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一笔救自己|记朱新建
┃微斯人,吾誰與歸
一笔一笔救自己
记朱新建
© 李宗陶/文
这个“囍”字写得天真,也有画意:同一屋檐下,两个小人儿坐一条板凳,左边的别过脸张张右边,跌宕自喜。
喜帖不俗,黑白照片下面一行毛笔字:
朱砂王咪9月7日16:00北京餐厅云霄路十八号
字像是小孩子拾了些柴爿搭起来的,墨色洇了两处。有收到喜帖的人在朋友圈里晒:新郎爸爸朱新建最新的左手作业。
9月7日下午,朱新建坐在轮椅上被推进餐厅,好像观礼车上的将军,成为场内中心;而场外议论的中心是:新娘的爸爸(王朔)怎么不来?
人连着车从一个朋友传向另一个朋友,朱新建快活地、不知疲倦地笑着,笑得中规中矩。当年他是大笑的,间或不笑的时候,有点像高仓健。他的右手已经定格。他用左手跟朋友们握抱。
“朱砂是老二。老大结婚在南京,你是没看到,酒席上有六个跳脱衣舞的。怎么回事呢?南京这地方讲究婚礼上搞点节目,朱新建说,明星太贵,不请。有天开车去马鞍山,半路上望见路边搭了个大篷子,五块钱进去看一看的那种,朱新建说,这个好。他跟老板商量,老板说可以,一人一千。朱新建说,好,给你两万。先付一半定金,讲好几月几号一定要到金陵哪里哪里。结果新郎新娘一桌桌敬酒,旁边跟一班脱衣舞娘。”跟朱新建相识18年的湖州商人老费告诉我。
2007年底,本要去央视“百家讲坛”讲齐白石,还要去德国办画展,签证刚下来,朱新建忽然倒下。各种机器照一遍,主动脉瘤,一串好几个。手术之后,右半边废止,所谓中风。
刚开始,他还能混闹。“手术完刚出重症监护室,住进普通病房,有天医生护士轰起来,说不得了,一个不当心没看住,病人自己把胃管拔掉了。消化科大夫上前细查,说怪,病人打了十几天吊针,怎么嘴里有东西在嚼?快取出来,不要呛到气管里。夹出来一看,是两片香肠,团在一起。旁边小护士叫,刚才我放在这里的中饭,上面盖的香肠没有了!”徒弟郁俊讲。
再后来,他活泼鲜跳掷地有声的性情,偶尔的“人来疯”和“天天放焰火”的兴致,渐渐化约成一个罗汉式的笑。
他仍然画画,改用左手。在过去的三四年里,这些画的价格一路上扬,上扬。
美人图
——朱先生,什么时候开始画画?
——很早……少先队员……什么都画。
2013年11月初,朱新建坐在北京朝阳区某外交公寓的沙发里,向我伸出左手。我迟钝地换了左手去握,像握了一团丝绵。
他的脸上,则有一些硬朗的线条,须发泛白,颈子里露一茎红线,下面吊一团琥珀蜜蜡,贴身佩了六七年,愈发黄亮。
当年郁俊曾道这挂件并不十分值钱,朱新建说,不关钱,一是好看,二是从林海钟(画家、朋友)身上夺来的,有意思——一群人去泰国办画展,他看好人家项上一点黄:哎海钟,看好了我的蜜蜡啊,别弄丢了,过几天还要带回南京去呢。如此几遍提示,林海钟摘下来一递,给你给你。
这屋子温暖,大片绿叶从盆里伸出来,几只小鸟不肯歇地鸣啾,朱新建左右手的画挂满壁墙。几乎每天有客来,他乐呵呵地相对,写字,作画;看到老友,听人念从前写他的文章,也会垂泪。屋角架一台摄像机,记录着这些迎来送往。
朱新建头脑清爽,语不成句,妻子陈衍代述。讲到不同景致,朱新建欣欣然(同意、附和),或嘿嘿笑(不好意思)。他好几次伸手出去,似乎想向对面的女人表达赞许、安抚以及那些词语不达的情绪,陈衍便也伸了手,与那只柔软的掌轻轻一击。近30年的聚散、各自人生的况味,兜兜转转在狭长茶几的上方,勾连,相融。
快递送了两单来,都是网购的男鞋,46码。陈衍说,老朱脚肿,用药与久坐的缘故。朱新建用左脚带动身体,进而带动右脚,一尺一尺向画室去。
60年代的南京市第九中学有个美术老师叫魏超,据说做过徐悲鸿的秘书。他成立了一个美工组,招些有兴趣的同学在一间地下室改成的画室里从素描、石膏像画起。生于1950年的顾小虎当年是组员,组长是高他一两届、后来担任江苏书画院院长的朱道平。
“朱新建有兴趣,但他的形搞不准——还不是一般的不准,一出手,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美工组就没要他。每次我们在那儿画,他来了,门就一关。他就在外头嚷,我看看不行啊我看看不行啊。我说他就像周信芳,哑嗓子,老辈人讲就是祖师爷不赏饭吃的。”顾小虎是朱新建“一辈子的朋友”,他的南京口音普通话听起来,相当有味。
朱新建吃力地告诉我,上小学就开始画,素描、黑板报。早年他对栗宪庭说起,因为形不准,黑板报上的正面人物总轮不到他,他努力把地主狗腿子画得传神,心里还是眼热画英雄的。
前不久,一位摄影家拿来几张30多年前的照片,是朱新建在山东某地写生。他当年黑瘦,蹲着画,地上一只茶瓶,一旁几只羊在看;或坐在小矮凳上画,旁边围一圈小孩子,其中一个撑把伞帮着遮光。那时,他的毛笔就拿得高。郁俊说,这样画久,手不会累到发抖,但难在手腕的控制力。
画家边平山讲故事:1987年深秋,他在南京艺术学院某间办公室里,远远望见操场上有个人趴着,仿佛在画。走近一看,地上摊张小脚美人图,他问,谁画的?趴着的人站起来:我。
“就是朱新建,当时在南艺教书。我就说,你画得非常好,回头你来找我。当晚在江宏伟(南京画家,“新文人”画派重要人物之一)家,认识了。”其时,边平山是北京荣宝斋的美术编辑,正聚合一批才子搞“南北方中国画联展”。搞到第三届,美研所陈绶祥教授送了顶“新文人画”的帽子给这批年轻人,更引关注。当时朱新建人在法国,但新文人画派常备他一席。
2006年夏,郁俊住进南京朱家学徒,看见师傅这样画:盘腿坐着,正前方电视影碟机滚动播放A片,看到能入画的就喊“停停停”;一支胎毫握在低处,近似握钢笔的位置,有时戴上老花镜;先撇刘海儿,接着勾脸,再点眉眼五官,眉毛挑上去弯下来,嗔嗲之相便来;开完脸,握笔处即抬高,人也松弛不少;接着勾肩膀、胸、臀、高跟鞋,要么三角裤褪在膝盖上,要么黑丝吊带三点尽露,旁边随手加一张骨牌凳,一盆花,或者一只猫,一概水墨。题款加印上色,世上又多一张“大丰新建制”美人图。
朱新建的小脚美人图头一次公开亮相是1985年11月,湖北武汉,“中国画探新作品展”上,共展出四张。陈衍见到过其中的一张:黑底,上面用白粉勾勒的美人,裸体,但没有细节,不像后来的那么直露。
“他早期的作品工艺性比较强,比方画个圆的背景,线条也比较温和,追求的是好看,后来的东西绘画性就越来越强了。”陈衍说。
即使没那么暴露,画家于水说,朱新建之锋芒毕露,击倒一片。在稍后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画展上,画家周思聪对身边的徐乐乐说,越看越喜欢朱新建的线条,徐乐乐则对周思聪说,那是天生的,学也没用。两位女画家正夸着叹着,前辈叶浅予先生拄支拐杖将美术馆的地板笃得山响:这都是些什么封建残渣余孽!简直复辟倒退!周思聪这才发现画上的女人是三寸金莲。
文人阿城闻讯发声:一个玩古代形式游戏的人,被指封建糟粕,很牛啊。
当时《中国美术报》的主编刘小纯写了一篇《朱新建的挑战性》,大意是,但凡创新的东西都要受到批判攻击。据说一连几日,叶浅予天天拿了拐杖在《美术报》楼底下喊:下来,辩论!
