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区公园德比
今天的稿子，本来是为了和平公园改造22个月后重开写的，但是呢……
所以，就把这篇《虹口公园德比》当作下次开园的预热吧。
***
上海浦西中心城区里，只有虹口区，同时拥有两个大型老牌公园。
鲁迅公园VS和平公园，隔得还不远，在地球纬度上基本一致。
我们也是虹口这两座公园的常客。
浸淫时间久了，自然就发现一个有趣的事情：同在一个区，步行半小时，公交四站路，拉差头起步价多一点，但两座公园里，却藏着两个虹口。
01
“（和平公园）远哦！哪能不远啊？要乘火车噢！”
今年春天，我们在鲁迅公园遇到七八个本地爷叔，在人行道边围成一圈闲谈。
当我们询问他们，对本区另一座大型公园的印象时，其中一个戴鸭舌帽的爷叔语出惊人。
在他的玩笑语气中，“要乘火车”这种形容，算很含蓄客气了。
他遥望远方的眼神，似乎在谈论的，不是只有两公里远的另一个公园，而是某个飞出了上海、马上要脱离地球引力的遥不可及之地。
天气好的时候
鲁迅公园里
总是很热闹
旁边的爷叔们齐齐会心哄笑了几声。
另一位微胖爷叔进一步解释了这个“远”字的涵义：
“鲁迅公园，文化底蕴高，有‘米’道（上海话味道）呀！侬跑到和平公园，里向的人，各方面的设计，都不灵。”
鲁迅公园的湖面上
有人正在泛舟
胖爷叔边说边摇头，又指着鸭舌帽爷叔说：“侬假使叫伊到和平公园，打‘死’伊也不肯去。”
“为什么不肯去？”我们询问。
胖爷叔的语气像在解释一个人尽皆知的常识：“文化味道不一样！就像侬，乡下头肯去伐？不肯去呀！就这个道理。”
“（这附近）房子为啥贵，贵的地方，有贵的道理，就是文化的氛围、气息。”
鲁迅公园
随处可见
演奏乐器的爷叔阿姨
鸭舌帽爷叔应和道：“我不会去呀，路远，阿拉屋里向就住了这里呀！还有么，虹口公园（旧名，1988年改名鲁迅公园）内容比伊拉丰富呀。”
说到内容之丰富，他忽然提高声调，一字一顿地说：“全上海，虹口公园内容最丰富！打球、唱歌，划船。侬到长风公园，就不来事（不行）。”
“另一个，还有管弦乐团。”聊到公园节目涉猎之广，鸭舌帽爷叔滔滔不绝起来。
02
对于“远到要乘火车”这种戏剧式的夸张吐槽，和平公园“土著们”当然不服。
9月的一个上午，和平公园还没有开园，新港路北面的公园挡板外，不时有路过的人停下来伸长脖子，透过挡板的缝隙在张望。
10月初
和平公园开放前夕
依旧有不少市民在挡板外张望
我们随机拦住了几个留步的爷叔阿姨，询问他们对两座公园的评价。
“老早，（和平公园旁边）是虹镇老街，一塌糊涂。”一位家住附近的阿姨坦承了公园曾有过的“低光时刻”。
当然，接下来还有“但是”：
“（这次）和平公园修好以后，伊层次上，肯定要比鲁迅公园更提高。啥道理呢？这里是瑞虹板块，对虹口区来讲，这里属于比较高档的地方。”
这位“和平土著”阿姨抛出的理由是：我们不要比过去，要比当下。
和平公园南面的虹镇老街
已湮没在城市历史中
只剩下这块路牌
另一位从小在和平公园附近长大的爷叔，则秉持着一种更激烈的“本地沙文主义”，认为和平公园才更有特点：
“（以前公园内动物园）猩猩、大象、熊猫三样没有，其他西郊公园有的，（和平）全部都有。”
前段时间和平公园改造，部分和平版块的“土著”只能“屈尊”去鲁迅公园休闲。
于是，在鲁迅公园，我们还见识了两派虹口爷叔“短兵相接”的小型辩论会。
这场辩论会发生在鲁迅铜像不远处的一张长椅上。
在鲁迅公园
四处可见三三两两
闲聊的爷叔阿姨们
长椅上坐着两位爷叔，一位穿白色衬衫，另一位穿蓝色T恤。
我们上前采访时，他们正遥指着附近一片小树林里在报名旅游线路的人群，热烈争论着低价旅游团的千层套路。
当我们抛出“虹口公园德比”这一话题时，两位爷叔给出了截然不同的论点。
“不好比呀！差一只档次。因为虹口公园在虹口区的中心地带，人的层次高，（就像）淮海路和南京路有‘地域差别’，侬晓得伐啦？”
