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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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 伟
选自《新华文摘》2021年第7期
蓝山咖啡馆晚上十点半后生意好了起来。它在永城大剧院北侧的一个小巷子里。有演出的晚上,一些观众(大都是年轻人)会来这儿喝一杯咖啡,吃一碟点心,讨论一会儿剧情,然后回家。演出结束后,演员们喜欢去永江边的大排档庆祝,平常他们更多在中午或排练的间隙来这儿讨论,顺便填饱肚子。广济巷曲折幽深,道边的香樟树树冠彼此交叉,快把天空遮蔽了,巷子里的中式旧建筑在这个城市里可算是硕果仅存,让这条巷子显出古雅之意。蓝山咖啡馆闹中取静,生意不错。
黄德高和另外一个人在咖啡馆已待了一阵子。黄德高胃口惊人,每次来这儿他都会点一份商务套餐,外加一只汉堡,一杯咖啡。他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一直和对面的人在滔滔不绝。对面的那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寡言沉静,一刻不停注视着黄德高。他的左眼混浊,看人的时候仿佛对不准焦距。不过另一只眼睛倒是特别明亮。
“你的左眼瞎了吗?”黄德高问。
“模模糊糊看得见。”对方说。
“你看我时,左边那只眼睛好像在看另一个地方。”黄德高说。
一个时髦的女人正从左边过来,衣着鲜艳,超出她年龄,脸上还留有演出彩妆的痕迹。黄德高猜想她应该是一个演员。这年龄的演员大概过气了。
今天黄德高心情有些复杂。这是他最后一单生意。早些年他在省城接单,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已被挤到永城这地界了。干完这单他想金盆洗手,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过另一种生活。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以往每次他把单子放出去之前,都会和对方谈诗,不管对方听得懂听不懂,他会把自己写的诗念给对方听。他经常重复的诗句是:我可怜的身体,如此消瘦,像这块土地一样贫瘠,一如我的出身,饥饿是我的灵魂。忍受匮乏,罪孽深重。亲爱的,你是我渴望的甘泉,让我清洁……是一句情诗,不过他早已把这句诗当成他的《心经》,他的大明咒。他相信这句话从他口中念出来后,一切便可以完美达成。今天,他没念。这是最后一单生意,他不准备念,以此表明他诀别江湖的决心。
他已把桌子上的食物吃完了。他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子,点上一支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然后把手伸进夹克胸口,拿出一只信封,交到对方手中。虽然已是夏天,黄德高办事时喜欢穿这件黑色夹克,这是他办事的行头,他固执地相信这黑夹克会给他带来好运。
“所有的资料都在里面,包括定金,另一半完事后再付。”黄德高说。
对面的人打开信封,先把一张银行卡取出来,放到衬衫口袋里,然后抽出信封里的照片,看起来。有三张照片。一个板寸头男子,方脸,眉毛稀疏,此人戴着一副墨镜,有两只大号的招风耳朵,看上去气场逼人,有老大派头。第二张上的人穿着黑色T恤,表情严肃地看着某处。再一张在某个澡堂,一个男人上身赤裸,下半身浸泡在池子里,偌大的池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眼睛警觉地看着某处,好像他意识到有人正在偷拍他。
“仇家是谁?”对方问。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黄德高说。
“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命当该死。”对方很固执。
黄德高笑了。他觉得对方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喜欢有原则的人。有原则的人靠谱。不过黄德高的原则是他不会把委托人的信息告诉任何人。这是江湖规矩。
“失子之恨。”黄德高胡乱编了一个。
对方似乎很满意,收起信封,站了起来,说:“知道了,给我三天时间。”
黄德高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按在咖啡杯子里,掐灭:“事成后通知我,下次见面还在这儿。”黄德高伸出手,那人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两人敷衍地握了一下。这一握让黄德高心里颇不踏实。他想,也许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他没念那句诗。一种毫无来由的不安让他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起那诗句。他希望为时不晚。
走出蓝山咖啡馆,黄德高回头往咖啡馆内望了一眼。那个服饰艳丽的女人站起来看着他。他对她没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蓝山咖啡馆那台超大电视机上满屏烟花,因为电视机静音,使烟花看起来相当落寞,好像这个世界因此深不可测。
虽然每晚回家都已是凌晨,秋生还是每天早上九点钟准时到公司。办公室在锦瑟年华娱乐城的顶楼。这是娱乐城最安静的时刻,要到下午才会有一些客人来这儿唱歌或跳舞。当然高潮还是晚上,人们身体里的激情似乎到了晚上才蠢蠢欲动,好像夜晚对人们而言自带荷尔蒙,引导人们去追逐音乐、美酒或女人。有时候秋生想,要是没有夜晚这世界该有多么单调。即便在办公室里秋生也喜欢戴着墨镜。他穿着衬衣,衬衫领子雪白挺括,板寸头让那两只招风耳朵更为显眼。保镖进来说,夏生在楼下有事找他。秋生皱了皱眉头。已有好久没见到弟弟夏生了,一年或者更久?记不得了。他们兄弟之间不来往很久了。秋生让保镖去把夏生带上来。
夏生站在秋生面前,面容苍白,显得有点拘谨。夏生知道秋生讨厌他是一名戏子。夏生在永城越剧团做演员,扮小生,混迹在一堆女演员中,身上一点男子气魄都没有了。秋生有一次对他出言不逊,说他最恨的一件事就是男人娘娘腔。秋生感到奇了个怪了,同父同母所生,他们兄弟俩完全是两种人。
夏生热爱演戏,舞台让他快乐。夏生对秋生的看法不以为然。秋生总喜欢把自己那套人生逻辑强加到他身上。秋生是错的。人生哪里可以如此单一,秋生也不是人生模板(事实上他也不配成为模板)。夏生自有夏生的活法。每次秋生像一位父亲一样训斥夏生时,夏生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有一次,秋生甚至要夏生辞了剧团的公职,到他的公司来做艺术总监。“你在这儿随便混混都比演戏强,现在谁还看你们的戏?”秋生说。自那以后,夏生不再愿意见秋生。秋生偶尔会电话他,问他近况,夏生都说很好。夏生知道秋生关心他,只是夏生反感秋生的关心里暗藏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一个星期之前夏生收到母亲的来信。母亲在信里说她得了重病。她没有详述自己得了什么病,只说自己在世的时间不多,想在最后的时光同秋生和夏生生活在一起。母亲在信里没有提起冬好。这也算正常,冬好的状况在与不在没什么区别了。夏生收到信后心情复杂。母亲是她那一代最出色的戏曲演员。越剧演员无论小生旦角或是老生小丑,基本上清一色由女性出演,夏生作为一个男生成为这个剧种的一员,不能不说是受到母亲的影响。虽然夏生和母亲在同一个圈子里,见面的次数却不多。母亲晚年嫁了一个老干部,去了北京。据说老干部是她的戏迷。母亲定居北京后,夏生没去过她的家,母亲也不太和子女联络(不过没去北京前母亲也很少联系他们)。有几次夏生进京演出,请母亲看戏,母亲和秋生一个德性,看戏后没一句好话,挑的全是毛病。“你都演成什么样子!你的才华及不上秋生的小指头。”母亲说这话让夏生既生气又委屈。秋生五大三粗,对戏根本不感兴趣,母亲竟拿他同秋生比。夏生从来没见识过秋生有任何戏曲才华,没听秋生唱过一句戏。不过母亲一直偏爱秋生,偏爱到不讲常理。夏生也就见怪不怪了。后来夏生能不见母亲就不见。夏生偶尔会想起母亲,她在忙些什么呢?在北京过得好吗?不过也只是一个念头而已,转瞬即逝。那日突然收到母亲的信,夏生还是蛮吃惊的。
夏生坐在秋生大办公桌对面,低着头,一副丧气样。他能感受到墨镜背后秋生的目光。夏生不想先开口,等着秋生说话。兄弟俩沉默了好长一阵子。秋生问:“碰到麻烦了?”夏生摇了摇头。秋生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秋生问起庄凌凌:“还同那个姓庄的女人搞在一起?”夏生没回答。夏生怕出乱子。秋生几年前派人警告过庄凌凌,要庄凌凌放过夏生。秋生传话给庄凌凌,说庄凌凌都可以当夏生妈的人,难道要耽误夏生一辈子。夏生对秋生的做派一向不以为然,即便是对他的关心,也过于粗暴。秋生振振有词,说你得有自己的生活。
夏生不想同秋生多拉家常。每次都是这样,聊到后来都是一个结果——不欢而散。好像他们彼此有仇似的。从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秋生从母亲那里偷了钱,在街头买雪糕,总是不忘给夏生买一块最好的,然后到处找夏生,找到夏生时雪糕都融化了。秋生打他一记后脑勺,说,你快吃掉,否则我不给你吃了。说着自己咽一口口水。夏生乖巧地让秋生吃一口,秋生凶狠地白他眼,不再理他。
夏生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信,递给秋生。秋生很快扫了一眼母亲的信,轻蔑地说:“你就为这事来的?她也给我写过信,我没理她,我警告你,你也别理她。”
夏生直视秋生。秋生的反应他是料得到的。“她快要死了呀。”夏生说。“鬼才信她,她嘴里没一句真话。”秋生说。似乎说得还不够强烈,秋生又说:“她要死了才想起我们来?早先呢?早先她只知道一个人找乐子,这辈子像没见过男人似的。”夏生低下头,秋生的说法他无法反驳。母亲这辈子有几次婚姻?五次还是六次?多得让夏生记不过来了。
夏生今天是硬着头皮来找秋生的。这事拖了一周了。母亲信里写得很清楚,她现在一个人生活,感到很孤单。母亲难道又离开了那老干部?不管怎么样,她快死了,做儿子的不能不管她。他希望秋生能把母亲接来,秋生家大,又有保姆,可以照顾母亲。
秋生把那封信还给夏生。他转了话题,问:“你那新戏排得怎样了?”夏生很吃惊。他没想到秋生关心起他的戏来。秋生一向以夏生是演员为耻的,他不知道秋生这是何意。
一个月前,庄凌凌弄来一个剧本,非常棒。夏生也没多想秋生何以知道此事,秋生总有办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他长着一双奇怪的耳朵,好像他的耳朵在整个永城飞,没有什么事瞒得了他。夏生说:“还没排呢!钱还没找到。现在排戏就是把钱倒水里,本都收不回来,没人愿意赞助。”秋生讥讽道:“你们是把自己砸到了水里,你们一心想淹死,没人能救得了你们,早上岸早超生。”秋生还是老调调。
夏生再一次认定,和秋生谈戏就是鸡同鸭讲,自取其辱,千万不要涉及这个领域。夏生打算早些离开。他站起来准备告辞。秋生一动不动。他又打开抽屉,像在找什么。夏生本来打算走的,以为秋生改了主意,站着看秋生。秋生抬起头来说:“我警告你,你不要把她接来,你要是接来,我饶不了你。”
夏生刚升起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低下了头,转身往办公室外走。他明白所谓的“饶不了你”的意思,就是秋生会揍他一顿。夏生从小没少挨秋生的揍,对他好也揍,教训他也揍。夏生往外走时,听到背后传来秋生的声音:“如果你把她接回来,我也会把她赶走的。”夏生心里冷笑了一下,想,秋生管不了他,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他决定把母亲接回来。
夏生走后,秋生颓然倒在沙发上。一会儿,他站起来,突然唱起戏来,尖细的曲调轻柔地从他嘴中出来,和他的形象形成奇怪的反差。好像这会儿他穿上了水袖戏服,成了舞台上的花旦,兰花指翘着,身段妖娆。这些戏都是秋生小时候在黑暗的剧场看着演员们排练学的。不过秋生从来没在任何人前展示过他的“才艺”。那时候母亲到哪里都喜欢带着秋生。剧团排练时,秋生在黑暗的剧院里钻来钻去。有时候去化妆间,天热的时候,那些女人几乎袒胸露乳。她们喜欢把秋生叫成干儿子。母亲不愿意她们这么叫,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差点要了我的命,生他时我难产,不许你们当他的干娘。
那时候他们一家还是团聚的。母亲的演戏事业是这个家庭的中心。父亲是永城文化馆的一位音乐老师,可他的心思都在母亲身上。他正在根据母亲的演艺特长编写一出新戏,希望此剧能挖掘母亲的所有优点。很多人认为父亲不谙世道,行为怪异。秋生也信不过父亲,不认为父亲能写出好看的戏来。只有母亲崇拜并相信父亲,他们很恩爱,甚至在兄妹三人前亲热。“他们是一对活宝。”秋生对妹妹冬好说。但冬好觉得很好,很浪漫。秋生说,浪漫个屁,是不要脸。母亲在永城声名大噪后,父亲建议母亲去省城发展。“永城对你来说太小了。”父亲对母亲说。父亲渴望母亲更大的成功,好像父亲这辈子的事业就是让母亲成名成家。母亲后来真的去了省城。父亲和母亲过起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一个男人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一个女人,虽然疯狂,也是一种美德。母亲去省城时,带走了秋生。
秋生唱完一段戏,屏住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他来到垃圾筒前,找一个星期前丢弃在那儿的母亲的来信。信居然还在。母亲的言辞和给夏生的完全不一样。在给夏生的信里,母亲对自己来永城显得理所当然,好像回到永城和他们生活是她应有的权力。不过在给秋生的信里,母亲是可怜巴巴的,几乎在乞求秋生收留她,母亲还表达了对秋生的想念。“你是我用命换来的。”一周以前,秋生看到这句话相当反感,这句话他听太多遍,在母亲那里就是一句顺口溜,他不相信里面有什么真情实感。秋生把信折好,放到写字台抽屉里。
保镖敲门后,悄然进来。保镖也是他工作中的助手。秋生想起来了,今天需要去处理一下娱乐城的事。不久前,消防突然来到锦瑟年华娱乐城,找出一堆问题,下面的人搞不掂。他起身,来到大楼下。坐到车上后,他改了主意,同司机说,去广济巷。司机不明所以,掉转车头,向广济巷开去。半个小时后,小车驰入那条著名的由香樟树冠交叉而成的绿色通道,蓝山咖啡馆深绿色的门面一闪而过,咖啡馆的橱窗里放着做好的糕点和一幅巨大的话剧海报。蓝山咖啡馆的主人特别小资,喜欢各种戏剧,是标准的文艺青年。秋生让司机在蓝山咖啡馆前停下。保镖先下车打开车门。秋生出来后,没像往常那样让保镖跟着。他让他们在原地等。
永城越剧团在剧院后庭的一个院子里。就是夏生的单位。秋生怕见到熟人,从院子右侧一小道拐入,那儿有一个窗子,可以进入剧院内。凭着童年的记忆,秋生顺利进入剧院。没有演出的剧院黑暗一片。
虽然几年前剧院作了大的改造,但整体格局没多少变化。秋生在最后一排坐下。现在他的目光适应了黑暗,剧场内的椅子和走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他默然坐着。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来到这儿。他问自己,假设夏生接母亲回来(他断定夏生会这么干),他见不见她?