过了一阵子,有台湾记者问叶浅予:您认为朱新建的画如何?叶说:他们认为还不错。记者追问,那您呢?叶浅予说:朱新建的艺术像臭豆腐,喜不喜欢两便,我觉得还是有味道的。
听湖州老费讲几段——
80年代,中国美协秘书长是华君武先生,朱新建也想靠拢组织,但跨不进门槛。华君武退下来以后说,我在位上,当然不能让他进来。退下来以后,华老在自家客厅里挂上朱新建的画。
画家韩羽,动画片《三个和尚》的作者,得过百花奖;散文写得漂亮,得过首届鲁迅文学奖,心气眼界两高,私下里也赞朱新建“江南才子”,又说:他画的女人歪歪斜斜,脸比我都不好看,可看上去很媚;他不要漂亮,只要妩媚,下笔就是好看。
栗宪庭评说,朱新建早期的《金瓶梅》人物画,造型得色欲之神韵——线条拙,含着一种笨拙的激情,随笔锋缓缓流出,仿佛触摸;线条简约,突出作者体会到的女性形体的“神”——夸大了的臀、乳甚至单独圈点出的乳头,寥寥数笔,尽得身姿妖冶;尤其眼睛,弯弯两笔,极尽妩媚。
十几岁就“玩国画”的老费说,台上戏唱得好不好,票友最懂。当他第一次在刘海粟美术馆看到朱新建的美人图,感觉一派陈腐气的国画界生出一股新鲜之气。当时的国画不是仕女就是山水花鸟,跟当代生活毫无关系,最后只能拼点水墨技巧。朱新建的图式、题画别开生面,各有精妙,对后来人颇有启发。
此刻,桌上三只小碗,调的赭石、花青、石绿。朱新建左手提一枝长锋胎毫,在一尺见方的半成品上勾点:美人脸上、乳上点红,案几上青绿,肚兜亵裤也有了花色。画成,陈衍接过来,一张张晾在旁边小木床上。床角堆些生宣卷着未裁。
莲花落
——朱先生,当年哪里能看到齐白石的画?
——有,有,瓷瓶子上。
朱新建不是学国画出身,不曾临过《芥子园》,他的开口奶来自日常生活。父亲单位墙报上的几朵花一只鸟,母亲拿回来废旧标语上的毛笔字,他觉得好看,心生崇拜。那年月,痰盂上、练习本上、铅笔盒上都印着不清不楚的齐白石画作,一只黑咕隆咚的虾子、一只螃蟹、几朵牵牛花。《儿童时代》《小朋友》《少年文艺》之类的封底封面通常也有些大画家的作品印在上面。
初一那年,朱新建跟母亲去看戏,锡剧。舞台上走出来个书生拿把折扇摇啊摇,派头很大的样子。他隔手买把便宜折扇,照着《人民画报》上一幅潘天寿临摹起来。画上有石有鹰,他当时的能耐只够临角落里的花。两朵雏菊画得跌跌倒倒,被同学邻居一个老头子看到,夸他临石涛临得好——潘天寿学过石涛,被一个小孩减几分技法加几分天真地这么一画,直像了师祖。
老头儿是南京工学院的教授,跟书画家林散之、高二适过从,领了朱新建回家,给他看石涛、齐白石的画。有一阵,他还老往亚明的大弟子张伟家跑……朱新建曾说,我从小生活在南京,跟老一代艺术家玩过,笔底下多少有一种恍惚的东西。
顾小虎告诉我,整个70年代,刘丹(画家,后旅美;我曾在阿城先生家看到他画的一块石的六个面)、朱新建和他三人来往密切。刘丹心灵手巧,画风精细、写实,顾小虎称之为“官窑";朱新建偏爱桃花坞木刻、杨柳青年画、剪纸之类民俗,更近漫画一路,他称之为“民窑”。70年代末80年代初,刘丹的形象是长头发、喇叭裤,整天提台收录机到处找人跳舞,朱新建有趣闷骚,绵软随和,胆子小,遇打架便慌,常遭小流氓敲竹杠。
插队回城的朱新建分在南京二轻设计院,画过花布图案。他的剪纸作品参加过全国展。他画的连环画《除三害》得过全国少儿图书优秀奖,画中那个方头圆髫的打虎英雄周处隐约有几分关良的味道。动画片《老鼠嫁女》《金元国历险记》《皮皮鲁和鲁西西》里的人物造型也出自他的笔下。
“他有一个恩师叫高马德,当时是《红小兵》杂志的编辑,没具体教过他画,但跟他聊过天,肯定过他。你想他那种路子,在那个时候能听到的肯定是不多的。老朱喜欢关良也是受高马德影响。”陈衍说。
1976年,朱新建以工农兵学员身份进入南京艺术学院工艺装潢专业,仍是班上“形最不准的一个”。留校任教后,转向中国画。老师辈里有几位看好他,如董欣宾、陈德曦,看好纸面上逸出的属于绘画者个人的东西。
在中国美院的一次讲座上,朱新建对学生们说:我喜欢齐白石、青藤(徐渭的号),再加上西方涂鸦就成了今天的风格。
大量资料和受访者的叙述拼出一张粗略的树状图谱,或可读取朱新建“所借”之杂多,尽管这事后分析的杂与多,远不如长在主人公身上那般有机、饱满、陈陈相因——
自唐以降的传统文人画大家里,他起步于石涛,驻足停留、用心琢磨过的大致是这么几位:赵佶、梁楷、法常、赵孟頰、徐渭、八大、齐白石、黄宾虹、林风眠、关良——都是直指内心的路子,其中好几位半人半疯。尤其推崇齐白石,曾与老费谈:(齐)好比乡下大姑娘,天生一副好嗓子;天生神力,生出来就是一头牛;摔跤脚下不用使绊子,拎着耳朵就能把人放倒。
边平山说,中国画的高峰在北宋,干净利落,自信得不得了,他们不是在想前人怎么画,犹豫着,他们画画跟呼吸一样原创;八大的遗憾,就是不够自信,自信的人不会出现败笔。边平山推崇明代文人画,因其将诗书画比较完整地融合,不大喜欢石涛、髡残、黄宾虹画中那些蓬头垢面的东西。朱新建受他影响,由清溯明,把明代的画册买齐,天天翻。边平山说,绘画的深度在相当程度上取决于画家读画的深度。
顾小虎说,在不同阶段,朱新建有不同的精研对象,比如中风前,跟他谈论法常;只是此僧留下来的真迹极少,鲜有人亲见。
郁俊记得,师傅曾嘱他习髡残,又论及宋画,“画了三天别人看好像没动一笔,几乎在用水,极浅淡而发力深沉;宋画也有调皮生动的,画一气,但是规矩在”。郁俊当即开悟:我的画还能再加,以后也要敢于用淡。
属于个人趣味的部分,朱新建有一个可观的链接——
日本文人画家池大雅、富冈铁斋,书法家良宽下笔重,强调趣味,为朱新建所喜。浮世绘大家歌川国芳他也涉略——郁俊在朱家见过日本印制的《通俗水浒传百八人》全本。
