拍了照片,然后印了请柬,安排在一咖啡馆里展出,这些画,还真就卖出去了,也是朋友们捧场,除去送人的两幅,我的画一幅1万元,我就得了10万元。用这些钱,我交了房子的首付,又靠朋友们帮衬,简单装修了新居,从斗室搬了出来。这房子后来都归我前妻了。我和我现在的妻子,搬宋庄去住了。

  傅小平:哦,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在宋庄不是办过一个题为“另一种诗”的展览。你认可绘画是“另一种诗”的评价吗?

  芒克:大家总喜欢把绘画与我的诗歌联系起来,但我不觉得这两者有什么关系。这么说吧,相比写诗,绘画要轻松一些,写诗会耗费大量的脑力,而绘画耗费体力更多一些。绘画是我的谋生手段嘛,我也能根据别人的要求完成画作,诗歌不行,人家让我写,我还不一定写得出来。我也不认为自己的画里有多大的诗意。说白了,绘画是一种视觉艺术,展现出固定、瞬间的画面与场景,诗歌却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内涵及延伸空间,极具想象力,一首诗可以包含无数幅画,反之却行不通。所以说,画画比较简单,诗歌要丰富多了,深刻复杂多了。

  傅小平:你能这样即兴绘画,包括能这么顺利地卖画,该是受到诗歌的影响吧?我看到有评论说,诗歌为你提供了技巧之外的一切:个性、才情、想象、思想。

  芒克:我画画吧,就像我写诗一样,完全凭着灵感去自由发挥。我承认,我的画值钱和诗歌有关系。但我相信,我要画得太次,也不会有人来买。基本上也没什么诗人来买我的画,买我画的都是一些资深藏家。一般有人来买我画的时候,不是我找人家要价,我就说你看着给吧。我现在的作品单幅价格在2万元至5万元之间,要是没有那么多钱的人就给个两万吧,算最低了。但真的是好朋友他没钱,我送给他都无所谓,这有什么关系。我这一年也就画个30来幅油画,不画多。

  傅小平:一定有不少人好奇,你是怎么绘画的?

  芒克:我绘画很简单,说白了就是挥霍颜色。我是直接把大块的颜料挤到画布上去,然后用刀把这些油彩刮开。这刮也有讲究,讲的就是色彩漂亮,简单干净,我也没去想什么造型啊,构图啊,就凭的感觉。我也没有什么参照物,只是凭个人的经验、见识和积累。有人说我画的是风景,其实我画的是内心的风景。

  傅小平:看得出,你的绘画受了印象派,还有西方表现主义的影响。

  芒克:关于绘画,我其实是早就接触了。虽然你看我这么晚才开始画,但我对绘画的了解要早得多。九十年代到国外去,首先看的就是艺术馆、博物馆。我最早接触的就是印象派,到了法国以后,什么梵高、高更、毕加索的原作都看过。达利那种超现实的我也喜欢。还有写实的古典绘画,看了实在是太震撼了,都感觉不像是人画的,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画得出来的。中国画油画绝对画不过人家,西方一直有这个传统在那儿,你要画得比人家好,想都别想。反正西方什么流派的画我都看过,也谈不上具体受了哪些流派的影响,可能受印象派影响更深一些吧,我还专门去过梵高博物馆,他的画颜色特别漂亮。

  傅小平:你画向日葵有受到梵高的影响吗?你白洋淀时期的代表作就是《阳光中的向日葵》,梵高的《向日葵》也是他标志性的名画。

  芒克:我那哪能跟人家比,我画画的出发点就跟人家不一样,梵高是把绘画当成自己的生命。但他那些色彩浓烈的画,我是真心喜欢。你看,我绘画也喜欢用明亮与鲜艳的色彩,这能给人带来强烈的视觉刺激,当然我的画偶尔也有苍凉的时候,调子就会显得寂寥,这都由自己的性情而定。

  傅小平:到现在,这一晃你都画了十年了。这十年里,你在画风上有什么变化,是否有什么新的追求?我也注意到,现在不少诗人、作家绘画,偏向于玩的观念。你好像不好此道。

  芒克:我就画自己擅长的东西,有些东西你欣赏,但你技术上达不到。就这个观念,我觉得没什么好玩的,无非是玩玩政治之类,那玩得太简单,太低级了。很多观念都狭隘得一塌糊涂。说实在,人玩观念,我也不反对,但你一定要玩得有意思,有些人还搞什么行为艺术,我不掺和那事。

  傅小平:虽说这些年,你偏向于绘画了,你作为一个艺术家的身份,也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认同,但感觉你本质上还是一个诗人。

  芒克:我现在天天想的都是养家糊口的事,想不到写诗,也很少写诗了,但我依然会读诗,也喜欢读诗。我读西方的诗,也读一些年轻人的诗,一些诗歌杂志经常给我寄,我也经常收到一些年轻人新出的诗集,我基本都看。不管哪个年轻人,包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我都觉得挺好。因为诗不能用一种标准去衡量。每个诗人写的东西肯定和他的生活经历,跟他的感觉、感受有关,我看不同的诗能了解到不同人的感受。 
  我读诗,但我基本上不怎么读小说,我觉得任何人的人生都比小说精彩多了,何必还要去书里看故事?现在不是很多年轻人不喜欢读小说么,我就建议他们多读一点诗,因为诗会让你看清很多问题。你想,人要是没有发明语言,那还谈得上是人嘛!诗歌又是语言里最精髓的部分,你读诗,读的不都是精髓吗?它能不让人增长智慧吗?!

  本文选自傅小平著《四分之三的沉默——当代文学对话录》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傅小平/著 
2016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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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芒克:《往事与今天》选摘 ① 
○ 芒克:《往事与今天》选摘 ② 
○ 傅小平:对话芒克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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