白衬衫爷叔告诉我们，自己家就在鲁迅公园附近。他望着远方说：“那边么，（在）下头。”
另一位蓝T爷叔立刻反驳：“老早和平公园，有猴子、老虎、狮子，侬这里有伐？”
他用手指着对方开玩笑地说：“这里只有老坑子，又没有狮子老虎喽？”
和平公园改造后
园里的动物已移居至上海动物园
白色雕像也许是对它们的纪念
接着他又认真起来，补充自己的论据：
“我告诉你最大的区别：虹口公园老年人多，和平公园里青年人多。虹口公园里，100个人有99个老年人，平均年龄70岁噢，都用老年卡的。”
我们问他家离哪个公园近？他说：“离和平公园近点。”
白衬衫爷叔撇了撇嘴，似乎不愿再跟对方辩友正面交锋了，于是改换了“自家公园”的比较对象：“虹口公园跟人民公园，级别是差不多。”
他凝神想了两秒又补充说：“人民公园、复兴公园算市中心，但是没这里人气旺。”
03
很明显，两座公园的“土著”，谁也说服不了谁。
在外区尤其是苏州河以南的居民看来，两座公园明明在同一个区、同样从苏州河还得一路向北，也同样地，“远”就一个字。
但在虹口人民的眼中，两座公园的气质和属性却天差地别，粗糙一点概括，就是一个文、一个武。
鲁迅公园的文气，由内而外地发散。鲁迅墓、上海鲁迅纪念馆和尹奉吉义举纪念地都在公园内。
上海鲁迅纪念馆
就坐落在
鲁迅公园里
浦西著名的第二大相亲角也在园内，只要天气好，为儿女终身大事操碎了心的爷叔阿姨们，会坚定不移地准时营业。
如果你好奇想去见见世面，大可不必有太多社交方面的顾虑。
园内为儿女挂牌的爷叔阿姨们，不大会因为心太急，就对路过看热闹的年轻人发起围追堵截，基本只是立在人行道两侧，静候别人来打听。
至于大型公园标配的爷叔阿姨野生文艺秀，在鲁迅公园也别具一格。
每到天气好的周末早晨，这里的管弦乐演奏、大合唱（带指挥的）、小提琴、萨克斯、二胡，还有交谊舞教学、扇子舞……基本达到了爷叔描述的“全上海最丰富”这一级别。
周末早晨
鲁迅公园的
大型野生文艺秀
再来看和平公园，它的“武艺”特色此前相当鲜明。
我们写过和平公园健身区的“野练”达人，又豪放又活泼：“一个吊在单杠上的爷叔……表演起了双臂大回环，一口气做了十个。”（点击视频）
和平公园里
藏龙卧虎
有不少健身达人
就在开园前的9月，我们在公园南面的新港路上，还偶遇了一位野练圈的爷叔。他说，自己之前一直到公园里练俯卧撑。
“我老早年纪轻辰光，锻练吊环的。吊环，妹妹侬晓得伐？一拉就起来了，手臂力道老结棍（厉害）噢！”爷叔卷起袖子，凹出了大臂上的肌肉。
另一个市区“独一份”的动感特色，就是动物园了。
这次和平公园改造，闭园20个多月，居民们最念念不忘的，还是多年在此地的狮子老虎们。
“动物都到西郊公园去唻。”
附近居民们提起动物时惋惜和思念的语气，仿佛这些狮子老虎是他们处了几十年的弄堂老邻居，经常碰头的那种，却遗憾地因为“旧房改造”，不得不远离旧居，搬迁到“郊区”去了。
04
气质迥异的两座公园，就像一个家的兄弟俩，性格差异巨大，但又挨得近，有时难免会互相挤兑。
不过，当我们把时空的镜头拉远一点，就不难理解，这种气质的反差怎么来的。
虹口区的南北跨度其实蛮大的。
北面的凉城版块，一半跑出了北中环高架，南面的北外滩滨江绿地，又和东方明珠隔着黄浦江咫尺相望。
摊开地图，鲁迅公园在虹口区极中心的位置，有故事的山阴路、多伦路文化名人街，都在公园步行可至的范围。
文化氛围浓郁的山阴路
毗邻鲁迅公园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如果让上海市民说出自己对虹口的印象，那基本上就是鲁迅公园一带了。
至于商业氛围，虽然大不如前，但我们写过四川北路最热闹的北段（点击阅读），也挨着公园南面。
“虹口公园，百年老公园。喏，这里就是鲁迅墓，有伟人在这里，阿拉这里出伟人的，晓得伐？阿拉没生，公园就在了。”