边平山说,朱新建的美人图大体属于明代春宫的延续,根据粉本来画,人物动作造型变化其实不大。边平山先后有过两本台湾锦绣书局印制的精装本春宫图册《密藏》,都被朱新建借走了,当然有去无回。
美人图上常有猫,被朱新建画得肥肥的,脂肪感很强。边平山说,这是受莫迪利阿尼(意大利现代派画家)人物画的影响,当年他们都喜欢他。
顾小虎听朱新建另几位徒弟说过,朱每到一地,必访当地图书馆,将所有民国时期的漫画月份牌翻出来发疯一样临摹。郁俊说起,有一次在上海图书馆,翻箱倒柜找一位叫王朱的民国画家(此人是阿城发现的),穷困潦倒,画的是街边小姑娘,身后插块牌子“小芳两毛随便”。
“我住进他家没多久,他就跟我讲美国有个黑人画家巴斯奎特,他很喜欢。那是个涂鸦的天才,27岁就死了。画得又多又好,拍卖行就不太好操纵价格,给他女人给他毒品……”郁俊说。
朱新建80年代初北漂时结识了阿城,常去他家“刷夜”。二人有个对谈,网上传来传去。陈衍说,那一次聊了18个小时,老朱对《金刚经》《五灯会元》产生兴趣多半是受阿城影响,“没看多少就跑去南大讲禅宗,胆儿也够大的”。
“他看书很杂,悟性高,这是天生的。他喜欢抬杠,享受斗嘴的乐趣,偶尔也能讲几句很雄辩的话。”顾小虎说。
“他很聪明,读书抓得住要点,感悟跟一般人也不一样。”老费说。
禅宗开启了这个边平山所谓顿悟型的人。一次有人问朱新建怎么看禅画,他说,画什么题材不重要,在于你动笔动墨的时候有没有禅的意识——有关飘逸,有关不拘谨,有关生机勃勃。
“我听阿炳拉的《二泉映月》,我就激动,这个太好了。我感觉这个曲子肯定是为了二胡这个乐器写的,突然又感觉差不多这个乐器就是为了《二泉映月》造出来的,再甚至,我就觉得为了造就这个音乐,上帝顺手造了一个无锡,又顺手造了一个‘二泉’出来。”朱新建的艺术感觉。
“我跟师傅一道去买书,口味完全不同。他不喜欢理论腔,一听就烦,喜欢民间的智慧含量高的东西。他看书常常是拣有用的(可以题跋的)圈出来就好了。”郁俊说。
朱新建曾对栗宪庭说过,当年我画小脚裸体女人,真的只是玩玩,没想过什么意义。但艺评家们不肯的,总要掘出些道道儿来才好。被人一闹,朱新建去找理论了。“我在一本南京的杂志《译林》上发现了一句话,弗洛伊德说的,所有的艺术都是人内心深处被压抑的性欲的变相宣泄,我想这就是我要的。然后我就狂找他的书看,后来发现也就这一句有用。”
吴亮曾说,写文章引经据典是思想偷懒,讲自己的话才牛,朱新建很同意。
老费又讲故事:当年篆刻名家吴子健对朱画青眼有加,朱视为知音。吴欲访朱宅,朱新建觉得贵客驾临,不知如何是好。最后是把吴子健和老费请到画室,关起门来看了两个钟点的A片。吴略头昏,老费道:哎呀,他几万张碟片里挑出十几张精品来给你看,已经是贵宾待遇了!吴再去朱宅,关照在先:请朱先生千万不要再放录像了。
A片实在也是朱新建的库藏,造型用的。1998年底他往巴黎去,号称访问学者,留下陈衍、7岁的大儿子、出生三个月的朱砂和一大包碟片。陈衍不知该如何发落那包烫山芋,最后转给朋友。不知怎么播放时被公安逮个现行,或将追查源头,朋友赶紧叫陈衍避避风头。
2006年一次过安检被查,郁俊一旁直赔好话,都是自家看看的,不倒卖,您瞧上面都有红笔画的记号。最后还是没收(郁俊猜几个工作人员转身就分掉了),罚款三千。师徒二人坐在路边吃面,郁俊问,师傅您到底买过多少碟片,朱新建头也不抬:八万只多不少。
雷诺阿的电影美学、默片大师普多夫金的理论,都对他胃口。中风之前半年,
他还跟贾樟柯正经论过一回电影,不像是在开玩笑——这句有典故,友朋常引用:他宁愿从潘家园买些底上印着Made in China的新仿品,也不要“乾隆年制”的瓷器;他说,那些本来也是假货,可还落上乾隆的年款,又不像在开玩笑,真是厚颜无耻……
养分拆解到此打住,横竖冰山一角。郁俊说,找一些自己喜欢的人贴近了,慢慢也就找到了自己。边平山说,不管吸收多少营养,一个艺术家真正成熟的标志是,能否不借助他人达成自己。
栗宪庭念念不忘80年代早期朱新建画的那批《金瓶梅》插画,一点点大,画得又性感,又泼皮无赖,一副充满怀想的样子。边平山说,一般中国画,看一张就明白来龙去脉,朱新建的画要看一套,他多是小品。郁俊说,我师傅他肯定不是中国画的正脉,他好比一出唱得非常好的莲花落。
评论家陈蛮父说,现在画价很贵的一些画家,包括李津、徐乐乐等人,都喝过朱新建的奶。
郁俊说,我要动用所有的力气来对抗他对我的影响,他太强悍了;我也劝一班想学他的朋友,不要学,他是魔王,他的画里有种蛊惑人心的东西;我女朋友也画画,她说你老师哪怕画山水花鸟都能画得很“色情”,那种骨子里的“色情”,你没有。
据说阿城将朱新建的画随意放置,任人摩挲,名曰:褪火气。
同花顺
——朱先生,今天来也是想看看这一路上有多少人宠你,包括男人女人。
——嘿嘿。(陈衍一旁笑道,他是自己惯自己。)
朱新建当年这样讲述自己的时代——
“我稍微懂点事的时候大概是1960年左右(7岁)。那是一个乌托邦时代,一种泛政治的生活,“人民公社”,“大跃进”,这个运动那个运动,每一个细节和俑落里都充满了口号和标语。我小时候的记忆全是“阶级斗争”,那时候在马路上看到一个戴墨镜的人会跟着他跑好几里地,然后报告交警,发现了一个特务分子。那个时候小孩被煽动得很奇怪,就是整天想做英雄,没事天天把妈妈给他买早点的钱拿去交给老师,说是在马路上拾到的,弄得老师哭笑不得。
“‘大跃进’的时候,中央美院有个把二百五干部表决心要放卫星式地培养一百个齐白石,周恩来听了就很生气,说:你们能在一百年内再培养出一个齐白石就很不错了!”