舞台上突然出现一对男女。两人是从幕后钻出来的,迅速黏在一起。舞台空旷,这对男女看起来很小。秋生看到这一切,很厌恶。这引起了秋生不快的回忆。母亲带着秋生来到省城,先是寄居在母亲同门姐妹家,后来省越剧团分给她一间宿舍。母亲在那个时候,背着父亲和一个男人好上了。
秋生下定决心,如果母亲到来,他绝不见她。他悄悄从剧院的前门退出去。在剧场的大厅,他找到电箱,把电闸合上。他知道这会儿,剧场里灯光闪亮,那对赤裸的男女一定惊慌失措。
秋生给孙少波打了个电话。孙少波是红酒商,娱乐城的红酒都是孙少波提供的。这阵子永城流行喝红酒。红酒生意利润高得惊人,秋生方方面面帮过孙少波不少忙。秋生到蓝山咖啡馆门口,保镖就出来打开车门。秋生竖起食指,向他摇了摇,然后走进咖啡馆。保镖迅速关了车门,严肃地站在咖啡馆门前。蓝山咖啡馆的电视机正在播体育新闻,但只出画面,听不到声音。电视机是新装上去的,奥运会不久将开幕,到时候有很多年轻人会聚到这儿来看比赛。六月奥运火炬在永城传递,秋生无意中看到了直播,夏生竟然是火炬手。秋生心里有所触动。一个人不管干哪一行要干到夏生这份上也算不容易了。成为一名奥运火炬手无疑代表着对夏生戏曲生涯的认可。不过秋生依旧认为演戏不是什么好职业,这个职业经常会毁掉正常的人生。他们家就是个现成的标本。
孙少波来了。他在秋生对面坐下,脸上下意识露出谄媚之色。秋生替孙少波要了一扎啤酒,说:“这里的黑啤不错,德国进口的,没掺水。”孙少波听了有点刺耳。有一次他被人告就是因为拉菲里掺水。其实不是掺水,是掺了同一个酒庄出产的红酒。秋生说:“我小时就在这一带玩,现在这儿没人认得我了。”孙少波不知如何接口。他知道秋生不是和他来怀旧的。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刚才跑得快,确实有点口渴了。
好一会儿,秋生终于说正事。秋生说:“帮个忙可以吗?钱我会出的,你出个面就行。”孙少波很快就明白秋生的意思了。秋生想让孙少波出面赞助一笔钱给永城越剧团排一出新戏。孙少波没有理由不答应。秋生给了孙少波一张名片,说:“你找他,是剧团团长。等会儿打电话给他吧。”秋生想了想又说:“不要搞得像施舍的样子,就说你从小喜欢唱戏,特别崇拜演员,现在有了点闲钱,想投资艺术,实现心愿。”
从秋生的公司出来,夏生往庄凌凌家走去。一路上夏生心事重重。对夏生来说,生命中有一件事他绕不过去,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这件事就是父亲有一天失踪了。这个家的分崩离析是在父亲失踪后。关于父亲失踪这件事,夏生最初不无怨恨。后来夏生进入了演艺这一行,他听到各种各样来自戏曲界的传说,都是父亲所承受的种种屈辱,每次夏生听到,有一种如鲠在喉之感,似乎稍稍理解了父亲。父亲在写完《奔月》后去了省城和母亲会合,那时候母亲在省城还没混出来,主角轮不到她。为了能把《奔月》搬上舞台,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动用了各种手段。父亲几乎没有世俗能力,除了艺术,在别的方面他帮不上母亲。后来《奔月》一炮而红,还拍成了戏曲电影,母亲因此成了全国人民熟知的明星,然而父亲神奇般地失踪了。如今二十六年过去了,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想起来就让夏生心里发怵。那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夏生的内心生出一种辽阔的空旷感,这人世间因为父亲的这一行为而变得更为不可捉摸。母亲在父亲失踪后不断换男人,他们兄妹仨则在永城自生自灭。母亲偶尔想起他们来会寄一大笔钱过来(母亲在钱财方面一向大方),至于他们的生活从此不闻不问了。庄凌凌算得上是母亲的学生,她经常感叹,你们兄妹三个就像是你爸和你妈拉下的三粒屎,而他们像鸟儿那样飞走了。不过庄凌凌也劝慰过夏生,说,你妈啊,这辈子只喜欢一件事,就是演戏,别的对她来说都不重要。这正是夏生耿耿于怀的地方,他认为母亲被名利迷了心窍,到了对亲情缺乏概念的程度。
夏生进去的时候,庄凌凌穿着睡衣,正在煲汤。这是她的美容汤。当演员的,特别是女演员,别的可以不在意,容颜是最看重的。用庄凌凌的话说,除了一副嗓子,一副皮囊还有什么呢?这是她们的命。
“庄老师。”夏生叫了一声。见夏生来,庄凌凌非常高兴,说:“你真有口福,煲了一小时了,野生的河鲫鱼。”
夏生没同庄凌凌说起过母亲来信的事。可能是夏生满脑子往事,脸上有些恍惚,庄凌凌警觉地问:“有心事?”夏生没回话。庄凌凌又问:“那本子团长不喜欢?”夏生意识到眼下庄凌凌最关心的就是那剧本的事。夏生说:“现在团里的状况你也清楚,即便团长看中了,要排出来也不容易,得有钱才行。”
半个月前,庄凌凌拿到一个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本子,让夏生给团长。意思是明确的,她想演女一号。她多次说,要和夏生合作一次。“我们都没合过一台像样的戏。”她强调。庄凌凌已有多年未上舞台了。演戏这件事就是这么残酷,过了四十合适的角色就不多了。庄凌凌和团长关系一直不好,这几年心情差,牢骚就多。“你们排的都是什么烂戏,只盯着专家、评奖,这样搞下去,会把所有的观众都赶跑。”庄凌凌公开这么说。
团里的人都知道夏生和庄凌凌的关系。这让夏生有些为难。他不知道怎么同团长开口。这年头,靠市场养不活剧团,演出的资金基本上是政府拨下来的。政府倡导主旋律,鼓励排反映现实的戏,这些年夏生一直在演当代楷模。早几年,戏曲界也排过不少现代戏,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寻求越剧的可能性,引进了很多别的艺术手段,音乐和舞蹈都搞得很先锋,结果是传统戏迷看不懂,年轻人也不接受,观众变得越来越少。不管这样的实践是成功还是失败,总还是值得的,现在的状况和当时的探索完全不同,现在直白地同你讲,戏曲就是“高台教化”,所以要多排现代戏,否则政府没理由资助。庄凌凌说,现代戏尝试一下我不反对,但全是这玩意儿,实在难以忍受,把越剧所有的程式都毁掉了。庄凌凌说的不无道理,没了水袖,演出时夏生常常不知怎么走台步。
庄凌凌说:“我明天找那土匪(庄凌凌私下叫团长为土匪)去。不是没钱吗?钱我去弄来,好不容易搞到这么好的本子,不排是瞎了眼。”夏生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别去了,我去问团长吧。”庄凌凌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说:“这就对了,你现在是团里的台柱子,你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夏生说:“现在演员就是个屁。”庄凌凌表示同意,说:“戚老师在团里的时候,做演员才风光,演员是灵魂,导演、团长都捧着你妈。哪像现在,我们变得一钱不值了。”
庄凌凌突然提起母亲,夏生愣了一下。庄凌凌注意到夏生的表情,问:“怎么啦?”夏生说没事。他们一起吃鱼汤。庄凌凌给夏生喂鱼汤。庄凌凌这样做不仅仅是亲昵,是习惯。夏生算得上是庄凌凌带大的,庄凌凌在夏生这儿有时候更像一位母亲。
庄凌凌让夏生陪她睡一会儿。夏生没心情,不过还是上了床。天很热,一会儿两个人都汗津津的,庄凌凌整张脸都涨开了,双眼迷离。庄凌凌突然赤身裸体地在床上表演新剧本中的片段。床吱吱作响。夏生想象水袖在空中水波似的翻动。夏生觉得这时的庄凌凌特别美。
母亲来永城这件事一直压在夏生的心里。夏生的注意力涣散,眼前表演的庄凌凌成为模糊的一团。后来,庄凌凌揪着他的耳朵,他才醒过神来。
“你肯定有心事?是不是团长看了剧本不满意?”庄凌凌现在脑子里只有剧本,这会儿她的表情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夏生这次没办法,只好把母亲来信以及他早上找秋生商量的情况说给庄凌凌听。庄凌凌躺下来,难得温柔地问:“戚老师真的快要死了?”夏生双眼茫然,说:“不知道,她信里这么说。”“秋生不同意你妈回来?”庄凌凌问。夏生仰躺着,看着天花板。“看来你妈也老了,折腾了一辈子,到底还是想起你们来了。”庄凌凌说。
夏生坐起来,穿上衬衫。他不喜欢在床上讨论母亲,好像母亲这会儿正看着他。
下午两点半,夏生去剧团。一路上,脑子里依旧是早上见秋生的情形。夏生理解秋生的反应,秋生曾同他说过,他这辈子不会再原谅母亲。夏生想,他要是秋生,一样不会原谅母亲。
虽然他们兄妹仨就像庄凌凌所说的是父母拉下的三粒屎,但他们还是暗自成长。秋生担起家长的角色。冬好不服管,因此经常被秋生暴君般对待,动不动要惩罚冬好。夏生被秋生揍怕了,倒是很乖。冬好十六岁那年,不再上学。冬好唱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和永城一帮时髦青年混。冬好喜欢唱这首歌,因为冬好也有一对乌溜溜的黑眼珠。冬好学着香港明星烫了一个爆炸头,经常戴着露着五指的黑手套,穿着当时流行的宽裆窄口裤,在永城的舞厅出没。秋生受不了冬好不学好,有一次到舞厅把正在跳舞的冬好扛在肩上带回家,并把冬好锁在屋子里好几天。后来,冬好从窗口爬了出去,从此经常夜宿在外,偶尔才回家睡觉。
半年后冬好被人睡大了肚子。冬好开始还想隐瞒,最终还是让秋生看了出来。在秋生的逼问下,冬好承认了,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冬好那时候还没死心,一心一意爱着那个男人,等着那个男人来娶她。她对秋生说,哥,你不要为难他,是我自己愿意的,错都在我。秋生找过那家伙,是个有家庭的人,这个流氓根本不认是他让冬好怀了孕。那家伙说,冬好的男朋友多得很,鬼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秋生终于明白了冬好的处境,可悲的是冬好却依旧存着痴念,不肯放手。
没有任何办法,秋生唯一能想得起来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只有母亲。那一年秋生带着冬好去省城找母亲。那时候父亲失踪已有八年,母亲的演艺事业则如日中天。秋生带着妹妹来到省城,希望母亲可以联系一个医生把胎打掉。母亲突然接到北京的通知,某首长想听她唱戏,她不管不顾,抛下秋生和冬好去了北京。母亲说,随便哪家医院都可以的,手术不复杂。那一年秋生只有十八岁,一点经验也没有,他走投无路,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少年时母亲买给秋生的自行车还在车库里,那天晚上秋生决定带着冬好骑自行车回永城。省城和永城之间相隔一百多公里,他使尽全力踏着踏板,在黑夜中穿行。自行车后座上的冬好一直在哭个不停。自行车颠簸得太厉害了,那天晚上,冬好流产了。秋生并不知道,只听到冬好在喊叫。他厌烦冬好的叫声,都是她自找的。
秋生骑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到了永城,秋生才觉得不对头。那时冬好已经安静了,双手抱着他,脸贴在他的背上。前面是秋生所读的永城二中,二中的左侧有一条小河。秋生把自行车停在桥头,借着晨光,看到一大片血迹黏在冬好裤子上,也黏在自行车上。愤怒就在那一刻彻底击垮了秋生的理智,好像是为了发泄愤怒,他把自行车抛入到那条小河中。河水激起巨大的水花。
就是那天早晨,秋生带着几乎迈不动步子的冬好,找到那个男人,当着冬好的面,把那人打得半身不遂。可怜的冬好,还一心想着和那男人重拾旧好,满脑子都是自我欺骗带来的幻想。看到这个残忍的场景,冬好当场崩溃。秋生因此坐了六年的牢。
秋生坐牢那阵子,是夏生照顾冬好。后来冬好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几次自杀送医。夏生没有办法,只能把冬好送进精神病院。中间接出来几次,没多久旧病复发,只好再送进去。他们这个家就这样彻底毁掉了。
