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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头”司机现在吃饭为啥不发牢骚了呢?

顾筝 上海市民生活指南 2020-01-06


这家店里,客人很单一。

他们大多穿着藏青色的工作制服,手上提一个棕色大茶杯。吃完饭,往往还不急着离开,坐在位子上喝杯茶,或是靠在外面的墙上抽两根烟。

这是他们一天内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其它时间,他们都囿于半个平方米的空间内 ,思想保持高度集中地穿梭在上海的大街小巷。

没错,这就是一家出租车司机餐厅。

它几乎满足了“差头”司机的所有需求:好停车;对面就是公共厕所;饭店内热水无限量供应;茶叶也可以免费使用。菜式丰富,价格实惠,全天供应。

曾经,上海出租车整体服务水平傲视全国,也令众多国外友人对上海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然而近些年,消费者却感到乘车体验没那么“灵光”了。

问题出在哪里?

在这家店里,你可以听到原因。




大宁路、老沪太路和运城路

三岔路口附近

停泊的出租车一辆接一辆


你很容易看到这家店。

它在一个三岔路口,门口的大宁路、老沪太路和运城路上,不管是中午11点,还是下午2点,都一辆接一辆地停满了——出租车。

有一次,蒋迎辉被爱人“查岗”了。

她在微信运动上点赞时,看到蒋迎辉的步数有2000多步,于是一只电话打过来:“你今天不是出车吗,怎么有这么多步数?”

“中午来吃饭,车子已经停满了,我只好停到老后头,都快到桥那边了。来回一趟,不是2000米了吗?”蒋迎辉回答说。

他心里坦荡荡,一点都不怕被“查”。

他妻子之前也是出租车司机,退休后还偶尔会帮公司顶班,所以她完全了解蒋迎辉说的是什么情况。

“开开玩笑。”蒋迎辉坐在这家翔凌饭店里,边喝茶边说着前段时间家里的这个笑话。他已经吃完了这天的午餐:咸菜豆瓣盖浇饭。


蒋迎辉开出租车

到现在

有二十多年了


店堂大约30多平方米,坐在里面的顾客都是和蒋迎辉一般,穿着藏青色制服的“差头”司机。

区别在于制服有的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里面只是配了件背心,有的就比较讲究,衬衫、领带都配好。

像蒋迎辉,里面搭配了淡黄色的衬衫,显得人很精神。“我在强生工作,大公司,管得紧。”他说。

进门,他们大多熟门熟路地走到墙角边,在自己的大水杯里灌满热水,然后点上一份盖浇饭,坐下埋头吃起来。


翔凌饭店里

来吃饭的

大都是出租车司机


“他们呀,到我这里,比跑丈母娘家还勤。”老板凌阿宾笑着招呼。

他的店有点特别。说菜式丰富吧,只有盖浇饭、砂锅这两个品种。

说单一吧,基本上想得到的家常口味,比如红烧鲫鱼,小排萝卜,狮子头,咸菜黄鱼,红烧肉等等,都有了。

价格不贵,十几二十块一份,饭可以免费添加。

只要不是离得太远,很多出租车司机都会一天来 “报到”两次。

“驾驶员吃饭的地方越来越少了,交关地方不好停车,都关掉了。驾驶员吃饭,最基本的就是要好停车。不好停车,菜再便宜也没用场。”