小学四五年级,老师问他理想,他说,要听真话吗?我想当坏人。因为电影里好人总是家破人亡,江姐也是要坐老虎凳的;我要是当了黄世仁,我就不欺负杨白劳,不抢喜儿。
顾小虎记得,“文革”初期朱新建是血统论支持者,“文革”刚结束,他就已经表现出反英雄、反正统的讥嘲者姿态。这一进化是怎样完成的,当事人已经无从交代。
在一个言不由衷、虚与委蛇的年代,除了个把例外,中国男人多是性压抑的。朱新建曾向栗宪庭坦白:我觉得我的内心太不能见人了;我太好色了,这种东西是不能跟人说的,就在小纸头上画啊画,然后把它们撕掉。
“是不是朱新建用这种方式说出了许多男人想说而不敢说的,所以大家捧他的场?”请教跟朱新建同年的陈丹青。
“当然,都闷着骚么,居然有一个人敢公开地骚。在那个年代,它等于在说,性欲是正当的、美的。”陈丹青说。
当晚生后辈们更活泼更大胆更放肆地描绘性主题时,陈丹青回头再读朱新建的画,读出“语境的珍贵”。也就是说,在20世纪80年代的中国,需要一批表达和承认这一部分人性真实的先行者。
朱新建天性中的好色(阿城解读好色:对一切美物的审美),加上一个他从禅宗里悟出的“真”,令他敢于用了中国文人上千年炼出的一套本用来表现禅心道骨月白风清高山流水的笔墨大法,放诞无忌地涂抹着一个个脂粉俗人——用他的话说,我用齐白石的笔墨画女人。他在自觉不自觉间,完成了一个启蒙式的动作。
于是,有人将写小说的王朔、做摇滚的崔健和画画的朱新建相提并论。有趣的是,这首尾两位后来结成亲家的人,小青年时都是朋友眼中的胆小之辈。何来神力塑成后来的他们?
有一年,朱新建看春晚,舞台上放了一排从黄河各流段取来的水,都装在桶里。“这个取水样的理由就这么严密吗?为什么取这一桶不取下一桶?说句不客气的话,就随便打了一桶,里面到底是某甲在游还是某乙在游,其实是无所谓的,因为各种机缘巧合,取到谁就是谁。我们看凡•高同时期的画家,画得一点儿都不差,但对不起,历史当时取的就是凡•高,你是凡矮、凡不高、凡不矮,都没有用。”
“一个人的成功就是抓到一把同花顺,从3到K一张不少。个人需要完成的就是拿出3、4、5,后来的6、7、8、9、10、J、Q、K都是历史添给他的。比方说杜尚的小便池,上面写一个‘泉’,如果没有看客赋予他6、7、8、9、10,那他也有可能变成饭后茶余说笑的谈资,大家只会说这个人有点病就算了。但这件作品引起这么大的轰动,所有的人都说好,你想说不好都不行,变成你没有现代感,所以弄得没人敢说。”
他写过一篇文章《被朋友宠出来的画》。“这个也说好,那个也说好,朋友间从来没有人批评我,这个画就出来了。说实话我起先胆子很小,多弄几个人捧捧你,胆子就大了。我胆子这么大,肆无忌惮,都是各位朋友宠我。”
慧如朱新建是懂的:人最初的自我理解深深地镶嵌在社会之中;艺术上所谓成功,乃是一种互动,是戏台上的梅兰芳与彩声共同成就的。
早期,朱新建也不乏批评者。评论家李小山曾说他画中的女人没有灵魂、没有人格,只有欲和春困,只是玩物。朱新建每次办画展,就把这句印在前言上。
也有女权意识较强的认为他的作品侮辱了女性。有一年他的画印在德国慕尼黑电影节海报上,当地妇女上街游行抗议。他后来说,猪八戒,讲起来是男人吧,我们把猪八戒画成那样,有男人组织游行吗?