一会儿,夏生进入广济巷。他看到秋生从蓝山咖啡馆里面出来,一脸不高兴的样子。他怕秋生看到他,在一棵香樟树后面躲了一会儿,直到秋生的汽车开走。
剧团驻地属于永城大剧院的附属建筑,办公条件局促。小院子四周是宿舍,未婚的演员们大都住在宿舍里。团长办公室的门紧闭着。夏生敲了几下,里面没有动静。夏生朝对面的宿舍望了望,天气闷热,几个女演员的宿舍门敞开着,有一个女演员看到夏生,用手势暗示,团长在里面。
夏生不好意思再敲门。夏生近半个月隔三差五来团里找团长。团长的门总也敲不开,夏生想,团长这是躲着他。这时,夏生看到团长和王静从剧院那边走出来,团长穿着整齐,还系着一条红色领带,王静穿着一件咖啡色吊带衫,不施粉黛。两人样子有点鬼祟。夏生假装没看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
作为剧院的台柱子,团长是很照顾夏生的,特地在剧院的道具室替夏生隔了一间办公室。夏生穿过堆放得杂乱无章的道具间,进入里屋。他烧了一壶水,替自己泡了一杯茶。团长在就好,今天无论如何要同团长谈谈。
响起了敲门声。夏生以为是团长,连忙站起身去开门。是王静。王静还是刚才的样子。夏生怀疑刚才团长和王静也看见了他。
王静坐在夏生的办公桌上,说:“最近来得很勤嘛。”夏生说:“你坐好一点,你看你都走光了。”王静看了看自己的吊带衫,她乳房小,她觉得自己的乳房就是露出来也没人要看。王静说:“团里好久没排戏了,我都闷死了。”越剧开始从戏迷者众到如今无人追捧,演出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很多演员闲着也是闲着,到处去文艺晚会客串。也有些演员干脆去唱堂会,赚些外快,不然都生活不下去了。夏生说:“你每天晚上去给有头有脸的人唱堂会,还闷?”王静说:“都是些附庸风雅的人,现在饭局上流行唱昆曲,我学了几句。”说着王静翘起兰花指,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夏生说:“行了行了,你这腔调,唱的哪门子昆曲。”王静说:“反正这些暴发户也听不出来,只会一个劲叫好。”夏生感到无语。
王静直愣愣看着夏生。夏生问:“你看什么?”王静说:“听团长说,马上要排戏了,他手里拿到一个好剧本。”夏生愣了一下,问:“什么剧本?”王静说:“知道你会装傻,都在传剧本是你给团长的。”夏生欣喜,问:“你从哪儿听说的?”王静不耐烦了,说:“算了算了,当我没说,舞台上演得还不够吗?下了台还演戏,没劲。”夏生说:“团长真的说剧本好?”王静说:“这还能假,一个字,牛,团长都在找资金了。团长天天带着女演员请大小老板们吃饭呢。妈的,我乳房太小,团长不带我。喂,我就奇了怪了,男人怎么个个喜欢大乳房,你说我是不是去隆个胸啥的?”夏生见王静这么严肃,被她逗笑了,说:“你算了,小胸挺好的,我就喜欢小胸。”王静说:“吃我豆腐,谁信啊,庄老师的胸……”王静打住话头,靠过来,严肃地说:“夏生哥,资金好像有眉目了,我听团长说有人愿意赞助这台戏了。”夏生不敢相信,问:“真的?”王静岔开话题,问:“听说庄老师想演主角?”夏生敷衍道:“这个团长定。”王静说:“晚上的饭局,团长让我去,听说那位孙老板,就是愿意投钱的那位冤大头,喜欢听昆曲。”说完,挺直腰板,转身出门了。夏生有些感慨,他曾听一位机关的朋友说,要是机关里一女同事突然霸道起来,一定是“上面”有人了。
夏生等不来团长,想回去了。团长好像在办公室装了监视器似的,从办公室出来,让夏生别走,晚上有饭局,一起去。夏生说:“那些老板不是喜欢美女吗?再说我又不会喝酒。”团长说:“你去就是。”
客人还没来,主位空着,团长坐在主位的右边,团长命王静坐在主位左边。孙总到了,只带了一位手下,应是办公室主任之类。孙总的架子大到不行,但还是客气了一番,说:“这是团长的位置,我怎么可以坐。”团长向王静使了个眼色,王静就拉着孙总入了主位。那办公室主任殷勤地打开热毛巾递给孙总。团长说:“王静,你怎么搞的,不是让你照顾好孙总嘛。”王静嗲声嗲气说:“孙总要么我替你擦脸?”
孙总首先打量今天饭局的美女们,最后把目光移到夏生这儿。夏生礼貌地对孙总笑了笑。孙总觉得夏生有点面熟,一时想不起来。他憋不住问:“我们在哪儿见过吗?”夏生摇摇头。团长说:“可能在海报上见过吧,他是名角。”孙总频频点头,说:“对对,有可能。”饭局像往常一样热闹,酒精让所有人兴奋。只有夏生,酒喝得少,冷眼旁观着这狂欢的场景。因为失神,某一刻好像周遭的喧嚣突然消失,他只看到团长、孙总、王静和别的女演员夸张而扭曲的表情,仿佛一幅变形的抽象画在风中飘荡。王静的昆曲倒是唱得清丽脱俗,大出夏生意外。他第一次发现王静嗓音的潜质,如果朝苍凉的方向发展,一定会有独特的面貌。孙总也被王静迷住了,他的手已经不老实了。王静知道团长凶巴巴盯着她,但她没有收敛,和孙总逢场作戏。团长一杯一杯敬酒,试图把孙总的注意力从王静那儿转到喝酒上。孙总喝高了,他晃晃悠悠站起来,作了两个宣布:一,这戏他来兜底,剧团尽快打个预算给他;二,他虽然没看过剧本,但女主角让王静来演,他喜欢她的嗓音。夏生心一沉,想糟糕,这是要了庄凌凌的命啊,这可是庄凌凌最后的舞台心愿,她说,此剧后她不再演了,让年轻人折腾去吧。
散席后又有了插曲,孙总要带王静陪他去唱卡拉OK。团长反应快,说:“好啊,孙总,确实余兴未尽,我们一起唱歌去。”孙总却板下脸来,说:“我就喜欢同女主角一起唱,你们回去吧。”气氛刹那僵了。王静求救的目光投向团长。团长纠结了好长时间,又担心煮熟的鸭子飞了,咬了咬牙,打起哈哈:“孙总啊,你可不能欺负女主角啊。”然后搂住夏生,大着舌头说:“林夏生,你叫辆车送我回去。”孙总油亮亮的笑脸突然冻住了,换了个人似的,一下子变得十分严肃。他拉住团长问:“他叫什么?”团长说:“夏生啊,我们团的台柱子,演男主角。”孙总问:“姓林?”团长点头,不明所以。孙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子,暗想,怪不得先前觉得面熟,这个叫林夏生的演员原来有点儿像林秋生,虽然长得一个南一个北,气质完全不同,但总归是同一个爹娘生的,神似。孙总问夏生:“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秋生?”夏生没回答。孙总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对团长说:“今天的酒劲儿挺大,我有点困了,这样吧,今晚就到这儿,都散了吧。”团长终于松了口气。夏生想,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庄凌凌离主演越来越远了。形势比人强,想起庄凌凌一心盼着这个角色,夏生感到难过。他决定,要是庄凌凌最后真的没法上舞台,他就和她同进退,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庄凌凌好受一点。
送走了孙总,团长把夏生叫到一边,说要同他谈谈。夏生说:“明天不行吗?”团长一定要今晚谈。夏生跟着团长向剧团走去。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行人不多。团长没有进自己办公室,而是进了夏生那道具间,进门前还看了看走道上有没有人,好像团长和他之间有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
“夏生啊,终于有人愿意赞助我们了,好事啊。”团长正了一下领带,说,“连续二十天啊,老子天天喝酒,喝得我汗里面都是茅台味,这话是王静说的,我说那你尝尝,她还来真的,我立马就怂了,奶奶的,我们团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夏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庄凌凌打来的。夏生犹豫着要不要接。团长说:“你先接。”夏生给团长看手机来电显示,团长沉默了。夏生掐掉了电话。
夏生不再说话。团长叹了一口气,说:“夏生,今晚的场面你都看到了,你是不是劝劝庄老师?庄老师是好演员,可说实在的,演这个角色太老了,团里还是要多培养年轻演员。”夏生听了觉得刺耳,心想,借口而已,刘晓庆还演少女呢,还是电视剧呢,庄老师没那么老,戏服一穿,重彩一扮,谁又能看得出来?不过,夏生没有把这话说出来。团长看了一下夏生的脸色,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说:“庄老师当然还很年轻,但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么同你说吧,今天的饭局是王静张罗的,孙总投钱完全是为了王静,不让王静演,钱不会到我们账上。没钱,再好的剧本有个屁用。”夏生有点疑惑,这说法似乎同王静说的不一样。庄凌凌说得没错,团长就是个“笑面虎”,城府深得很,没一句真话。
夏生伸出手,说:“把剧本还我,我还给庄老师,这戏不演了。”团长一下子跳起来,说:“夏生,你疯了!这么好的本子哪里去找?你怎么舍得放弃这样的角色?这么复杂的好角色你一辈子都难得碰到。”团长这么说夏生不是没有动心,他从看剧本那一刻起就被这个角色迷住了。但是有一点他明白,他和庄凌凌是捆在一起的,再有诱惑力,该放弃还是要放弃,他不能没有良心。
团长看夏生不再言语,站起来拍了拍夏生的背,安慰他:“等资金到账,我们就开排。你可要好好演啊,这戏一定会既叫好又叫座,到时候全国巡演,进京演出都不成问题。”
回家路上,夏生又接到庄凌凌一个电话,他还是掐掉了。他想当面同她说,又想,见了面肯定也不开心,索性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夏生一早醒了过来,钻入脑中的就是怎么同庄凌凌说这件事。手机就在床边,不过,他关机了。他怕自己还没把事情想好,庄凌凌就打电话来。母亲的事也让他心烦意乱。唉,一团乱麻。夏生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他醒来已近中午。他心一惊,马上起床,打开手机。一下子蹿进来八个未接来电短信。庄凌凌打来五个,团长打来三个。夏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正在思考先给谁打回去,团长的电话进来了。团长说:“夏生你终于开机了,你快来,这边打起来了。”一会儿夏生才听明白庄凌凌在剧团闹,和王静撕打成了一团,团长让夏生赶快去劝架。团长说:“你把庄老师带回家吧,王静的一缕头发都被庄老师揪下来了,再不来要出人命了。”
夏生没回一句,挂了电话。他也没给庄凌凌回电。他一个人坐在床边,脑子一片空白。他想,他赶去又有什么用?庄凌凌脾气大着呢,是他可以劝得动的?再说,虽然让王静演是孙总的意思,但总归对庄凌凌不公。庄凌凌作为剧团的名角几年没演新戏了,剧团的人都明白真正的原因是庄凌凌和团长不对路。
想起庄凌凌的处境,夏生不免心里有些苍凉感。他和她正式在一起十多年了,庄凌凌除了照顾他,对他几乎没任何要求。他们也没有婚姻,是庄凌凌不同意领证,说,这样很好,要那张纸干嘛。夏生知道这是庄凌凌给他留了后路。夏生免不了心生愧疚。
在十年前,无论作为女人还是作为演员,庄凌凌处于一生最好的年华,至少在永城的舞台上她大放异彩,卓然独立。那时候也有很多达官显贵觊觎她的美貌,频频暗示她。庄凌凌心气高傲,抵抗住了诱惑。好时光一去不返,转眼庄凌凌就四十多了,新来的团长更看重年轻演员,每次庄凌凌和团长闹得不愉快,她都会咬牙切齿地说,也许我应该去睡一个官儿,这样你也可以解脱了。秋生知道庄凌凌这是气话,从前红的时候都没动过念,更不要说现在了。可是每次听到这句话,夏生心底百味杂陈,生出身为一名戏曲演员的苍凉感,庄凌凌说出这种狠话她得有多不甘啊。对演员来说,舞台就是生命,离开了舞台,等同于判她们死刑。庄凌凌对这部戏注入了太多的情感,她几乎对剧本的每个细节都了然于胸,如果不能登台,她因此遭受的打击恐怕要好长一段时间才能缓过来。