坐在蒋迎辉对面的一个戴眼镜师傅,从他面前的白菜烤鸭汤里抬起头来说。


这家饭店菜式简单

但价格实惠

能满足出租车司机的各种需求


翔凌饭店几乎满足了“差头”司机的所有需求。

交管部门在它门前的几条马路上都划上了停车区域,设置了停车时间。

饭店对面,就是一个公共厕所。

饭店内热水无限量供应,茶叶也可以免费使用。菜式丰富,价格实惠,全天供应。

为了避免司机在规定时间之外停车被开罚单,饭店工作人员每天上午会在马路上间隔一段距离放上提醒的指示牌。


凌阿宾特意去做了指示牌

提醒来吃饭的司机

不要违章吃罚单


但矛盾偶尔还是会有。

司机师傅来吃饭,不是吃完就走的。吃好了,靠在外面墙上抽两根香烟。有的,还会在车里睡一会儿。

马路上划定了停车区域,但也规定了时间。车位都被占了,别的司机想吃饭就停不进来。他们向凌阿宾反映过这个问题。

“我头蛮昏的。”都是熟面孔,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跟他们讲吧,他们就会不开心:‘马路上不好停车,一跑到外头车子就在滚。没生意,烧钞票,人么又疲倦。我在这里困一觉不来事(不行)啊?开车在外头,交警要管,探头要管,你也要管我啊?’”

“他们这样讲,想想也有道理,我理解他们的。”




吃好午饭

稍微休息一会儿

司机师傅又要全神贯注工作了


冬日暖阳下,司机师傅们手上提着水杯,摁掉了手里的烟头,拖拉着步子往车里走。

“你吃好了?吃得慢点啊,不要急匆匆的。”凌阿宾和一名路过的司机打招呼。

“我好把位子空出来,给你利用啊。”司机笑着说。

“他属于乐观的。以前很多人都是这样,现在很少了。”凌阿宾摇了摇头说。

“现在驾驶员越来越沉闷。有一个阶段,他们吃饭的时候常常骂娘发牢骚。我当时还要关照他们:讲话文明点。”

“但是现在很少发声音了,大多是闷头吃饭。我觉得这样不对,发牢骚、骂脏话,至少还是发泄出来了。

“现在他们可能觉得讲了也没用,没人响应,没人解决,就认命了。”


一家小餐厅

见证了二十多年来

上海出租车行业的起伏


对很多驾驶员来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似乎就在眼前。

“老早在刀具厂上班,单位里不景气,我想去开‘差头’。不是说想开就开的,要通过熟人通门路才好进去。”蒋迎辉回忆说。

他门路找得不那么“硬气”,进不了大公司,1996年刚入行时在小公司亚通开“差头”。

1997年开始经营出租车司机饭店的凌阿宾也了解当时的行情:“开出租车要排队的。很多人想办法开后门进去。所以当时上海人老珍惜这份工作的。”

上世纪90年代初,“差头”司机一个月就好赚三四千元。同期相比,公交车司机一个月工资不过800-1000元,而交警也才1000多元。

那时在路上,偶尔会看到公交车司机故意别一别出租车,大概是心理不平衡作祟。

蒋迎辉开出租车之初,每月就赚到六七千元。当时绝对算“高薪”,但也是辛辛苦苦做出来的。他和搭班一人做一天,每人每班做足24个小时。

半夜,他们会选择到市中心的娱乐场所蹲点。“香港广场里有跳舞的,每到夜里,门口总归有二十几部车子排着。”

凌晨两三点钟,他们在小区门口等打牌的人出来。

“那时没啥棋牌室,打牌都在人家家里打。我们经常走就熟悉了,晓得哪几个小区里经常有人打牌。”

此外,夜里还会接到急着要去看毛病的人。

一个个晚上,蒋迎辉靠时间和体力赚上两三千元。“这样拼命做,我做了10年。”


司机师傅

只有在吃饭的时候

才难得有时间刷手机


那时钞票好赚,也经用。

蒋迎辉是崇明人,来市区时家里仅有两间平房。他和爱人出来开“差头”三年,家里造起了三层楼房,在村里很“扎台型”。

后来因为儿子也来了市区,他们在宝山买了100多平方米的房子,算是在市区扎下了根。

“这些都是开‘差头’开出来的。只要规规矩矩做生意,总有钞票赚。如果赌啊嫖啊,那就无底洞了。”蒋迎辉分享经验说。


大茶杯

几乎是司机师傅

人手一个的标配


开店二十多年,凌翔饭店里来来往往了无数出租车司机。和凌阿宾熟了,他们也会说说家里的事,赚了多少钱。

“千讲万讲,勤奋是没错的。第二点,不要赌,不要吃老酒,上班就认认真真上班。”凌阿宾就像是一名“诤友”,时不时会提点他的老客人。

有时,他看着走进来的司机朋友说:“你看上去面色不好嘛,是不是昨晚打牌熬夜了?”