见招拆招,朱新建有他一套办法。大方,有趣,有时无赖,有时天真。
朱新建早年最重要的知遇有两位,一位是阿城,一位是栗宪庭,留下不少掌故,至今为人乐道。其中最重要的,可能是构建了朱新建这款笔墨游戏的文化内涵——一个人站在一幅画前,除了赤裸裸地用眼睛去看,脑中联想到的观念、趣味、意义、指向等等,即是文化。文化是被构建出来的。
栗宪庭讲文人画的来历:文人画本就是宋代官僚不屑于像宫廷画师那样作画,追求逸笔草草和独抒性灵的结果,是中国艺术史上一次大规模、长时间的自觉创造。继承中国文人画传统,首先得继承文人那种独立、自我的精神,所谓“功夫在诗外”。朱新建,还有李津、徐龙森、老圃,通过艺术向世人证明他们活得如此真实。而中国,尤其需要真实。
“你看他敢把那个字涂得墨猪一样,而且还敢用坏笔,用坏墨,里面可以看到一种酣畅淋漓的生活态度,一种做人的态度。”陈村说。
“如果把画当画看,就是看画得像不像,如果把画当文化来分析,那就有很多说法。朱新建是有文化的都在捧他,有点像毛泽东当年一讲粗话,知识分子都佩服得不得了。煤老板、公务员、文化人,只要这三种人认你的画,基本上就乾坤定音了。”顾小虎说。
不过,朱新建甩出的3、4、5是一点不开玩笑的。老费报出一长串网络上搜不到的喜欢朱新建作品的大画家的名字,如程十发,如范曾,如陈逸飞……
“他最厉害的是,许多卖得比他贵的画家都买他的画,又不好意思直接买,通过我这里转一转。”老费说。
早些年,朱新建去鸡鸣寺夫子庙写生,常碰到手持明晃晃宝剑早锻炼的大妈。大妈围拢来看,少不得指指点点:你看人家老师傅,连支两三块钱新毛笔都不舍得买,还这么刻苦用功。现在画得是有点活儿丑,不过以后说不定能上个老年大学。朱新建认真传给别人听,管大妈叫美女。
最顺手的一支古法胎毫,他用了二十多年,好比侠客背一把跟着出生人死的剑,性命一般看待。用纸稍微讲究,早年用一种薄的毛边纸,几分钱一张,直说“格算格算”(沪语:便宜)。有一次前辈冯其庸先生看到,急了,说这种破纸,过20年就是一把灰。朱新建肚里说,再过一百年,我们大家都是一把灰,嘴上当然不敢放肆,连连点头称是。后来用洒金纸,摸透水性后喜用旧生宣,尤喜薄宣。
中国画讲究一个用墨,大画家多半自己制墨,胶法大有花头,还分什么油烟松烟。化胶、和料、人烟、捶打——郁俊是这方面行家,讲了半天,我也只敢抄个囫囵在这里。朱新建不管,一得阁墨汁从70年代用到新世纪。郁俊想不通,拿了师傅的画仔仔细细看,本事真大,每笔墨色都能有几种变化,辣手得不假思索,手艺到这一步还不愿制墨,想想伤心。但又一想,师傅力气实在大,出手就是无所畏惧、飞扬跋扈,油烟墨色醇厚清淡,未必相宜。
荣宝斋书画家、鉴定家萨本介说,二十多年前在荣宝斋第一次看到朱新建的画,当时觉得线不够理想,就跟他说,好像应该再写,他瞪着眼说,我这线写得已经可以了,旁人好像还没有我写得好呢。如今再看,我觉得他线里头含的东西多了,虽然与传统不一致,但是属于他个人的。
作为一个外行,我向每一位受访者刨根问底:朱新建的线到底牛在哪里?
“一般人觉得他的画很容易,好像我也能画成这样。其实他很刁的。好铅笔,几百上千支地买,那些看起来东倒西歪的水墨小女人,追溯上去都有细微入神的铅笔小稿:橡皮是电动的,日本货,用起来很当心,只啄一下。线很准,比方背上那根线,他一笔下来,你就觉得只有那样画才对。他的生命力爆发力都在他的线里。”郁俊在朱家跟师傅对着画,有时看到他突然将墨笔伸进清水里,一剑刺出闪电般收回,纸面上沓沓沓一路下来,效果叹为观止。那边己将毛笔一扔,好了。
画家怀一说,朱新建画画不是像我们想象的那样,随意的笔墨造出随意的效果。相反,他每一笔都非常小心。他对笔墨透熟,蘸过墨的毛笔,他只要在手里一掂,就知道里面吃了多少水,知道出来的浓淡效果,完全不用在废纸上先试,从来一笔到位。虽然胸有成竹,他下笔也谨慎,比如他画女人的头帘儿,看上去简单几笔,要求非常高,如果不满意他会扔掉重来。
郁俊说,师傅是大写意里最放胆的,但也不是张张都好拿出来。历史上八大梁楷法常都是。齐白石曾有一印“废画三千",范曾看了齐先生全集,仍有“撕得太少”之叹。
中国文人水墨传统,得益于书法的早熟。画中国画,拿毛笔的时间要足够长,不够怎么办?练。
朱新建1991年底从巴黎回来,单身漂在北京,扛了三麻袋花生、两大箱可乐进家,锁了门,拔了电话,跟《麻姑》《家庙》《魏碑选》这些帖以及八大、青藤、齐白石的画册拼命。
“饿了就剥一把花生,渴了就灌半瓶可乐,困了就找一盘最无聊的三级片,看不了两分钟,马上就睡死。醒了,再爬起来,也不洗脸刷牙,连表都懒得看,接着再过瘾……几个月以后,笔底下的力量就见长,笔道开始变粗……就在这段时间,阿城从美国回来,被我拖来玩过一次,我把塞满了床肚底下的一大堆黑漆麻乌乱七八糟的画和字都翻出来给他看,这家伙憋半天给了一句评语:‘就连古人一块儿算,使这么大劲儿的好像也没有。’被这个大哥级的朋友表扬了一下,我那份欢喜当然是非同小可,连忙讨好他说:你挑一张吧。他翻了一会儿,大概是拿不定主意该拿哪张,就骂起来:他妈的,不带这么折磨朋友的。我赶紧给他挑了一张乱七八糟写了好多字的,他挺喜欢,我当然也很高兴。”朱新建写在《纸笔乱弹》里。
陈衍收集了朱新建在90年代大部分的速写(郁俊说,其中最珍责的是实地写生,各种天上人间或者日本歌舞伎场),已有五大本,打算将来收进全集。她说,朱新建的造型能力其实是很强的。又说,在画画这件事上,他确实单纯,只要拿起画笔,他心中就没有杂念,专注、纯粹。画画对他,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就像日日饮食呼吸。
朱新建曾论黄宾虹:他的每一笔都是用脑袋往上面撞。他也对美院学生说过:一个人能完成一件事最好的方法,尤其是艺术家,就是你有了一种入迷的发痴的兴趣时,这件事有可能做好。——这都是比较斯文的说法。
当年郁俊画得不顺,朱新建道:你的问题就一个,你骨头里,不是一个极欲者。我是。事情要做到做不下去才罢休。画画、女人,都要追这个极欲,拼上命,才好玩。如今郁俊坐在星巴克里对我说,拼上命去做一件事,一般人大概都不肯的;他是好了还要再好,舒服了还要再舒服;他对欲望的理解比我们深。
李小山后来看到朱新建的花鸟山水,“画得太神了,比正宗花鸟画家好得多,无论从笔墨趣味,还是画面的整体气息,都是高人一筹的。至于他的山水,尽管也是形神俱在,但相对比较随意。他已经到了见情见性的深度,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画家全面的素养和深度。他通过他的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传达给我们一种信息,真正的画家应该是什么样子”。
郁俊在朱宅的地下室里看到过朱新建早年的油画,2米高,未完成。画面上是雪,那种有教养的灰色,阴冷、厚重、敏感。“我看蒙克(挪威艺术家Edvard Munch,长期被忽略)回顾展都没那么激动过。他是画着玩的,所以精彩,是真正高精尖的东西,我觉得也是他艺术里真正成功的东西之一,对把握当代油画方向都是有启发的。可惜现在不知在哪里。”
柳丝长
——朱先生,您有过三位妻子……画与女人可有关系?