夏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十二点快要到了。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钟,脑子好像随着秒针在缓慢转动。夏生想起了孙总。昨晚孙总主动问起秋生,孙总应该是秋生的朋友。关于庄凌凌的事,他知道很难说服得了团长。团长辩才无碍,两件不挨边的事情他可以迅速建立起强大的逻辑,让人无从辩驳。夏生决定找孙总商量一下,也许没有希望,就算是死马当活马医吧。
夏生拿出昨晚孙总给的名片。他本想先打个电话过去,想了想,还是直接去他办公地算了。
夏生没想到孙总见到他会这么客气,一定要他坐到办公室右边的沙发上,并亲自泡了杯茶。“正宗龙井御树上采摘下来的明前茶。”孙总说。坐定后,孙总说:“昨晚幸会,有什么事您说一声就行,不用大老远跑来。”
孙总表面客气,实际上一直观察着夏生。他不知道夏生为何而来。赞助一事是秋生交代他办的,他必须办好。秋生虽然架子大,但秋生对他不薄,他有什么难处,秋生总能帮忙解决。不过他听说最近有人盯上了秋生,要秋生的人头。若秋生有什么意外,他得替自己找个后路。
夏生虽然不善言辞,不过孙总马上弄清楚了夏生的来意。同时他还判断出夏生的到来无关秋生,是夏生的个人行为。孙总松了一口气,爽快地说:“你放心,我会同你们团长说的,就让庄老师演女一号。”夏生不敢相信这事竟如此轻易地解决了。在回来的路上,夏生还觉得自己在做梦。
资金到位非常迅速,宴请后的第三天就到剧团账上。剧本的唱词还没有谱好曲,团长已等不及了,对导演说,先排练,需要演唱的地方,演员根据自己的流派唱腔自由发挥,到时候作曲完成了再照作曲的排,或者演员们自我发挥得好,就照演员们的发挥来。总之哪个效果好,用哪个。夏生觉得团长是真喜欢这出戏,他没见过团长如此投入。
庄凌凌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也特别得意。很久没有看到她这样满面春风和趾高气扬了。庄凌凌以为她出演主角是昨天她和王静打架的意外收获。
庄凌凌主演的是戏里的落难公主。戏开始的时候公主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们家是皇族正脉,因为宫廷争斗只好隐姓埋名流落民间,几代之后这一族已变成了平民,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祖上曾经的光荣。然而突然有人找到这一家,说出了这个惊人秘密。剧情就此展开。夏生演的是新科状元,他慢慢知晓他效忠的皇上的血脉出于异姓,是多年前一次阴谋的产物,皇上的祖先劫掠了宫廷和江山,是一位窃国之贼。在戏里,夏生有过非常艰难的选择,和落难公主有很多对手戏,这些对手戏表明状元心理的转折。
王静出演的是当今皇上的公主,她喜欢上了状元。只是此剧给她的戏份并不多。夏生听说团长要王静演B角,庄凌凌生病或有别的事由时可以顶替演主角,王静当场拒绝,说,你当我是要饭的?想让我在心里面天天咒A角暴毙?因为有情绪,王静在排练时相当散漫,配戏敷衍。团长训斥王静。王静不服气,转身就出了排练厅。团长跟着出去了。不知道团长施了什么魔法,一会儿王静笑吟吟回来继续排练。
庄凌凌既然是人生赢家,所以也放下身段,在排练间隙主动和王静交流。仔细看王静的头,昨天被她揪下头发的部位似乎真有些稀疏。庄凌凌有点过意不去,道歉当然是没有的,她从自己包里拿出两瓶雅诗兰黛晚霜。王静客气了一番,还是收下了。夏生看不懂女人之间的事,奇怪王静竟会收下。因为王静收下礼物时脸色并不好看,夏生觉得王静收下的像是两枚定时炸弹,随时会把这出戏炸烂。夏生心里祈祷千万别节外生枝,不然会要了庄凌凌的命。
这一天的排练很顺利,毕竟有一段时间没排新戏了。有戏排对剧团来说就像注入了兴奋剂。庄凌凌对本子研究过多遍,不用导演指导,她也知道这个落难公主的角色其实是小花旦慢慢转变成青衣。关键要演好这个转变过程,要不着痕迹,自然天成。戏鞋还是要穿的,为了使身材更显妖娆,庄凌凌在绣花鞋里面还特意加了增高垫,足足有五寸高,一上午排下来,鞋带把脚背都勒出淤青。夏生则穿着一件深蓝色T恤,水袖吊在手臂上。夏生这次的行当是官生,程式中少不了官步,也穿着黑丝绒白厚底高靴。戏曲演员的日常就是练功,这是一桩苦活,好在是自己选的,自己喜欢的,总归苦中有乐,乐在其中了。
排练结束,夏生同庄凌凌说,先回一趟家,去拿一瓶玛歌红酒,再到庄凌凌那儿。这瓶红酒是上次去法国演出时买的,平时舍不得喝,今晚要好好庆贺一下。庄凌凌先回家做菜。
夏生刚进入小区大门,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夏生心头一热,是母亲在叫他。夏生有多年没见到母亲了,平常都想不起母亲的样子,不过一见到她,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母亲没有大变,穿着一件绣着白色细花的浅绿色旗袍,身材没走样。一辈子做演员,在人群中总是提着一股子气,即使老了,举手投足总是透着一股子腔调。母亲看起来毫无病容,自接到母亲来信,夏生想起母亲,脑子里出现的是母亲卧床不起的画面。夏生松了一口气,母亲看来并无大碍。想起母亲信里的话,夏生觉得母亲可能撒谎了,只是为回来找借口罢了。演戏的人,以为靠表演就可以达成心愿,在旁人看来简直像小丑。
母亲说:“西门街完全变了,一点也认不出了。当年,我回来,到了西门桥,到处都是我的戏迷,人山人海。现在都没一个人认得我了。”
夏生记得当时的场面。那时候母亲是真正的大明星,街道两边全是欢迎她的戏迷。母亲是个人来疯,她享受乡亲的夹道欢迎,把带来准备给孩子们的饼干、糖果都送给了街坊,见到年长者,母亲还施舍钞票。母亲因此落下乐善好施的名声。
夏生心里想着应该对母亲说些什么。想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到了家,母亲突然疲劳了,无力地坐在沙发上。母亲在外面精神,回家就松懈了。夏生想,今天去不了庄凌凌那儿了,一是要照顾母亲,二是母亲不知道他和庄凌凌的关系,他也不想让母亲知道。夏生躲在一边,给庄凌凌发了一个短信,表达歉意。
夏生说:“小时候,天气热了,我经常给你打扇子,你记得吧?”母亲一脸茫然。夏生猜母亲不会记得这种小事。当年母亲的脑袋里都是戏,家里的三个孩子,除了秋生,她都叫不出名字,直接用老二老三替代了。
母亲指了指夏生的屋子:“整得不错,多大?”夏生说:“一百一十平,老屋拆掉,分了两套房,另有一套给了冬好,秋生不要。”母亲的眼睛红了,一会儿她说:“秋生的公司做得怎样?他都好吧?可怜的秋生,白白坐了六年牢。
夏生沉默了,他不知怎么同母亲说。兄妹三个,夏生算是最宽容母亲的,但心里面对母亲依旧有诸多不满。他们兄妹仨遭受的罪母亲的责任是逃不掉的。而母亲就是一只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从来不想了解事情的真相。冬好得病后,母亲去康宁医院探望过,回来大哭一场,难过得要死。之后却再也没去看过冬好,连提都不提起。这只有母亲才做得出来。
母亲说:“我这辈子就像做了一场梦,查出这个病,我才醒过来。”夏生将信将疑,几乎是机械地问:“是什么病?”母亲不回答,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母亲擦掉眼泪,说:“我这不是为自己的病流泪,你们不会懂我的心思。”
夏生的手机响了一下,一看,是庄凌凌的短信,说她已在楼下,来看戚老师。一会儿庄凌凌敲门进来,手中拿着她刚做的几只菜,说,好久不见戚老师了,戚老师精神不错。又说,你们还没吃过饭吧?母亲也不问庄凌凌是怎么知道她来永城的,母亲在这些事上迟钝到令人发指。母亲见到庄凌凌,一改先前的疲态,立马精神了。
第二天,夏生到了团里,刚坐下,团长就来到道具间。团长坐下来,对夏生特别客气,嘴上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老天都帮我们忙,天时地利人和啊。”
夏生不知道团长在说什么。大概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团长靠近夏生,问:“戚老师回永城了?”
传得真快,大约是庄凌凌说的。夏生想不出母亲回永城,团长这么亢奋干嘛。
团长说:“夏生,我们这出戏得让戚老师当顾问,这是老天送我们礼物,戚老师的牌子一打,就不怕没观众,至少戚老师的老戏迷都会来捧场。”
原来兴奋点在这儿呢。夏生觉得团长是天真了,夏生对母亲现在还有那么强的号召力存疑。再说以母亲的脾气,要是让她掺和进来,少不得会矛盾四起,乱成一锅的。夏生刚要开口,团长打断他,好像怕夏生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团长说:“明天你在家等着,我来你家看望戚老师,聘书都备好了,你回去先同戚老师打个招呼,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夏生这一点很佩服团长,要么不干,干起来雷厉风行。
晚上回家,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在生闷气。白天母亲去秋生公司找过秋生,还带了特意为秋生买的礼物(一瓶男用香水)。秋生拒见,让手下的人把她赶走。母亲在大堂和保安对骂,说:“我是他的娘,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两个黑衣人抬着母亲,把母亲扔到大街上。母亲穿着旗袍倒在地上,样子很是狼狈。
母亲对夏生说:“他这样对我,我真是白生了他。”母亲对秋生有一种奇怪的偏爱。也许就像她说的因为难产的缘故。小时候夏生倒经常拍母亲马屁。没用。有年母亲急着回省城,需要买一张火车票的钱。母亲知道秋生有钱,她给孩子们的生活费都寄给秋生的。她可怜巴巴向秋生要,秋生理都不理她。夏生知道秋生的钱藏在哪里,秋生房间的墙壁上有一个洞里,洞口那块砖是活动的,钱藏在里面。母亲听夏生这么说高兴坏了,拿来凳子,踮着脚把手伸入洞里,取出一只盒子。里面除了有二十块钱,还藏着一块钻石牌手表。看到这块手表,母亲和夏生都吃了一惊。这表是失踪的父亲的啊,怎么会在秋生这儿。母亲因为赶火车,也没多想,带着夏生进了当铺,把手表换成了钱。后来又带着夏生进了商店,以最快的速度,给夏生买了一件红色T恤,给秋生买了一根金利来皮带,然后赶到火车站走了。夏生很嫉妒,觉得母亲就是偏心,好东西总是留给秋生,他也多么想要一根金利来皮带。夏生把金利来皮带交给秋生时,被秋生揍了一顿,下手从来没这么狠过。秋生还烧掉了皮带。看着火光和浓烟,夏生是多么惋惜。
母亲一脸委屈看着夏生。夏生不知怎样劝慰她。夏生想,看来秋生真的对母亲恩怨已绝。
母亲生气归生气,不过亲自上灶做了一桌菜。她说,从秋生那儿回来去菜场买了点海鲜。夏生看着母亲做菜的样子,竟有一些触动。他这辈子从来没有吃过母亲做的菜。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母亲没有解释,做完菜后,坐下,让夏生吃,自己几乎不吃。母亲问,味道怎样?味道很一般,但夏生不想扫母亲的兴,点头说不错。母亲说,知道你骗我,我这辈子很少做饭,你要是不嫌弃,以后我做给你吃。夏生低着头,控制自己的情绪,虽然算不上可口,却是第一次吃母亲做的菜,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此时的情绪是多年来压抑着的委屈,还是一种突然被关心的软弱。想起团长要母亲做顾问一事,他考虑是不是要告诉母亲,他不确定母亲的身体是否可以胜任。
母亲默默看着夏生吃饭,双眼慢慢泛红,她说:“秋生这么恨我吗?”夏生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母亲说:“他坐牢时,我去看过他,不肯见我。”夏生想,难道母亲指望秋生见她时和她相拥哭泣?