鲁迅公园的一位爷叔从文化角度诠释了一番。“埃个公园（和平公园），底蕴就差了。”
鲁迅公园是真·百年老公园，历史金光闪闪。
它始建于1896年，是国内第一个体育公园，也是最早的城市公园之一，这里随便一个饮水器，都是“百年文物”。
鲁迅公园里
有近百年历史的
饮水器
有这么硬核的底蕴在，鲁迅公园“土著”们的自豪感是油然而生的。
然而，当你翻开和平公园的历史时，会发现它也有自己强大的一面。
和平公园，如假包换的劳动人民公园。
1959年的文汇报上这样写：“为了让广大劳动人民得到更好的休息，上海最近又新建起几座公园。”
其中就提到了“沪东工业区新辟的提篮公园（后改名和平公园）”。
1959年1月1日
《文汇报》上
关于上海新建几座公园的消息
在建园之初，一大波劳动人民喜闻乐见的休闲娱乐项目，安排得明明白白：茶室、摄影室、溜冰场和动物园。
再环顾和平公园背靠的社区，北面就是庞大的鞍山新村，南面瑞虹新城所在的位置，过去是赫赫有名的虹镇老街，这个名词一出，地气和烟火气滚滚而来。
1960年代的报纸上这样记载：
“和平公园为工厂企业职工举办‘会议茶座’已有一年多了，附近许多工厂和街道单位，经常到这里开会或举行座谈。新沪钢铁厂、上海工具厂、新丰印染厂等工厂的职工，都成了‘会议茶座’的老‘茶客’。”
1965年1月2日
《新民晚报》上
关于和平公园的报道（左）
05
你看，同一个区，隔了两公里路，两座公园都大不一样。这种气质迥异的背后，是千面上海。
其他城市的人看上海，是一个上海。但上海人看自己，往往分得“稀碎”，粗则按街道分，细的可能一个小区都要分出个上下左右来。
不过，划分比较的标准和视角一直在改变。
就像鲁迅公园的“土著”们，虽然总在强调文化底蕴的厚薄，但其实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今天和平公园所在的社区，在某些方面“后来居上”了。
改造后的和平公园
试开园时
吸引了不少游客
“老早虹口公园地段好，现在和平公园好，因为靠北外滩近，是虹口区的金融中心了。”
鲁迅公园的一位本地爷叔理性发言，“虹镇老街（拆掉后）造的房子多呀，房价老高，高层唻！”
的确，当你站在和平公园抬头看，会发现公园四周的天际线早已被改换。
虹镇老街的世间百态通通隐入历史，眼前举目所见，是高楼大厦，是璀璨灯火。
如今的和平公园
湖面倒映的是
周边林立的高楼
在一片林立的高层建筑之中，曾经上演过狮熊斗的动物园，显然也不再是动物宜居之地了。
新的和平公园，围墙被打开，也更加讲究设计感（和平新八景）、智能化（新添了全国首套智能室外健身器械）。
原先的动物岛
被改造成生态岛
颇受阿姨爷叔喜爱
这片24小时对外开放的城市绿地，和南面的瑞虹新城等高品质小区、月亮湾和太阳宫等摩登商业一起，构筑出现代感十足的年轻社区。
不变的只有变化。新的风景会在抖音小红书里持续发电，可能只有“老土地”们的记忆中，还存有一些昨日重现的光景。
2. 《和平公园茶室新景象，工厂职工欢谈新打算》，新民晚报，1965年1月2日。
3. 潘新华，《两饲养员失职造成事故，和平公园昨天狮熊斗》，新民晚报1986年2月4日。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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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稿子：李欣欣/ 拍照片：李欣欣/
编稿子：韩小妮/ 写毛笔：杨 卓/
做图片：二黑/
拿摩温：陈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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