——有(拖长音,表程度)。第一个不高兴,不高兴么算来。第二个就是她,不高兴,不高兴么就算来……
顾小虎家里有一张朱新建早期的美人图。普通的洒金纸,上面是个抱猫的女人,小脚,系个红肚兜。
“这脸是不是像某某(朱新建第一任妻子)?”我问。
“哎,怎么给你看出来。”顾说。
老费说的,画家大多如此,某段时间身边某个女人,那笔下的女性人物八九不离十是她的面孔;做假画的不晓得画家的红颜知己,往往穿帮。
陈衍替老朱答:有点关系。早几年,他画的女人都是长圆脸,像我。
郁俊看出来,1997年以后大约十几年间,大丰新建制美人图全是第三任妻子的脸。
边平山告诉我,一个有故事的男人身后,一定藏着更有故事的女人。
顾小虎记得,1991年朱新建回国,整夜整夜在他家里痛哭流涕,“大概是不想跟陈衍离婚。”2012年,朱新建离婚,与陈衍复合。有关家务私事,就此打住。
现下北京朱宅里有一张朱陈二人摄于1987年的照片,新婚,站在新房也就是南艺后门传达室旁边一间没有水泥遮盖的红砖小屋前。23岁的陈衍刚从南艺雕塑系毕业,身材颀长。一张清水脸。34岁的朱新建黝黑精瘦,两手插在牛仔裤兜里,一脸不在乎。
结婚时朋友送了50元,两个人都一百来块月工资,买了些纤维板把“家里”包了一包,此外空空荡荡。朱新建白天教课晚上画画,他喜欢画时有人陪,眼前的女人,是崇拜他的。那一套套的《金瓶梅》人物小画,有一部分诞生在这里。
6月底结婚,7月二人就到了北京,开始卖画,卖给住在如今他们住着的外交公寓里的外国大使和文化参赞。那时朱新建的画,几百元一张。
朱新建大约不会告诉陈衍,他独自一人在北京卖画的经历。那时候他住边平山家,白天画画,晚上背着画夹往使馆区去。
一晚,朱新建回,边平山问,卖了多少钱?朱说没数,反正兜掏干净了。边平山一看全是钢嘣儿,原来买家把零钱掏干净了。数了三遍,50多块。朱新建道,我看他是真心喜欢……
又一晚,特别冷,刮的西北风,朱新建照旧出门。两个多小时后,挟着寒气进门,一面搓手一面对边平山说,我给你画张画吧。几笔画了个姑娘,题《北京小姐图》,这才开腔:跟一老外说好上门成交,外交公寓门口有警卫,须打电话通报,再由主人领进去。电话接通,洋人说好好,马上下来。那姑娘亦是如此这般。
不相识的一男一女就这么在严冬夜呼呼的风里缩着脖子跺着脚,等待。两个小时过去,两单生意的买家都不见下来。那就,回吧。朱新建对边平山说,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跟姑娘同是沦落人,他想抱抱她.,
书法家于明诠说:朱新建的画,最表一层是情色和媚俗;往下揭一层是潇洒和率真;再往下揭是颓废和无奈;一层层往下揭吧,揭到最后便是凄凉。
我在网上看当年健谈的朱新建,被专题片导演摆到长城上吹口琴。左手窝成半圆,拢出一个共鸣腔,右手推拉着在唇间滑,吹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那几十秒里,他是一个遥远年代从村庄或街巷里走出来的忧伤的中年人。
1987年朱新建同边平山一道坐火车去北京,途经德州看见扒鸡,朱说,几年没吃鸡了,边买了一只。朱新建刚咬一口,眼泪就下来了,牙被硌到,断了。这是朱新建掉的第一颗牙。边平山告诉我,自打可口可乐进了中国,朱新建就再没喝过白开水,走进他家,好比进了可乐江宁分部。那鸡,最后是朱新建看着,边平山吃了。
朱新建有一套理论,来自生活:“有一次在香港一个很有钱的老太太请我们吃海鲜,吃各种东西。我说,哎,老太太怎么不吃啊。旁边人就说,她的菜还没来。我心想这人这么有钱,我得看看她吃的什么好玩意儿。一会儿一个女的,专门坐了一个大奔来,给她送来一个饭盒,咣,端出一个小碗,里面绿色的、跟糨糊一样的东西,私人营养师专门为她调的。什么卫生啊、清洁啊、营养啊都考虑了,就是没有考虑一件事:快乐。我估计那东西肯定比猪食狗食都要难吃太多太多,但对身体有好处。一个理想的社会应该在一定度数上容忍一些颓废,一些不太健康。比如说你喝的咖啡、酒、可乐,肯定没有白开水健康,但是它里面有快乐。当然快乐要在一定度数上控制,比如说可卡因是快乐的,但是度数太大,抽两年就不行了,要死人的。”
他说,自从明白了这一点,他学会用汗水和善良去跟命运换一件东西——快活。他的两个斋名,“除了要吃饭其他就跟神仙一样斋”与“下臭棋读破书瞎写诗乱画画拼命抽香烟死活不起床快活得一塌糊涂斋”,亦引来彩声一片。
他总是跟人谦虚“我是吃起猪头肉来不要命的”,倒也离事实不远;他抽烟很凶,病后被禁烟,用一个乌金底粉彩的腊梅大花瓶藏烟;他睡猫觉,没日没夜,画累了点吧两个钟头,顾小虎实在扛不住彻夜神侃,好多次在他两眼炯炯时强行送客;郁俊见识过师傅夜里喝咖啡:喝一口,觉得不够味,伸手打开个陶罐子,抓几颗萧山萝卜干放进嘴里,觉出咸味,皱皱眉,再剥枚巧克力,然后咕嘟一大口,一总灌进肚里。
顾小虎又说,搞艺术的人大概就该有点儿流浪汉气质,到哪儿都能吃,倒头就能睡,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像孩子一样活着,让人羡慕。
然而这等“自由”离“乱来”实在只有一步之遥。顾小虎说,当年朱新建画出裸体的李铁梅,他就很不待见。一位收藏家看了这几年冒出来的“文革春宫”“红歌春宫”,声势虚张,笔法又差,评道:乱来就写在他们脸上;那意思是,别惹我,我就要乱来了,我马上乱来了,我现在、乱来、给你看!
朱新建很少刷牙。去法国前他跟边平山去了趟甘肃,吃了回手抓羊肉,又掉几颗。此时他已失去三分之一的牙齿,剩下几颗门牙。
90年代边平山在上海一所国际小学创办艺术中心(孔样东被邀去办钢琴中心),回国后变成单身的朱新建在北京漂了一阵子南下投奔老友,在艺术中心觅了个教画画的闲差。
那时候边平山常带了女友和朱新建去唱卡拉OK。这只“电灯泡”照久了人家出入成双,心里不忿,召来唱歌厅全体女服务员,请大家吃香蕉船(一种花式冰激凌)。
边平山也给他介绍过几次女朋友,照了面,都不成。朱新建恨道:上海女人没文化!