“我这三个孩子,就数秋生最有艺术天分。”母亲把头转向窗外。
夏生低头吃菜,没看母亲。他怕看到母亲的眼泪。虽然演员的眼泪说来就来,夏生还是无法面对。
“秋生这孩子心思藏得深,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们家一个个二百五,就他什么都放在心里。”母亲说。
夏生惊讶母亲说出这话。看来母亲表面上无心无肝,也还是有洞察力的。
“那时候我还在永城,刚入行,心里不踏实,每次排好戏,都要在秋生面前表演一次。秋生这孩子,不知哪里来的天赋,每次都能指出问题所在,说到我心坎上去,还会像模像样给我示范,可他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会懂那么多。那时候我想,要是秋生是个女孩,他一定会成为闪闪发亮的明星。”母亲说。
“你是说秋生会唱戏?我一次也没听过。”夏生觉得母亲在胡扯,太夸张了,她大概把幻象当成了真实,是母亲对秋生的情感投射吧。
“他不肯在人前唱戏。他喜欢摆臭男人的架子,讨厌自己变成一个女人。他啊,唱戏时很妖的。有一次我让秋生在我同行面前唱,他就翻脸了,有一个星期不理我。”母亲表情柔软,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夏生很难相信。他和秋生是兄弟,秋生怎么瞒得了他。一个人的天赋怎么可能深藏不露这么久。
夏生吃饱了,放下筷子。母亲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目光既热切,又带着某种谄媚。母亲说:“夏生,你可不可以同秋生说说,就说我快死了,想见他。”
夏生站起来,拿起遥控器,开启电视。他背对着母亲。他的背能感受到母亲的目光。夏生实在是不愿去找秋生,但还是心一软答应了:“我空了去找找他吧。”他的背部感受到母亲的兴奋。
晚上,从母亲房间传来越调,是《奔月》的唱段,母亲唱得很轻,但透着辽阔的清寂和无奈。
吞灵药,生翅膀,入了广寒门,
晓星沉,云母屏,独对烛影深,
寥廓天河生,
寂寞云裳赠,
空悔恨,
碧海青天夜夜凡尘心……
图片来源 百度图片
团长几乎没费工夫,母亲就答应做这出戏的顾问。第二天,母亲来到排练现场顾问起来。母亲本来是来看笑话的。她虽然是这个团出去的,可打心眼里瞧不起小剧团。况且现在的年轻演员太多心思花在别处,没几个会演戏的。当她看完第一场排练,神色严肃起来,向团长要了本子。团长其实昨天已给了她剧本,她放在家里,还没看。母亲坐在排练厅的一角,低头看起剧本来。夏生在排练的间隙,朝母亲坐着的角落里张望。母亲一动不动,专注地看着,好像眼前的喧哗于她根本不存在。直到母亲看完,她抬起头来,目光幽远,泪流满面。厚厚的底粉被泪水冲刷掉了,使她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中午吃饭的时候,母亲对夏生说:“很棒,你的角色一直在两难之中,演员一生中很难有这样的好角色,这是运气,你要珍惜。”来自母亲的肯定,夏生竟有些受宠若惊。母亲很少肯定他的戏,在专业上,他自知和母亲还有差距。因不想让母亲知道和庄凌凌的关系,中午吃快餐时,夏生和庄凌凌坐得很远。这会儿,庄凌凌正和王静聊天。自从庄凌凌送了王静雅诗兰黛后,两个人又像姐妹了。在戏里,两人都是公主,是仇人,争夺同一个状元。戏外倒是一团和气。她俩正在聊着孙总。那天孙总要带王静走,把她吓坏了。庄凌凌说:“现在的男人真的比不上戏里的男人,所以我愿意活在戏里。”王静却沉溺在自己的话题里,说:“也奇怪,我以为孙总还会骚扰我,他好像忘了这事。”王静这么说像是很遗憾似的。这时候,母亲端着快餐盒,坐到庄凌凌边上,说:“你的唱腔要纠结,不能太顺畅,你演的这个角色很复杂,她开始没野心,是一次一次的屈辱让她爆发。”母亲已进入顾问的角色了。
这之后,母亲是尽心尽力指点。夏生发现,母亲已经记得每一句台词。夏生很敬佩母亲的记忆力。
排练一周后,孙总来过排练厅。孙总是团长陪着进来的。团长一直赔着笑脸,孙总倒显得很安静,在排练厅角落的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看演员们排戏。王静暂时还没有戏份,过来同孙总打了声招呼,眼巴巴望着孙总。孙总只是点点头,好像没认出王静来。团长白了王静一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叫停排练,他说:“夏生第一次见庄凌凌的戏,夏生正春风得意时,要显得趾高气扬,既要庄重,又要带些轻浮。”说完离开了排练厅。夏生愣了一下,庄重和轻浮完全矛盾,如何才能表演出来呢?王静叹了一口气,说:“孙总是答应了我的,结果主角还是别人的。”孙总没听见王静抱怨似的,说:“你把夏生叫过来,我有话同他说。”夏生下场休息时,王静挽住夏生的胳膊,同他耳语。庄凌凌目光疑虑地看着他俩。一会儿,夏生来到孙总边上,孙总让夏生坐下。两人看演员们继续排练。孙总感叹:“人生哪里如戏,现实丑陋无比,戏里的情感多么美好。”夏生没想到孙总这样的成功人士会发出此般感叹。孙总没看夏生一眼,继续说:“夏生,你哥秋生有情况,要是方便你告他一声,出门小心。”夏生说:“他出了什么事吗?”孙总说:“我只能说到这儿,他明白的。”说完孙总突然站了起来,态度同刚才一样严肃。王静已在台上,水袖正朝这边抛来,同时传来的是一阵香风。孙总站住,愣愣地看了看王静,喉结动了一下。
母亲特别喜欢王静。王静嘴巴比庄凌凌要甜得多,一口一个戚老师,语调像唱戏,婉转曲折。母亲纠正了王静好多动作。母亲对庄凌凌很严厉,一有不到位的地方,就开骂。从一介平民到确信自己是公主的心理转折时,庄凌凌演得很软弱。母亲骂道:“你要高傲,尊贵,想象你是帝王的女儿,别糟蹋这么好的角色。”作为母亲的学生,庄凌凌觉得母亲吃里扒外,对外人好,但心里还是暗自佩服母亲,意见一针见血。
看着母亲这么精神,夏生再次确认母亲信里说的都是扯淡,就不再惦记母亲生病的事了。这天排练,母亲从王静身上抽下水袖,自己套上,给庄凌凌示范身段及表演,大概是由于戏太激越,母亲的脸突然变得苍白,头上冒出汗珠。母亲停了下来,护着腰向休息椅上走,脚不小心踩到水袖,差点绊倒。她在椅子上坐下,大口喘息。排练停了下来,夏生的心抽了一下,不过也没多问。
晚上,夏生问起母亲的病情。母亲没理他,说:“暂时死不了,会活到你们这出戏开演。”语中带刺。夏生不甘心,说:“是不是明天陪你去一趟医院?你也没必要天天去做顾问。”母亲白了夏生一眼,说:“让我去医院不如你让秋生来见我。”
听到母亲的话,夏生感到内疚。他答应了母亲的,他生性拖拉,一直没去找秋生。他内心拒斥见到秋生,能不见最好不见。夏生想起孙总让传的话,也让他有点犯难,他若传话,免不了给秋生一顿臭骂,秋生讨厌别人管他闲事。不过关于孙总所说的事,夏生也没太当回事,他觉得对付这种事秋生有的是办法。
一会儿,夏生出门,进入永城的夜色之中,他拦了一辆的士,去永江边的锦瑟年华娱乐城找秋生。他知道自己此去更大的可能是无功而返,但无论如何他得替母亲跑这一趟。
刚下过一场大雨,这会儿小了一点,“锦瑟年华”几个大字在雨中不停地闪烁。有一个坐轮椅的人从另一个方向进入娱乐城。他的脸显然受过致命打击,面目狰狞,躬着的身子犹如弯弓似的,整个形象显得颇为古怪。夏生奇怪下这么大雨这人竟还有雅兴到这地方来。
保镖带着夏生进了保安室,他让夏生先待会儿,自己则去了秋生那儿。夏生看到保安室有一个监控器,能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还能见到每一个包厢里的情况。夏生看到刚才那个坐轮椅的人独自待在一个包厢内,不停有小姐进出供他挑选。那人很挑剔,没找到合意的。被拒绝的小姐出去时都松了口气,面带逃过一劫的微笑。
一会儿,保镖回来,告诉夏生,秋生正等着他。
秋生还是那副居高临下的令人讨厌的模样,他指了指办公桌前的位置,让夏生坐下。夏生白了秋生一眼,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他没说话,长时间看着秋生。母亲说眼前这个人会唱戏,他实在想象不出来。
“你在看什么?我哪里不对吗?”秋生问。
“她来了,在我家里。”夏生说。
“我知道,听说她身体好得很,在给你们的戏当顾问。”秋生说。
夏生想,秋生毕竟还是关心母亲的。他至少还打听了一下母亲的状况。
“听说戏效果好得不得了?”秋生问。
“还好。”夏生奇怪,这段日子秋生老是谈这出戏。夏生不想谈戏,他说:“你什么时候来看她?”
秋生狠狠地看了夏生一眼,沉默不语。
“她老说你,她说你会唱戏,旦角唱得可好了,她说你是天才,你要是一个女的,会是一朵艺坛奇葩。”夏生觉得自己说这话时带着满满的挖苦。
秋生碰翻了桌子上的茶。他抽出几张餐巾纸,把桌子上的茶水擦干净。他一边抹桌子一边说:“你说什么?”秋生语调很轻,但内里有一股子狠劲。夏生了解这种语气意味着什么。当秋生这样说话时,可能会动拳头。
“我是不相信的,但她说你唱得好,说我同你比只有一个小指头的份。”夏生的话里透着不服气。
“你最好别信她,她的话没一句可信。”秋生陡然提高声量,像给夏生一个警告。夏生看着秋生,秋生一脸严正,看不出他在撒谎。夏生疑惑了,他不知该信谁。“她想同你说话,她每天叨念你,你不去看看她?”
“冒这么大雨就为这个来的?”
“是。”
门被敲响了。保镖同秋生耳语了几句,秋生神色严峻,同保镖出去了。秋生不忘回过头来对夏生说:“你等我一会儿,我有话同你说。”
空荡荡的办公室只留下了夏生。秋生一直没回来。夏生想可能娱乐城出了什么事情。夏生从不来这种地方,脑子里的想象反倒更为丰富,他潜意识认为这种地方藏污纳垢,出现棘手问题应该是常态。夏生等得也有点不耐烦了,觉得自己应该说服不了秋生的,不想再多费口舌,从电梯下去,走出了娱乐城。娱乐城的大厅空无一人。他想,大概出事了,他突然想起孙总让传的话,与此有关吗?他犹豫是不是应该留下来,把孙总的话传给秋生。最后,他决定什么也不说,坐上的士回西门街。
夏生进门时,母亲还没睡,她坐在客厅投来探询的目光。见夏生沉默不语,母亲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他说空下来会来看你的。”夏生撒了个谎。“真的吗?”母亲喜出望外。母亲就是这么天真。
秋生回到办公室,夏生已经不在了。
刚才秋生去处理娱乐城的事。娱乐城不是个省心的地方,什么人都有。秋生不想娱乐城弄得乌烟瘴气,他给她们订下规矩。在娱乐城,和客人逢场作戏没关系。不能在这儿苟且。可以跟客人走,但出了这个门就同娱乐城无关。即便是这样,依旧会惹出是非。
今晚来了一帮人,明显不是来娱乐的。他们都是年轻人,穿着特别“社会”。他们喝了不少酒,开始在包厢里砸东西。在场的小姐都吓坏了。秋生到现场,看到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酒瓶,电视机和点唱机都被砸得粉碎,连骰子罐都被砸破了。他们站在那儿鄙夷地看着秋生。凭经验秋生认为他们没喝醉,就是来闹事的。秋生一直赔着笑脸,用近乎讨好的方式送他们走。秋生说,招待不周,多多谅解。秋生看到自己的手下一脸不服。不过没有秋生的命令,他们不敢动手。秋生告诉过他们,能用脑子解决的事,就不要动手。在没摸清他们来历之前,秋生不能轻易挑起事端。
秋生送那几个年轻人去大厅的时候,看见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那人扭曲的脸和残破的身体给秋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人目光是明亮而尖利的,他肆无忌惮地看着秋生。秋生的心沉了一下,他认识我吗?秋生翻遍记忆,想不起那人是谁。
劳改时秋生在里面做灯泡。灯泡的玻璃以及钨丝都是成品,他要做的就是把这些成品安装在一起。日复一日,秋生不知做了多少大大小小的灯泡。那是一种单调的生活,机械重复的劳作让秋生内心的躁动慢慢平息了。在里面秋生最喜欢的事是装好灯泡后试验灯泡能不能发光,特别是试验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串成的装饰灯。当灯泡亮起来时,他的心也会跟着亮一下。秋生因此对以后的生活还存留着指望。
夏生第一次来探监,带来了冬好不幸的消息。秋生听了特别难过。夏生那天态度很差,不但不安慰秋生,反而指责起秋生来。夏生说,冬好是秋生害的,冬好对那男人还有情感,她怎么会受得了男人被打成那样,任谁都会崩溃。那时候秋生还没把心里的火气改造掉,当场和夏生吵了起来,还给了夏生一记老拳。结果秋生被管教训斥一顿,还被关了禁闭。要等到内心的戾气慢慢平复,秋生才意识到夏生讲的不无道理,冬好发疯自己是有责任的,他太冲动了,不但自己付出了代价,也把冬好毁掉了。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秋生会想起冬好那张青春美丽的脸,内心充满懊悔。秋生开始明白这世上处理事情还有另一种方式。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有时候很难分出对错。秋生想,出去后无论如何不能再使用蛮力,要靠头脑生活。
刑满出来后秋生找不到正经工作,只好给人当马仔。他给老板处理了不少棘手事。他谨记牢里的教训,没再惹出事情。秋生因此深得老板信任。
老板对秋生不薄。五年前,老板以很低的价格买了这幢烂尾楼,经过一番装修,开了这家娱乐城。秋生也占了公司的股份。最初老板股份占了大头,不过老板一直在撤资,不着痕迹地慢慢把股份转给了秋生。半年前,老板告别江湖,对秋生说去了澳大利亚,可也有人说去了巴西。秋生处处谨慎,独自管理着锦瑟年华娱乐城。
夏生留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我不等你了,你哪天如果心血来潮想来看她,你电话我。”夏生用了“心血来潮”这个词。秋生想象夏生写这个词语时一定面带讥讽。秋生知道夏生对他的看法,夏生对他有很多不满。秋生很想为他做事,可不知怎么搞的,夏生现在越来越不想同他讲话了。每次夏生坐在秋生前面,秋生总觉得夏生好像穿着一件无形的隔绝衫,让人无法亲近。
秋生打开电脑,看孙少波带给他的排练录像。录像是孙少波今天向团长要来的。录像是固定机位,整个排练厅一览无余,每个人显得很小,因此有些模糊不清。秋生一眼辨认出了母亲。
一周前秋生去过西门街新小区。秋生躲在小区大门对面的一家五金店里,他看着母亲从一辆的士上下来。母亲穿着一件丝质蓝底白细花旗袍,走路时腰板挺直。秋生一直看着母亲,直到母亲从小区大门口消失。他已经有十八年没见过母亲了。那次带着怀孕的冬好去省城见过母亲后,他再也没见过她。出狱后,母亲想见他,他拒绝了。几年前,秋生曾在电视新闻上看见过母亲,他本能地换台了,等他再想看她一眼,换回那台,母亲的镜头已经消失。
秋生看着录像,目光一直盯着排练中的母亲。这是秋生从小熟悉的场景,这些吊着水袖,穿着日常服装的演员,在录像里看起来既庄严又滑稽。他看出一些排练中的问题。他记录下来,看看有什么法子传给剧组。录像播放到中途,母亲突然支撑不住,在一张休息椅上坐了下来。秋生心里面竟然激发出奇怪的情感,专注而揪心地看着这一幕。他想,看来母亲真的病得不轻。秋生对自己的反应感到陌生。在里面,他几乎没想过母亲。他刻意让她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把她当成不在世上的人。可还是会有一些母亲的消息传入秋生的耳中。她又离婚了。她又结婚了。她很任性地在一次会议上和某个大人物吵了起来……这是件奇怪的事,为什么这些消息偏偏传到秋生的耳朵里?从里面出来不久,秋生得了一种少见的怪病,由于在里面试验过太多灯泡,用眼过度,出狱后的第二年,他的眼底开裂了,生了几个小孔。他为此需要戴墨镜,减少光线刺激。
秋生承认某些关系不是想抹去就可以抹去的,它比理智要来得顽固得多也深刻得多。有一件事情,秋生从来不去想它。即便在牢里也不想。好像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但它是发生过的。当秋生听到母亲回来的消息,这件事在他的心里慢慢苏醒了,它活了过来。
在省城,秋生撞见了母亲的不忠。母亲哀求他千万不要告诉父亲。他本来想隐瞒此事,但他发现母亲并未因此收敛。他受不了母亲如此“不要脸”。他告诉了父亲。父亲根本不信。那天父亲浑身震颤,拿着一根棍子要揍他。秋生冷冷地看着父亲,等待着棍子落下。对峙了一会,父亲扔下棍子,说,你妈是个好女人,你不可以这样侮辱她。当时他觉得父亲无可救药了,非常失望。谁能想得到,父亲在《奔月》搬上舞台后失踪了。母亲来永城找过秋生,问秋生是不是对父亲说过不好的话。秋生当即否认。母亲当年真的是悲伤,一夜之间变得十分憔悴,脸上泪痕斑斑,她不住地摇头,不肯相信秋生的话。母亲一遍一遍地问,你觉得你爸会回来吗?又说,他一定活着,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后来秋生才明白父亲一直是母亲的生命支柱,没有了父亲,母亲失去了主心骨,她的生活坍塌了,终于变成了连她自己也难以理解的人。母亲唯一正常的领域大概就是演戏了,一旦到了戏里,母亲又变成一个懂得人情世故的人。
秋生几乎一夜未睡,满脑子都是往事。第二天,秋生决定去看望冬好。从牢里出来,秋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冬好。这些年他几乎每月都去一次康宁医院。
康宁病院在城北偏僻一隅,进入病院需要穿过一道长长的林荫道。冬好见到秋生,问:“你是谁啊?”秋生习惯了,冬好每次这样,他把这句话当成问候。秋生试图去握冬好的手,冬好好像见到一条蛇,怕被咬似的,手迅速缩了回去。秋生只好摸了摸冬好的脸。药物使冬好显得有些浮肿。
“冬好,妈妈回来了。”秋生说。
“妈妈,妈妈……”冬好陷入沉思。
“冬好,你忘记妈妈了是不是?要是她不出现,我也忘记了。冬好,我不知道怎么面对她,你知道的,我一直恨她……”秋生摇了摇头,“可她总归是我们的母亲对不对?”秋生好像在说服自己。
冬好一直愣愣地听着,目光炯炯。秋生以为冬好听懂了自己的话,心里升出一丝希望。难道是母亲回来带来了好运?