“我天天看到他们,像自家人一样。有的人赌博被我晓得了,我会对他说:听我句话,给我停掉,否则将来你老婆都讨不到。”

“我这里看得多了。那些老勤奋的司机,房子至少一两套买好了。有的以为自己脑瓜子聪明,想赌博赚快钱,结果弄到借高利贷。

“有一趟,一个阿姨跑到我们店里,问其他司机她侄子的情况。她说有老乡看到侄子在回崇明的船上,脸上鼻青脸肿的,但他一直没回家。有司机后来私底下讲,说不定借了高利贷被人扔到江里去了。”

“还有人过来跟我说:我现在开车,是在还债。当时赌博,弄得妻离子散,还欠了一大笔钱。我看到他,背驮着,真是恨铁不成钢。”




身穿制服的出租车司机

曾经是上海的

一块金字招牌


其他城市滴滴司机杀害乘客的事件出来之后,有一篇名为《在滴滴之前,上海的出租车堪称全世界最好,没有之一》的文章在微信朋友圈里疯传。

乘客回忆着当年上海出租车的良好服务:

“那时候,他们的车况都是干净整洁的,你上车只要报得出目的地,就可以放心睡觉。”

“无论你是选择‘土豪版’的桑塔纳,还是‘乞丐版’的小夏利,得到的服务几乎是无差的,总是一声亲切的沪语‘侬好’,来开启舒心的行程……”

确实,上海出租车整体服务水平曾经傲视全国,也令众多国外友人对上海留下了美好的第一印象。

但这种感觉,渐渐变了。

就在去年,《新民晚报》以《如何找回失落的“出租车名片”》为题做了系列报道。


因为司机师傅饭点不固定

翔凌饭店

全天候供应饭菜


凌阿宾心里有说不出的味道:“老早真的老客气的。一上车就会讲:师傅侬好,到哪里?”

“现在呢?上次我带乡下来的亲戚到外滩去,都是黑车,价格乱开。明明30多块钱的路,要收100块。我想怎么会下降成这样。”

“我每天都和驾驶员打交道,都很客气的,到外面看到这个真的不习惯了。”

有很多乘客指出,现在乘出租车的时候,感觉司机师傅怨气很大,充满负能量。

那天一辆出租车靠边停车时,把一名开助动车的爷叔逼近了上街沿。

爷叔心里不爽,叫喊着:“侬会开车伐?没看到人啊,别我做啥?”反复说了几遍。

开出租车的同样是名上海爷叔,他气不过,走出车子指着助动车爷叔骂:“我有毛病啊?要别侬……”他怒气很大,一点都不顾乘客们的劝解。

负能量的最大原因是,这个行业的“黄金时代”过去了。

凌阿宾虽然有点恨铁不成钢,但也非常理解“差头”司机:

“你看,他们年轻的时候都是帅哥。可现在呢?背驼了,颈椎不好,胃也不好。工作就是坐在半个平方米的空间里,每天坐20个小时。”

“蛋糕只有一块,现在网约车都来瓜分,所以很多驾驶员做的时间比以前长,但一个月只好拿五六千元。”


无论刮风下雪

司机师傅

都要在上海的大街小巷穿梭


对于收入下降,蒋迎辉最有切身感受。他感觉世博会之后,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路上扬招的人明显减少。

而拼车、快车出来后,打击更大。“以前这些生意都是出租车做的,被他们抢光了,叫我们怎么办?”