有一次,朱新建请女同事们看一个中央台拍他的短片,摆一道之意。女同事们望望屏幕,再看看朱新建,不响。朱新建心里巴结,面上显山露水,一位女同事忍不住道:朱老师,你的牙……啊呀呀,拍片时牙齿还没全部掉光,露出若干缺口,如今是一副齐整整假牙。
朱新建终于弃没文化的上海回了北京。边平山返京,向一众女青年打探:听说朱老师在京城尽得风流?女青年道:哪有这回子事,自然不理他的多。
朱新建也会过网友。牛气哄哄向边平山宣布:电话里声音实在迷人。当晚约在机场见面。候机大厅里剩下最后两个人,互相望望,罢了。朱新建亦不气馁,悟出“不要轻信女人的声音”,继续向前。
他终于抢在边平山前面结了第三次婚,落定南京,新娘当年十八。此后一阵,画上多出枚印章“十八的姑娘一朵花”。婚后朱新建到北京边宅,进门就把假牙往桌上一放:哪,我现在刷牙都是阿姨刷的!那气派令边平山恨不得立时把牙都拔了,换上一副可以雇人打理的。
江湖上有许多关于朱新建的粉红色回忆,多半对得上。知天命年以后,他终于承认自己是在“装流氓”。边平山说,我觉得他画上的女人他这辈子大概从来没遇到过,他画的是他心里的渴望和幻想。
顾小虎说,我觉得那些女孩子把他当一只股票在炒;朱新建说过要改造纯物质女孩,让读《红楼梦》,调教画画,可这世上谁能改造得了谁?
陈衍记得,1988年末,结婚刚一年多,孩子才三个月,朱新建辞了公职去闯法兰西。送到火车站(坐火车经俄罗斯、比利时达巴黎),陈衍是泪如雨下,朱新建雄赳赳浑然不觉,只是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问边平山:你说,26个英文字母我只认得24个,怎么办?
郁俊说,画画要放松下来等的,手面上若即若离,还要靠香烟老酒女人。这样画画像不像赌博?赌艺有高下,几率有大小,大丰先生一张画,就是这个赌徒认一次天命。
这样的人生像不像赌博?世人光看到由着性子过活的男人倜傥风流,为挣脱俗务、卸下负担的一切言行举动叫声脆亮的“好”,因为俗人也想,却不能。男人身后那一个或那一群终须收拾、埋单的女人,世人不去看见。
从朱家出来,看初冬败叶飘零,耳畔清泠泠响起《西厢记》里一句“柳丝长,玉骢难系”。
吾丧我
——朱先生,有没有觉得自己像印钞机?
——唔……唔……
1982或1983年间,在《青年文学》杂志当编辑的顾小虎去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漂在北京的朱新建请他喝咖啡。顾说,买点速溶的在房间里自己泡泡算了,朱新建不答应,领着发小儿大饭店咖啡厅一家家喝过来,三五十元一杯。顾觉浪费,朱道,我是消费被虐狂。
陈衍说,朱新建年轻时所有的存款都在裤兜里,用完拉倒,再想辙。他开导刚刚工作的陈衍,别去跟人争,别在乎那些小钱。他是绘画圈公认的真正挥金如土的人。
老费说,场面上应酬些画,他总是舍得。“有些大画家,我猜就是娘老子要张画,也开得出价。有些老板也叫一个烦,他请吃饭,其实就是想讨张画。朱新建吃完,不用人家开口,马上画,连累旁人也得画。”
一次某友邀朱新建桑拿,浴罢巧遇老板。老板颇以风雅自居,求题一匾。朱新建推辞不过,取丈二大纸书五字“众鸟欣有托”,陶渊明的诗。
顾小虎说,朱新建天性善良。“他是愿意大家都好的。开口求画,都有。过年过节,他总能画点有意思的送来。右手坏掉了,第一张左手画的,就给了我。”
“我个人以为,一个人的一些功利得失啊,柴米油盐啊,是他的实际存在。他还有一个部分的存在,比如说他的艺术形态,他喜欢的、玩的东西。有的人把实际存在放得很大,一点亏不能吃,每件事弄得井井有条,那么他这个实际存在就变得越来越大,而他幻想的、比较虚拟的存在就越来越萎缩,这样的人我觉得很没有趣,就是我通常说的不好玩。我是努力把自己的实际存在缩小、简单化,尽量不占我内心太大的空间,努力扩大自己比较虚拟的存在,就是喜欢什么、幻想什么。”
“你一个画家,既不种地也不织布,凭什么吃人家的粮食、穿人家的衣裳,你总要给人家一点回报和慰藉吧。如果仅仅是把一张纸弄得好看一点,那太简单了。我们能够给予的其实是一种生命态度,就是你要真诚真诚再真诚,再再真诚一点;朴素朴素再朴素,再再朴素一点。”朱新建当年的声音。
“这么多年回头看,我说我们都被他忽悠了。实际上他不是这样做的。因为生活很现实,是要一天一天过的。”陈衍这么说的时候,我只在较浅的层次上理解了她的意思。当所有的采访做完,意思才连成一片。
陈衍告诉我,好比中国小商品市场在义乌,中国的书画市场之一就在山东。山东农民可以倾家荡产去开一个画廊做书画生意。在淄博、钦州、日照、济南的某些地方,可以看到一家挨一家的画廊。而做中国画生意,绕不开朱新建这个人。
郁俊告诉我,朱新建的画在商业上真正红火,大约也就短短两年,2006年到2007年。那些山东的画老板上得门来,一袋现金奉上,一买一百张,“朱老师,我们不急,您慢慢画”。但这些是债,要还的。除了早年猛练、常年用功,郁俊更以为,师傅当年的画功也是市场造就——山东人民不仅养活了他(以及他周围的人),还逼得他每天握笔,非画不可,且强度非比寻常。
“有人问我,大师可能画出很烂的画吗?我说不可能。当一个人的思维观念己经达到一定高度的时候,要他做低了是很难的事。他可以给你画个小品很简单,但绝不低劣。”朱新建当年说。
朱新建对这种“旺”不是没有觉察,他曾对徒弟说:别人家烧柴怕火苗蹿太高,泼盆水,让它慢慢烧;我这边是烈火烹油,旁边还开着鼓风机。
自觉摸透墨与水的关系,他不停地打电话向各路朋友报喜。“跟打麻将的人和了大牌一样,我更不舍得睡觉了,每天疯过瘾,一天大概也就睡两小时左右。又过了个把月,突然小便蜡黄,恶心,浑身无力,朋友把我弄到医院一查,得了很严重的肝炎。我这才知道,过瘾是要付代价的。”
既然自知,为什么不泼盆水?