冬好究竟什么也不懂。她目光瞬间变得黯淡,茫然看着墙上某个点,好像白墙是一块银幕,上面正在上演着什么。
“冬好,你看到了什么?”秋生问。
冬好把目光收回来,凄惨地对秋生笑了笑。她的鼻腔里传出曲调,“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秋生不忍再看冬好,他的内心一阵酸楚,突然失控,掩面抽泣起来。
秋生相信,因为他向父亲告密母亲的事,父亲才不堪忍受,在人间消失了。他觉得某种意义上是自己毁掉了这个家。要是父亲在,母亲也许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冬好也会健康成长,而他也不至于去坐牢。可人生没法假设。所有的因都是果。
“冬好,哥对不起你。你知道吗?哥是个坏人,哥把一切都毁了……”
秋生说不下去。他已经有多少年没哭过了?自坐牢那天起,他没哭过一次。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失控了。他掩着脸,调整呼吸,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冬好走过来,摸了一下他的头。他抬头看冬好,冬好正在傻笑,好像她刚才看见一件滑稽的事。
再次回到那条林荫道,秋生看到昨晚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他突然反应过来,此人就是十八年前被他打残的那位。秋生的心紧了一下。
从牢里出来时,秋生打听过这个人。他想和那人和解。但秋生没有找到他。人们说,那个男人被打残后就在永城消失了。
母亲全身心投入到排练中。关于秋生的事不再提起。也许是她健忘的毛病又犯了。或者在一出戏面前,无论秋生还是别的事情都不是重要的。
排练十分顺利。团长在一次排练会上宣布9月1号正式公演。海报竟然也做好了。海报中,母亲放在最中间的位置,边上是夏生和庄凌凌。夏生想,团长难道真的相信母亲有号召力吗?母亲看了海报当然很高兴,她谦虚道:“怎么把我放在演员中,我是幕后。”团长说:“戚老师是永远的演员。”
后来夏生想起演出那天出的状况,认定是这张海报惹的祸。是这张海报激起了母亲内心的渴望。夏生是事后知道的,演出那天,母亲派王静,偷偷给庄凌凌吃了十颗安眠药。庄凌凌昏睡了过去。母亲是这么对王静说的,你不想当配角对吗?你有一次首演的机会,如果你首演成功了,观众喜欢,谁也取代不了你。王静因为戏份不多,排练时也没太上心,要换成主角,那么多唱词要背熟哪来得及。母亲鼓动道,你有一个下午的时间记台词,你的角色我来演。王静内心惴惴,还是经不住诱惑,愿意冒险。
到了开演前半小时,庄凌凌还没出现,团长问夏生,庄凌凌去哪里了?再不到,化妆都来不及了。夏生也不知道庄凌凌下落,打了无数个电话,没人接。夏生想,果然自己的预感没错,究竟还是出了状况。夏生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王静胆怯了,她没有准备好,她不敢向团长提出来自己可以取代庄凌凌演。眼看着首演要砸,团长着急,票都卖出去了啊,市领导也都请了啊,这可怎么办。这时,传来母亲笃定的声音,母亲说:“如果实在没办法,我可以救场。我只演一场,以后还是庄凌凌的。”团长看了母亲足足有一分钟,脑子里转过排练时母亲指导的画面,长长地松了口气,命令化妆:“你们站着干嘛,赶紧给戚老师化妆。”
等庄凌凌醒来,赶到永城大剧院,戏差不多快结束了。她坐在最后一排,她以为是王静取代了自己,不是,是戚老师。在愤怒之际,她瞥见在她前面三排左侧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认出是秋生。她没多想秋生何以在此,她的情绪在失控的边缘,几乎要哭出声来。
庄凌凌定了定神,开始看戏。戏曲是重彩宽袍,戚老师扮相依旧娇好,岁月并没有减损戚老师的舞台风采。她承认戚老师演得非常好,同时,她因为错过了首演,杀人的心都有了。戏的高潮处,全场观众都在流泪,她也在流,只是她流的是愤怒之泪。但是她不能这时候冲上台去发飙,她忍着,等待着戏结束。
母亲在晚上十点四十分离开永城大剧院。她眼前还浮现着庄凌凌打向王静的那记闪电般的耳光,就好像真的有一道光在庄凌凌的手掌和王静的脸颊间闪过。她不意外。这是剧团里经常出现的场景。当庄凌凌把愤怒的目光转向母亲时,母亲非常冷静,说:“庄凌凌,以后的戏都是你的,我只是救场。”团长热烈应和,对母亲感激不尽。母亲卸完妆,离开了剧场。母亲知道这是首演,团长会带着演员们去永江边吃夜宵。团长叫母亲了,她当然不能去,天知道接下来还会闹出什么是非。
路过蓝山咖啡馆,母亲想喝杯咖啡提提神,顺便歇一会儿。她推门进去,走过一个类似车厢的包间,看到两个人坐在那儿。正面坐着一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相貌堂堂,好像在哪里见过。也许没见过,长得像他这样的男人蛮多的。另一个她只能看到后脑勺。她看到“后脑勺”手中拿着照片,上面竟然是秋生。她顿时警觉。她听到他们的谈话,她没怎么听清,她听到定金以及成事后在这儿支付之类的话。
母亲要了一杯咖啡,在他们边上坐下。现在她听清楚了,他们的谈话越来越让她相信秋生在危险之中。那两个人站起来走了。她赶紧跟上去。她还没买单,被服务生叫住。那两个人回头。她看清那个“后脑勺”的脸,一只眼睛贼亮,另一只眼睛飘忽不定,好像在看另外一个地方。此人很瘦,骨架很大,双手会不自觉颤抖,看上去有些神经质。两人警觉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
外面是深不可测的夜。街灯暗淡,车流已过了高峰,街头行人已稀。走出广济巷,到了解放路,看到城隍庙飞檐上的小灯泡展现庙宇的轮廓,其余部分都沉入黑暗之中。母亲想起当年带着秋生在城隍庙小吃摊前吃各种小吃,秋生食量惊人,令她惊叹。这段日子,她喜欢回忆从前,可能记起来的关于孩子们的事并不多。许多年来,她就像一束光,射向远方,从不回首。从前的生活都沉入到重重黑暗之中。
夏生回来的时候,看到母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夏生以为母亲在为抢了庄凌凌戏而不安。
庄凌凌没去吃夜宵,夏生也没去,晚上夏生一直在庄凌凌家安慰庄凌凌。庄凌凌忍无可忍,当着夏生的面对母亲口出恶言。庄凌凌一边哭,一边说,有一段日子,庄凌凌为了学戏,住在省城母亲家。那时候母亲在省城刚刚起步,每天很晚回家。母亲回家时,庄凌凌殷勤伺候母亲,给母亲打洗脚水,给母亲敲背。母亲往往在这样的放松中睡着了。庄凌凌想让母亲带她去见见戏曲界的重要人物,她也想在省城的剧团发展。母亲没那么细心体察一个学生的梦想,真以为自己请了一个用人来。庄凌凌说:“你母亲就是个自私鬼,她老了才想起你们,天底下哪里有这种人。”夏生没辩驳。母亲确实自私。后来要不是团长来电话,要庄凌凌准备好演明天的戏,夏生恐怕现在都回不来。
母亲对今晚的事没有任何不安。母亲问了个奇怪的问题:“秋生的生意很危险吗?”夏生说:“我怎么知道,怎么了?”母亲说:“你怎么一点不关心秋生?”夏生想,秋生轮得到他关心?夏生没回话。
与往常一样,早晨,秋生走着去公司上班。昨天晚上,秋生偷偷溜进剧场看了夏生的新戏。他没告诉任何人。当他看到夏生和母亲同台演出时,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母亲怎么会登台演戏?一会儿他见怪不怪了,在母亲身上出什么幺蛾子都不足为奇。戏很精彩,秋生看录像时发现的一些问题都得到了改善。母亲还是保持着对戏曲的敏锐感受。
秋生怀着温柔之心看完了母亲和夏生主演的戏。秋生承认母亲身上天生具有一种让人原谅她的气质。母亲身上有一堆毛病,她自私、说谎、逃避责任,可她一旦穿上戏服,站到观众面前,这些毛病顿时变得不那么重要了,她的光芒让这些毛病显得无足轻重。这大概是母亲如此折腾还能走到今天的原因。
过了老江桥,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在马路的转弯处出现了。已经是第三次了。他不知道这男人想干什么。人世间时有死结,但也总能找到解决之道。秋生想了想,朝那人走去。男人对秋生发出古怪的微笑。秋生注意到这个丑陋男人的目光依旧带着冷酷和高傲。他蹲了下来,说:“还认得我吗?”那人一脸严肃看着秋生,一会儿突然笑了,他摇摇头。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这儿坏了,被人打坏了,什么都记不得了。”秋生说:“我们是不是找个地方喝一杯?”那人抬起头,轻声说:“我和你不认识,为何要坐在一起喝酒?”秋生很失望,既然这男人假装不认识自己,只好算了。人生的死结常在一念之间。一念成佛,一念成魔。梦幻泡影,如露如电,皆生于一念。秋生轻轻拍了拍男人的肩走了。
快到公司时,秋生回头朝那边张望,一个瘦长的家伙在问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些什么事。不过从两人的表情看,他们显然是不认识的。秋生注意到那瘦长的家伙有一只眼睛好像患了白内障。
秋生进办公室,站在办公室窗口,看着街上的一切。他看到在办公室东边那个路边公园里母亲正神色紧张地往这边张望。秋生想,也许上次对母亲太过分了,母亲不敢再进公司。脱了戏服的母亲光芒不再,瘦弱,苍老。母亲老了,孤单了,可她终究是位母亲,不管以前她多么折腾,老了总还是想得到儿女们的认同。一会儿,秋生看到那个瘦长的家伙出现在公园里,母亲向那家伙走去。秋生吩咐保镖把母亲接上来。当他再次站到窗前时,母亲在街头消失了。
上午十点半,母亲出现在剧团。母亲变成了光头(原来母亲头上是假发,夏生和她一起生活了一个多月竟没发现),她的衣服黏满血迹,样子十分骇人。夏生从小害怕见血,见血就会晕过去。夏生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想,看来母亲重病不是假的。夏生很内疚,他一直不相信母亲已病入膏肓。母亲苍白的脸上表情庄重,甚至带着某种不明所以的骄傲,和母亲平常的不成熟判若两人。剧团的人围着母亲,问:“戚老师,你怎么啦。”王静因为受到母亲的欺骗,在一旁不以为然地冷笑,说:“大白天的,戏还没开演呢。”母亲没理王静,对夏生说:“夏生,你跟我来。”夏生说:“好,我这就送你去医院。”团长派了一辆车,要送。母亲拒绝,她说:“我找夏生有话说。”夏生跟着母亲来到一个角落。母亲说:“夏生,你听好,我杀人了,你送我去派出所自首。你不要担心,我是将死之人,我不怕。”
夏生再次来到秋生的办公室。秋生已听说了母亲的事。秋生非常震惊,不过秋生并不奇怪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少年时在省城,秋生骑着自行车带着母亲在一条小巷子穿行,有一次秋生差点撞着一个小孩,幸好及时刹车。孩子的父亲身材魁梧,大概也被吓坏了,一把把秋生从自行车上揪下来,要揍秋生。就在这时,母亲冲过来揪住那个男人,高喊,你敢动一下我儿子看看,老娘杀了你。母亲的气势把那人镇住了。母亲的身体里面藏着惊人的能量。
秋生接过夏生递过来的一只用来装文件的信封。秋生看到信封,就想起黄德高。这是黄德高的单子。谁装在这个信封里意味着死亡。昨天秋生看戏回来,在娱乐城见过黄德高,黄德高是特意来向他告别的,说明天他将飞去香港,不回来了。黄德高舒了一口长长的气,好像因为吐出这口气而感到无比的轻松。一会儿,黄德高带走了一位小姐。
秋生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三张照片。他看到自己的“尊容”。秋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出,但看到一个装入信封的自己,还是超出他的想象。最近的娱乐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让他警觉,但他没想到如此危险,竟有人想置他于死地。他思考背后的人是谁。是那个被他打残的男人吗?或者是某个对“锦瑟年华”另有所图的江湖中人?他了解过那天来店里打砸的那帮年轻人的身份,来自秋生从前老板的死敌。难道因为老板隐退江湖,他们就拿他来复仇泄恨?但如果那人想要解决他也不需要黄德高啊,他手下的人就足够。假如是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也不合惯例,他已经出来这么多年了,为什么此时才来报仇?后来警察问秋生时,秋生并没有提起那个轮椅上的男人,老板的仇人也没有提及。江湖的事江湖解决。
“她在看守所?”秋生问。夏生点点头,说:“她生病是真的,她说,她会在一个月后死,是医生告诉她的。”秋生把头转向窗外。天越来越热了,街角的那个公园植物蓬勃,其中点缀的花盆开着缤纷的花朵。只是再也见不到母亲的身影。
“她想你去看她。”夏生说。秋生白了夏生一眼,他当然要去看的,难道他是一个如此铁石心肠的人吗?夏生总是对他充满误解。秋生又从信封里抽出照片,看了一眼。母亲经常说的一句话是“你是我拿命换来的”,这一次母亲真的是拿命换了他的命。
秋生在看守所看见母亲时,母亲的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那是一种从心里涌出的笑容,一种满足感,根本看不出她刚杀了人。“我知道你会来看我的。”这是母亲说的第一句话。
秋生强忍住自己的情感,握住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很小,很柔软,好像没有骨头,也没有重量。他很难想象这双手怎么有力气杀人。听说她包里藏着刀子,让那个左眼患白内障的家伙一刀毙命。
“你怎么找到那个人的?”秋生问。
“天意。”母亲说,“你相信有天意吗?”