“生意少了,但成本都上去了,老早加油加七八十块算老多了,现在加满要两三百块。修理费、份子钱也都上去了,驾驶员压力蛮大的。”

蒋迎辉现在每天做十几个小时的生意,一个月赚6000元左右。

他因为喜欢这份工作的自由,也喜欢和不同的人打交道,所以还坚持开出租车,但不少同行因为待遇差而离职了。

有人跳槽去的地方工资并没有开“差头”高,但性价比高。“我单位里有个同事跳槽去开垃圾车了,每月工资三四千块,轻松,没压力。”蒋迎辉说。

“驾驶员都快没饭吃了,要救济救济。按照每小时的收入来看,我们‘差头’司机大概只有25元,比钟点工还要低。”

几个吃好饭的驾驶员一边剔牙,一边接口说。

单位时间收入低,压力却大,就连蒋迎辉这样的老司机都说,现在路越来越难开了。

“路上电子警察老多的,防不胜防。客人扬招,你停不停?都是黄线,弄不好就是一只单子。吃到了,这天心情就不好。现在一个月吃到一只,算是很好了。”

“还有横道线让行人,有时停在那里,他不走。等我启动了,他又走了,被拍下来。”

“还有就是上厕所的地方,很多有黄线,上个厕所200块没了。” 


对于司机来说

路边能够停车的公共厕所

在上海并不多


出租车司机上厕所难一直是个问题。

曾有热心“差头”司机,想编一张“出租车驾驶员如厕地图”,把全市主要的能停车的路边公厕标注上,却发现这样的公厕并不多。




上厕所难,吃饭难,开车难,收入少……根根稻草压在出租车司机身上,滋生了抱怨和负能量。

“老凌,我准备不做了。”由于关系好,总有驾驶员在要退休或转行时来和凌阿宾说一声。

“去年年底我统计了一下,退休的和不愿做的,大概有150个,当然还没包括不和我打招呼的。”

“他们和我讲,我老感动的,我叫他们有空就跑过来喝杯茶,千万不要整天呆在家里。”

“能帮公司顶班么就顶顶班,一个月增加2000多块钱收入有啥不好啦?那是人民币呀,又不是橘子皮。”


由于路边停车位紧张

店里挂了牌子

请大家休息好以后给他人让出空位


有的人离开了这个行当,也有人像蒋迎辉一样留了下来。他心态一向积极乐观:“‘差头’这个生活(工作)是辛苦的,但也很有乐趣。

“如果让我去给老板开车,一个月给我五六千块,我还不愿意呢,没自由的呀。我现在每天出车,就当上海一日游。”

行业内还进入了很多新人。

不过现在,新人的培训模式和以前可没得比。

蒋迎辉当年虽然进的是小公司,但也要“横考试,竖考试”,考出服务卡后才可以开“差头”。

考试是为了让你了解公司的规章制度,熟悉上海的马路。

问题很细,比如,仙霞路水城路口有个什么宾馆,栖霞路和东方路相交吗……

蒋迎辉考试前买了一张上海地图,翻看得纸头都烂了,得把两两交接的路都记清楚。

考试考出来了,但上车做生意时,还是会碰到不认路的情况。这时嘴巴客气点:爷叔,阿姨,这条路我不熟,侬好带路吗?

“那时客人一般都老客气的,说:小师傅没关系,我来指路。万一他也不认识,那我就和他商量,要么让他换辆车,要么我把车停路边,地图上查一下。”

“走过一趟之后,这路就要记在心里了。现在开了这么多年,乘客说要去哪,我们方向盘自然就会往那边去,脑子里都不用想的。”蒋迎辉笑着说。


为了拉到更多生意

出租车司机

总是行色匆匆


他其实是挺怀念那个时代的。

“有一次一个小伙子上车,气鼓鼓的。他说:师傅,你路边停着,表打着,我失恋了,你给我开导开导。我们聊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他说:师傅你说得很好,我之后就去这么做。他拿出200块要给我,我说用不着,你只要把打表的钱给我就好。我蛮欢喜和乘客聊聊天的。”

凌阿宾也怀念那个时代。

“老早,这里吃饭老闹猛的。大家开开玩笑,拉拉家常,像兄弟道里一样。现在吃饭,沉闷得不得了。”

我们何尝,不怀念那个时代。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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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稿子:顾 筝/ 画图画:二 黑/

拍照片:杨 眉 顾 筝/ 编稿子:韩小妮/ 

写毛笔:陈冬妮/ 做图片:刘 真/

拿摩温:陈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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