“他不能停下来的,那种画画的原始冲动非常强大,近乎本能。至于钱和别的,他其实想的不多。他只是个享受欲望的人,责任都是附带的。他没有这种悲情。”郁俊说。
“我劝过他,少几分霸蛮,往精里去,不要画得太多太随便了。他眼睛一瞪,‘我画得哪有邮票多啊’,我就不好再讲什么了。”顾小虎说。
“有人买他的画,他当然高兴,”边平山说,“那时候他在‘小财迷’手里,说是要把中小城市走一个遍,几十万出场费连续搞,我就有点担心,担心他心神就此散了。绘画本来像熬中药,小火慢煎。唐代有个臣相叫张说,写过一个《钱本草》,开头就说,钱是甜的,火大,有毒……”
朱新建曾谈到中国式的雅逸,他说,竹林七贤、魏晋南北朝的名士是追求快乐的,同时也是内敛、含蓄、深沉的。而今天,人这个物种越来越贪婪,浪费资源、破坏环境……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应该想一想古代中国人曾有过的另一种快乐的方式。
他用“肥硕”二字形容当下的中国。有时跟朋友们进了大饭店,看到前面人留下的一席,菜几乎没怎么动过,他径直落座:别点了,我们接着吃吧。
“我觉得现在的人画中国画变成一种传销游戏,画本身有没有意义已经没人关注了,只关注这张画能卖多少钱,就好像一个传销的香水,买回去是不往身上抹的,赶紧传给下线。”朱新建在美院讲座时说。
“现在这样的社会风气,好的一面是强迫大家去学习新鲜的东西,不要在一些旧东西里面过于沉溺,过于得意,还是要重新打开自己的思想,我觉得这是很好的。但是不好的一面就是让大家变得浮躁,所以我开玩笑说中央美院可以改名叫中央美术情报交流学院,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心思好好画画了,画不出来了,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画了,于是就派出大量的人到世界各地去探听消息,然后就交流美国人在干什么,法国人在干什么,墨西哥人又在干什么,把自己弄得跟无头苍蝇一样,整天撞来撞去。”
朱新建大约是清楚自己要画什么的,然而,他必须跟那个不那么拥有内在理性的世界周旋、相处——市场摆在那边,市场带来的人民币一扎一扎堆在他的被褥下面。李小山曾在朱新建成名后的画里看出一些“隐而不见的束缚”,希望他能够剥除它们,表达出更透明更本质的东西。
顾小虎看出另一种变化。“他沾染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习气,有时表现出使我吃惊的强势和傲慢无理,大概在那个圈子里,不摆谱别人以为你没本事。历来都是这样,要么店大欺客,要么客大欺店。”他也看出围绕着朱新建生存的一些人的变化——如何在金钱的支撑下渐渐变得底气十足。
朱新建有一次向他慨叹: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我的画?真是吃错药了!就在发病前不久,他向老友诉说“为各种所累”:羡慕你,你也没饿死,但不必每天为了什么那么忙。
郁俊眼看着师傅从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慢慢变成另一个人。他在病床前伺候了一阵,回到上海,同陈村等人聊起来,会掉眼泪。
“我一直在想,从前那些画大写意的都是受苦受穷,徐渭下过大狱、八大颠沛流离、黄宾虹被人追杀,但活得都蛮长;上海城隍庙从前有个叫蒲华的(清末画家,死于80岁),也是穷一辈子,有点钱就给小姐赎身,要不是被假牙呛死,他还有得活。我师傅有一点跟他们不一样,就是他什么都有了,他可以极欲……好的艺术可能是要登峰造极,但就像长跑,跑过极限当然就舒服了,但跑过极限很伤人。”郁俊说。
“像梁楷、牧溪这些人,跟以宋徽宗为代表的画院派比,在当时属于‘野路子’,所以这些人都'饿死,了,八大‘饿死’了,金农‘饿死’了,梁楷也‘饿死’了,”边平山说,“真正好的艺术家在任何时代都不应该太舒服的,而带点讨好型的大众绘画总是比较受欢迎。朱新建的画,卖价一直不高,他是靠画得多。”
关于节制、内敛、不要过分,朱新建是早就从前人的画里懂读了的,但他仍然活出另一种样式。这里面有个人性情“怕烦”,“今日不想明日事”,“有问题解决问题”,更有环境或曰人与人的关联——在他喜欢的围棋盘上,棋就是局,从来没有一颗孤零零的自由自在的棋子。
一本新印画册送到,朱新建翻看,呜呜叫起来。
“这阿是你的?”陈衍指着其中的这张、那张问。
“不是,不是。是……”朱新建说不出来。
买个书号,印本画册,画册上的画就有了身份证,不少人通过这种方式在名人画作里掺假。制作工具一整套,是这行祖师爷传下来的,比如带灯箱的透明画案。
郁俊说,一个好画家身后总有一堆赝品,这很正常。朱新建的左手画里常有精品,是他的右手画不出来的。
边平山评朱新建的左手画:火气打掉了,宽容了,仿佛在说,来吧,我可以包容你。从前朱新建想在画上傻一点,可他画不出来。他右手画最大的缺点是聪明,不够厚,现在,终于成佛。
历史上,黄宾虹有过“壬辰之变”,87岁以后因白内障双目失明,画风大变,时人多有激赏者,但好友傅雷先生不完全同意。然而,老费说,对那些画贩子,好不好实在不打紧,尽管囤货便是。
前几年,德国汉学家、当代水墨骨灰级票友阿克曼目睹老朋友朱新建为市场画得辛苦,曾说,他像机器一样在画。如今,朱新建为延续自己的艺术生命乃至生命而画,一笔一笔,形同救赎。
金刚经
——朱先生,怎么看死这件事。
——死,死就死了。(陈衍一旁笑道:今晚六点你不给他吃药,他跟你急。)
朱新建曾跟朋友谈论过死:我们这种人,再过20年,蛮好来……陈衍说,他觉得死,是离他很远的事。当年肝炎康复,他说,还好,我竟然又没死,现在又他妈的能胡画画、乱写“诗”了,真过瘾。
2013年12月8日,朱新建住进了医院,第二次脑梗。
2014年1月8日,出院回家。
这一番来去,他瘦得脱了相,肌肉萎缩了,大小便都由陈衍擦抹伺候。而且,眼前的亲人和朋友们渐渐模糊起来。胎毫笔这一放下,再没提起。
2014年1月10日,郁俊赶到病房为师傅按摩手,念文章,是以前那种他根本不要听的小清新文章。没有牙齿的朱新建笑得快活。郁俊回沪后告诉我,摸到的几乎是一把柴火。
前一天,芮乃伟连夜抄了《心经》,同江铸久一起来探他,后一天,李津和阿克曼来看望。每天都有朋友带着鲜花来,跟他拥抱,跟他照相,有的,还给他烟抽。儿子来,女儿来,有的喂饭,有的朗读……没有牙齿的朱新建笑得快活。
陈衍为朱新建理了发。
护工蒋师傅常推了他在阳台上晒。
朱新建靠在轮椅里,戴着阿炳式墨镜,平平静静。
本文选自李宗陶著《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那些说不出的慌张
李宗陶 著
商务印书馆·三辉图书
2015年10月 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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