秋生不信。不过他没说。
“现在你安全了吗?”母亲问。
秋生没回答。
“警察介入了,应该没事了。”母亲断定。
秋生仔细看着母亲,瘦弱的母亲给他一种轻如鸿毛的感觉,秋生想起放在手心的死去的麻雀,死去的麻雀没有一点点重量,好像因为死亡,麻雀的肉身也跟着消失了,只留下一身的羽毛。母亲没有把假发戴上,光头的母亲并不难看。他看到母亲神色安详,好像她因为终于做了一件早该做的事而心安理得。
母亲看到秋生瞅她的头,说:“化疗的缘故,头发全掉光了。”
“为什么不治了?”秋生问。
“没必要,我倒想活,有一天我和医生闹,让医生告诉我还能活多久。医生被我烦死了,一生气就告诉我,最多三个月。我愣住了。我问他真的假的。医生没回答,我知道是真的。”母亲看了秋生一眼,又说:“我就从医院逃出来,回永城了,我得在死前看看你们。”
秋生一直知道母亲是勇敢的。比父亲要勇敢得多。秋生又想,母亲生这么重的病独自住在医院里也没告诉他和夏生,母亲表面上简单,实际上心里什么都明白的吧。
秋生搞到了母亲的病历,给母亲办了保外就医。在永城第一医院,照例是一系列的检查,对于这种检查,母亲很不耐烦。秋生说:“检查一下也好的,万一北京检查错了呢?”说着秋生把母亲从床上抱起来,放到检查床上。秋生抱着母亲,再一次想起死去的麻雀。母亲身体的瘦弱程度让秋生吃惊,真的没有一点分量了。母亲搂着秋生的脖子,诡异地笑起来,像一个孩子一样配合。秋生想,他和母亲从来没这么亲近过,这让秋生感到辛酸。
医生看到检查结果,非常吃惊,几乎不敢相信。医生说,照例来说母亲应该失去意识了的,但母亲看起来尚好,这是奇迹。
一天,病房里只有夏生和母亲,母亲突然说:“我想去看看冬好。”夏生想,母亲终于想起冬好来了,他以为母亲早已把冬好排除在记忆之外了。“冬好能认出我来吗?”夏生不响。母亲说:“上次她没认出我来,当自己是孕妇,摸着肚子,一直喊着宝宝。”夏生看着窗外。每次想起冬好,他都心情沉重。
两人乘公交车去康宁医院。公交车在大庆路站停下来时,母亲也没同夏生打招呼,突然跳下了车。夏生也跟了下去。母亲脸色苍白,穿过车站后面的人行道,穿过人行道边的树林,径直来到建筑物的墙边,无力地瘫坐在水泥地上。她的双眼早已沾满了泪水。母亲说起她那次去看冬好的情形。那天冬好突然说起小时候的事情,说妈妈偏心,总是把好吃的偷偷塞给秋生,还告诉秋生不要同冬好说,冬好会记仇的。母亲吓了一跳,以为冬好终于清醒过来了,激动地对冬好说,冬好,你醒了对吗?你认出妈妈来了对不对?冬好,是妈妈不好,你要吃什么,妈妈这就买好吃的给你。冬好没醒,冬好没理会母亲,脸上露出仿佛看透一切的微笑,慢慢地,那微笑变成了试图控制又抑制不住的狰狞大笑……母亲边哭边说。
母亲终于平静下来。母亲已没有勇气去看冬好了。夏生想,不看也罢,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呢?对冬好来说,一切都已没有意义了。
图片来源 百度图片
这之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她看上去极度憔悴,同先前判若两人。好像看望冬好这件事彻底击垮了母亲。母亲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窗外。一院在闹市区,窗外是高楼,在高楼的间隙能见到天空的一角,像一块巨大的蓝色玻璃屏,在屏上,零星有几只鸟儿飞过。秋生经常来陪母亲,这会儿他安静地坐在母亲的对面。
“秋生,你说你爸还活着吗?他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有好多个晚上,我以为他回家了,打开门,门外什么也没有。”母亲说。
秋生不敢看母亲。自从父亲离家出走后,这个家再也没提起过父亲。秋生以为母亲应该早已把父亲忘得一干二净了的。她后来有那么多次婚姻。
“他要是死了,我可以去见他了。我要向他道歉对不对?”母亲的目光看上去十分无辜,好像孩提时代在学校里犯了一个小错误。
秋生实在忍不住了,在母亲耳边轻语了几句。母亲睁大眼睛,惊异地看着秋生,一会儿,泪水夺眶而出。
脆弱的肉身不存在什么奇迹。母亲入院第三天,陷入了长长的昏迷。其实秋生早有准备。在母亲昏迷的阶段,秋生和夏生一直陪在身边。病房很安静,只有母亲一个人。病房是秋生想办法搞到的。母亲一辈子热闹,在最后的时光让她安静些吧。兄弟俩偶尔说说话。秋生说:“戏很好,你演得很好。”夏生说:“你来看了?”秋生说:“对,首场。”夏生说:“那你也看了母亲的演出。”秋生说:“没想到,我把钱都花在自己人身上。”夏生吃了一惊,看着秋生。秋生说:“对,赞助的钱是我出的,我让孙少波出面的。”夏生有些动容,想秋生平常对他恶声恶气,反感他演戏,可还是愿意帮助他。夏生说:“谢谢你。”秋生摆了摆手,不再说话。
中途母亲奇迹般醒来过一次。母亲醒来时精神状态意外地好,这使得秋生和夏生生出新希望。但医生说,这只是回光返照。母亲对夏生说,你把庄凌凌叫来,我想同她说说话。夏生有些犹豫。不过母亲温和地说,别担心,我会同她好好说话的。
庄凌凌来的时候,母亲把夏生支开了。病房里只有她俩。庄凌凌已经不生戚老师的气了。主角最终还是她的,并且演出如第一场那样成功。她感到在这出戏里,她不是在表演,而是在生活。对她来说这是全新的感受,戚老师的指导功不可没。庄凌凌早想来看望的,夏生一直没有同意,怕庄凌凌的看望会影响母亲的情绪。
母亲伸出右手,握住了庄凌凌的手说:“小庄,谢谢你照顾夏生。”
庄凌凌吓了一跳。她和夏生的事一直瞒着戚老师,为此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不太见面,哪知她早已知道。庄凌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是好母亲,我都记不得夏生小时候的样子了。”母亲说。
庄凌凌当然记得。那会儿母亲在省城风头正劲,庄凌凌意识到自己在省城没有前途,回到了永城。她见不得三个孩子无人照料,尽可能地去照顾他们。她最喜欢夏生。夏生天性仁义乖巧,讨人喜欢。不像秋生,对世界有仇似的,对谁都恶狠狠的。“夏生老是缠着我。”庄凌凌想起夏生,露出甜蜜的笑容。
庄凌凌没有同任何人讲过她和夏生的事,现在她很想讲给母亲听。她说,夏生小时候喜欢跟着她,像个跟屁虫。庄凌凌和别人聊天时,夏生在庄凌凌身上爬来爬去。有人开玩笑,说夏生是不是庄凌凌的私生子。庄凌凌并不反感这样的叫法,反倒开心地笑了。
“这我记得,夏生小时候喜欢到你阁楼里睡觉。”母亲说。
庄凌凌脸红了。夏生的生理开始变化的时候,庄凌凌不再带夏生去法院巷阁楼了。夏生却像个鸦片鬼一样,每天晚上出现在庄凌凌的小楼外,久久不肯离去。这样闹了一个月,庄凌凌心软了,放夏生进来。最初什么也没发生,但总归还是会发生的。夏生和庄凌凌是正常的男女。那年夏生只有十五岁。一开始,庄凌凌还是有罪恶感的,她觉得她和夏生之间不应该这样的,夏生还未成年,而她和他的年龄相差悬殊。她和夏生之间的关系注定是极为隐秘的。这期间庄凌凌一直没找男朋友。
夏生二十岁那年,庄凌凌提出给夏生找一个正牌女友。庄凌凌说,我们不能一直这样不明不白在一起啊。再说,我不可能和你结婚的,你妈会杀了我。夏生想了想,同意了。他觉得庄凌凌需要一个正常的婚姻,她都三十多了,他不能太自私。在庄凌凌的安排下,夏生认识了一个女孩。女孩是个戏迷,虽然小鸟依人,什么都由着他,但夏生不太适应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小女人。另一个困扰他的问题是他的身体强烈想念庄凌凌,即便抚摸着女孩青春而单薄的身体,他也会想象和庄凌凌的肉体欢娱。他觉得这是一种罪恶,对女孩极其不公。有一天,夏生听说庄凌凌处了男友,并且在那阁楼同居了。夏生像疯了一样,他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中没有庄凌凌。夏生迅速甩了那小女孩,回到庄凌凌身边,赖着不肯走。庄凌凌心软了,说了一句冤家,让夏生回到她身边。一晃就过去了十多年。
“你们为什么不要一个孩子?”母亲说。庄凌凌吓了一跳。难道母亲不知道她和夏生的年龄差距吗?她会老去,而夏生正值壮年,夏生总有一天会厌烦她(事实上她现在越来越不自信了),她不确定和夏生能走多久。“你们要个孩子吧。你会是个好母亲,不像我。”母亲说。庄凌凌愣住了,想,毕竟是女人,戚老师老来也会生愧疚之心。为了安慰她,庄凌凌开了个玩笑:“夏生守着我这个老女人是不是太亏了?你做母亲的舍得?”“你还很年轻啊。我在你这年龄,折腾个没完呢。”母亲说。“我现在连夏生都对付不了,还折腾啥啊。”庄凌凌笑道。“夏生是真心喜欢你,我刚到永城那天,你带着菜到夏生家来,我一眼看出你和夏生的关系。夏生看你的目光都让我嫉妒。”母亲说得尽量轻松。“除了夏生他爸,我后来再没遇见过这种目光。”
说到父亲,母亲目光突然变得幽深,她直愣愣地看着庄凌凌。庄凌凌觉得母亲的灵魂此刻似乎就聚在她明亮的目光里。母亲说:“我要和他爸团聚了,夏生就拜托给你了。”
后来,庄凌凌同夏生说过这句话。庄凌凌对夏生说,她不忍看母亲的目光,那天她从病房出来后,一直在流泪。
很快,母亲又进入了昏迷阶段。这次是深度昏迷,母亲开始梦呓。有一天,母亲竟哼出曲调,曲调断断续续,不成旋律,不过夏生很快辨认出来,是父亲编的《奔月》。这个唱段因为母亲的传播已是越剧的经典段落。在越剧风靡的年代,广播和收音机经常会播放这个唱段,很多戏迷都能随口就唱。这是母亲的代表作,一出让母亲大放异彩的戏。不过对这个家来说这出戏也许不是什么好事,谁能说得清呢。
几天以后,母亲昏睡过去,变得无声无息,只有各种插在母亲身上的医疗仪器在嘀嘀嘀地鸣叫。母亲没让任何人来打扰她。她在昏过去前交代秋生,她的亲朋好友来看她的话,都要拒绝。母亲爱美,她不想让自己不堪的一面示人。在昏睡的中途,母亲的眼角突然流出泪珠,她仰面躺着,使得流出的泪珠像是从一口深井中冒出来。母亲再一次开口说话了,不过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秋生和夏生听清了父亲的名字,也听清了秋生、夏生、冬好的名字。这是母亲第一次完整说出三个孩子的名字。母亲一直在重复一个句子,听了好久,夏生才听清楚,那句子是:原谅妈妈。
夏生流下泪来。秋生习惯性地把目光转向窗外。天气晴朗,那原本蓝色的天幕在夕阳映照下霞光四射,就好像天国降临了一样。
永城越剧团新排的戏广受欢迎,演出一直在继续,可能要连续演一个月。因为要演出,晚上夏生就不再去医院。那天演出结束,夏生去了庄凌凌家。好久没有亲热了,夏生对庄凌凌都有了陌生感。要不是庄凌凌主动,他可能不会上床。他现在没有欲望。夏生同庄凌凌讲起昏迷中的母亲唱《奔月》的唱段及叫唤父亲的名字。庄凌凌陷入沉思。夏生问庄凌凌在想什么。庄凌凌说:“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关于你父亲的。”夏生愣了一会儿,看着庄凌凌。庄凌凌说:“说到这儿了,还是说了吧。”夏生不响。庄凌凌说:“你记得吧?有一段日子,我去省城找你妈学戏。”夏生当然记得。庄凌凌又说:“《奔月》公演那天,你爸喝醉了酒回到家,当着我面大吼大叫。你爸是个文弱的人,我从来没见他这么疯过。他把我当成了你妈,他抱着我,伏在我怀里泣不成声。你爸说,他看见了那个官员欺负你母亲,可他一直忍着,无能为力,现在戏终于公演了,他已经受够了……那天他很狂躁也很软弱……我好不容易把你爸推开,你爸酒醒了,认出是我,我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夏生听了相当吃惊,他没想到和庄凌凌处这么久,她竟瞒着他这么重要的事。庄凌凌说:“你爸就是那天晚上离开了省城,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其实我知道你妈的事,一直以为你爸不知道呢。后来我一直想,你妈当然是你爸最大的心病,可是他那天在我这儿失态是不是也是导致了他离家出走的原因呢?你爸失踪后我还内疚了好一阵子。唉,你们家的人只有秋生像你妈,有韧劲,你和冬好像你爸,脆弱。”有好长时间,夏生不知道如何反应。夏生这会儿想着父亲。太久了,他已没办法想象父亲现在的样子,死了还是活着,两者都想象不出来。应该是不在人世了吧。
夏生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秋生来电。秋生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哽噎,好像在哭,但又克制着。秋生说,妈走了。
母亲曾经是一位明星,她的死无疑会引起公众的关注。但秋生不想渲染这事。他认为一个低调的葬礼符合母亲的心愿。夏生也同意秋生这么做。他们没通知母亲单位,也没让媒体知道。
母亲火化时只有秋生和夏生。
秋生早已安排好一切。当秋生捧着母亲的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大门时,一辆黑色奥迪等在门口。夏生跟着进了小车。一会儿,小车向东开去,那是舟山群岛的方向。夏生不知道秋生的目的,也没多问。他知道秋生的主意大着呢,一件事他如果插手了,就不会问夏生的意见。一路上,兄弟俩没说一句话。夏生不时抚摸着一串绿松石珠子,那是母亲遗留在他屋子里的,他打算在母亲下葬时,放入墓穴里。
小车在一个小码头停了下来,那边停着一只快艇。秋生庄重地捧着骨灰盒,向快艇走去。
四周是白茫茫的海水,原本混浊的海水突然变得清澈起来,好像海水在这里划了一条界线,他们进入到另一片海域之中。天空意外的蓝,阳光洒在海面上,海面反射的光芒晃得人眼睛生痛。夏生有点分不清天空和海面,好像他们此刻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好像是快艇在天空和海水之间开辟出了一个通道。这是惯于陆地的人在大海深处容易出现的幻觉。秋生沉默肃穆,目视前方。坐在后面的夏生不知道秋生在想什么。
半个小时后,眼前出现一个小岛。岛远看很小,上了岛倒是一眼望不到头,且植被丰茂。岛上有一个小寺院,寺院有三个和尚,其中当家的认识秋生。后来秋生告诉夏生,那和尚原本是个生意人,生意比秋生做得大,突然有一天,把公司卖了,买了这个岛,建了寺院做起了和尚。秋生说,这个岛是他介绍给他的。这个岛原来太荒凉了,需要有些人气。此人面容方正干净,若有光明。
那和尚有一部手机,在岛上迎接秋生和夏生。想必秋生早已同和尚联系过了。和尚对着秋生的骨灰盒念了一会儿经,然后就不声不响地走了。
秋生捧着骨灰盒向岛深处走。一会儿,夏生看到一个小山包,在向阳的位置,有两块墓碑。当夏生看到其中一块墓碑上的名字时,立在那里不动了。他只感到血液猛地涌上脑门,心里面一种长期压抑的情绪被唤醒了,让他想毁灭些什么或砸烂些什么。他暂时得忍受着,他得等母亲下葬。那墓碑边立了一个新的墓碑,上面写着母亲的名字。秋生把骨灰盒放入墓穴,再用盖子盖好封住(边上早已准备了新拌好的水泥浆)。先是秋生跪下祭拜,再是夏生伏地磕头。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夏生磕完三个头后,迅速转身,像狼一样扑向秋生,把秋生扑倒。这是夏生生平第一次向秋生攻击。兄弟俩扭打成一团。夏生看上去虽然没秋生壮实,但毕竟平时练功的,动作灵活。最后两人力气耗尽,气喘吁吁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夏生没少挨秋生的拳头,浑身骨头都疼。疼痛让夏生获得了意想不到的快感。
“为什么你这么干。”夏生说,“他死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你有什么权力不告诉我们?你知道吗,他下落不明让我们多恐慌?”
“我不想让你们难过。”秋生说。
“你没有权力这么做,对我们不公平。”夏生说。
两人躺在墓前的草地上,看着天空。天空是另一摊海,只是比海平静。母亲这会儿在哪里,在天上吗?在这么蓝这么平静的天上吗?有好一阵子,两人都没说话。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可就是说不出来。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夏生问。
“他离家出走前给我讲过这个岛。他和母亲是在这个岛上相好的。”秋生说。
夏生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略微有些吃惊。
秋生说,那时候父亲和母亲在舟山群岛的一个渔村当知青,就在远处那座岛上。秋生指了指远方。远方什么也没有。父亲和母亲当年在同一个村子插队。母亲是个美人,经常有男人从大陆过来看她。父亲说,当时他的感觉母亲好像认识全中国的小伙子。父亲是个才子,当知青前在艺校学习编导,会拉手风琴,唱苏联歌曲和越剧。父亲发现了母亲的天赋,私底下教母亲越剧。
有一天,父亲从老乡那儿借了一条小船,划到这岛上。哪知道,小船靠岸时撞到岩石上,撞烂了,他们只好留在这岛上等人来救。当时父亲和母亲都很紧张,这岛很少有人来,他们在岛上过了三天,都绝望了,后来来了一艘军舰把他们救了回去。父亲和母亲就是那三天好上的。
“回去后他们就结婚了,一年后有了我。”秋生说。
夏生没想到父母有着这样的往事,听着感觉像一个神话。
秋生说,母亲一度认为父亲是故意把船撞破的,说父亲是蓄谋已久。父亲就笑,父亲是真心喜欢母亲。父亲说当年在岛上一点也不害怕,他觉得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了不起,他感到心满意足。结婚那几年父亲很幸福,也很甜蜜,母亲不是一般的女人,讨男人喜欢,父亲当年把她当成掌上明珠——这样形容不对,但真的是那样,父亲惯坏了她。他们回城后,父亲去了文化馆,母亲去了华侨商店。不久,在父亲帮助下,母亲考入了永城越剧团。就是那段日子,父亲开始写《奔月》这出戏。父亲是出走前一年给秋生讲这个故事的。《奔月》首演后,父亲神秘失踪,留下《奔月》红遍了大江南北。秋生一直在找父亲的下落,有一天他突然想起这个故事,于是来到小岛,发现了父亲的遗骸。他是凭着身边的遗物确认了父亲的身份的。遗物里有一块钻石牌手表。秋生把父亲埋在了小岛上,没告诉任何人。
秋生和夏生还躺在草地上。岛上的天气比陆地要湿热,他们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夏生朝寺院方向望了一眼。寺院被巨大的菩提树掩蔽,显得安静而清凉。天边突然布满了云彩,把整个海面都映红了。但慢慢云层变成灰色,天空变得阴沉起来。
“你们演的那出戏是父亲写的,本子我是在岛上发现的,在父亲的包里,用一只塑料袋包裹着,所以字迹没有损坏。你说巧不巧,这戏他是为母亲写的,老天有眼,结果首演竟然真的是母亲。”秋生仿佛在自言自语。夏生侧脸看了看秋生,这一次他竟没有感到奇怪。他在看剧本和排练时,脑子里多次闪过父亲的形象,这是直觉吗?
“三个月前我搬家翻出这本东西,我让人打印了一份,托人交给庄凌凌,庄凌凌看了剧本像疯了一样,吵着闹着要搬上舞台,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秋生说。
夏生想,难怪庄凌凌一直不肯说出此剧的作者。夏生以为这是庄凌凌的把戏,她想演主角,把剧作者搞得越神秘越好,免得团长直接去找剧作者而把庄凌凌撇在一边。看来庄凌凌根本不知道剧作者是谁。
“你手上的珠子是母亲的?”秋生问。
夏生看了看手腕,没回答秋生。刚才因为太生气,忘了把珠子留给母亲了。不过他觉得这样挺好,也算有个念想。夏生想象当年父亲和母亲在这个岛上的情形。他好像代替了苍白的神经质的父亲的目光,看着当知青的母亲。母亲眼睛里都是光。她总是这样,一直以来眼睛里永远有一缕光,好像有无限的前程等着她,好像她的人生会无比精彩……不过得承认母亲的人生真的很精彩。
“这珠子能送我吗?”秋生说。
夏生犹豫了一下,把珠子从手腕上撸下,递给秋生。两人沉默不语,看着天空。这时从秋生口中突然传来尖细的越调:
吞灵药,生翅膀,入了广寒门,
晓星沉,云母屏,独对烛影深,
寥廓天河生,
寂寞云裳赠,
空悔恨,
碧海青天夜夜凡尘心……
秋生唱的是《奔月》的经典唱段。夏生想母亲说的没错,秋生真的能唱戏。唱的是青衣,竟唱得这么好。他侧脸望向秋生,秋生眼角挂着泪痕。
中午大和尚准备了素食。吃饭的时候,天阴沉得更厉害,好像马上要下暴雨。因为晚上夏生还有演出,夏生有点担心海面会起风浪,快艇开不了。要是回不去,团长会急死,票都卖出去了的,而他的角色没有B角。吃过中饭,夏生催秋生赶快上快艇回本岛。还好,虽有点小雨,海水依旧平静。一会儿就到了小车停泊的码头。他俩坐上车回永城。车过永城二中,秋生让司机停车,自己跳了下来。秋生对司机说:“你送夏生回团里,我想在这儿转转。”秋生沿着学校外铸铁围栏向河边走。刚才阴沉沉的天气突然放晴了,有一缕阳光从云层中穿出来,照耀在河岸边的青草和树叶上,世界焕然一新。
秋生来到桥头,扒在桥栏上。有两个工人在河道上清理淤泥和垃圾。河道比过去干净了许多。这条小河曾经浑浊不堪,河面上总是漂浮着诸如快餐盒、塑料泡沫、垃圾袋,有时甚至还有避孕套。秋生读书那会,河道经常散发着工业臭味,在教室里都能闻到硫黄的气味。一个工人操纵着一条机帆船,发动机发出脆响,大约因为河面安静,发动机声并不喧闹。河道里没有太多东西需要处理,他们显得很放松,那捞淤泥的工人甚至故意把水洒到开船那位身上。开船那位大呼小叫起来。
他们慢慢来到桥墩下,那个捞淤泥的人似乎在水下碰到了什么,脸上露出少见的认真来,他使劲拉杆。杆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开船的那位去帮忙。一会儿一辆自行车从水里浮了起来,其中一个趴在船边紧紧地抓住了它。自行车染上了污泥,经水冲洗后一下子变得簇新,油漆基本完好,只是钢圈处生了一些锈迹。那两人像捡到宝一样,脸上布满了笑意。
秋生认出了这辆自行车。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多年前的那一幕:他骑着这辆凤凰牌自行车,带着冬好在漫漫长夜中穿行。329国道路况极差,自行车时刻处在颠簸之中,有好几次秋生差点摔倒在路边的沟渠里……
桥头围观的人多了起来,人们对这里捞起一辆自行车很稀奇。两人中的一个有点人来疯,他像大力士一样把自行车高高举起。阳光投射到那人的脸和自行车上,看上去犹如一座雕像。
摘自《钟山》2021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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