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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物:关于“包浆”的思考

Editor's Note

本文选自《新华文摘》2023年第13期文艺评论栏目,作者朱良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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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骨董排场,包浆款高。”包浆,是古物鉴赏中的重要概念。这个概念由传统生生哲学发展而来,包含着中国人对时间问题的思考。有包浆的古物,可以说是“时间之物”,但鉴古者重视的往往并非时间本身,而是与时间做游戏的体验——在时间逗引下超越时间与历史,发现真实的生命意义。


一、包浆的概念

包浆,系古代家具、瓷器、青铜器、瓦当和砚台等鉴赏中的术语。包浆的对象,可以包括一切为人所玩赏的古物:裸露在外的,经历自然风霜雨露的滋育;沉埋在地下或淹没在水中的,长期受土气、水气的浸润;为人所使用或者好古者收藏的,经人反复摩挲,并经递代延传,等等。古物表面由此形成一层如浆水凝结的包裹物,给人带来特别的精神满足和审美享受,这就是包浆。包浆是岁月留下的,是自然气息氤氲的,更是人之体温浸润出的。

作为一个概念,包浆在明代之前的文献中并不多见,明清时则被大量使用。这一概念大约产生于明代,但中国人重包浆的历史其实可以溯源到唐代,甚至更早。包浆,又称宝浆、胞浆。三种称呼,用意各有侧重,由这些名称也大体可见出包浆的基本内涵。包浆之“包”,侧重形容自然气息的氤氲、人之体温的包裹——将生命之“浆”,慢慢“包”(浸润)到物中,人“种活”了物:一个原本没有生命气息的物,似乎变成活的存在;一个外在于我的沉默者,似乎成了人的对话者。胞浆之“胞”,侧重情感的系联。胞浆,本指婴儿在母亲腹内胎胞中的浆水,是婴儿在母胎中活动的世界,后来也用来形容古物鉴赏,意同包浆。一件古物,经由自然和人的气息灌注,渐渐变化——触之手感有了变化,视之色彩与光泽也有了变化。久而久之,人对它的情感也发生变化,人的“生意”在古物中得到延伸,古物成了人的“胞”——同胞、亲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胞浆,说的是人对世界的亲情。包浆的第三种称呼:宝浆,是由前二者派生出来的说法,其侧重的是价值,表达的是有包浆的古物由于领受自然和人生命的惠泽,成了与人生命相关的“宝物”。经过包浆的古物,有特别的美感。如经年的家具,经过岁月摩挲,没有了家具刚做好时的躁气、火气和新气,触觉上增加了光滑的感觉,视觉上又没有了最初的“贼新”,色调更稳且更有华彩,而且其受自然气息的作用,还会形成特别的纹理和色晕,具有赏心悦目的形式美感。欣赏包浆,与传统美学中重视平淡天真的观念密切相关。

从史料记载中可以看出,明代以来,包浆成为鉴赏古物的关键因素。不仅像家具、瓷器和青铜器等器物的鉴赏重视包浆,一些微物鉴赏中也重此道。有的好古者连挂画的挂钩也讲究,最好是有包浆、有来历的青铜古器。

有包浆之物,无论是自然形成,还是经人之磨砺,都会进入人的视野,其为人所用、所赏,经递相延传,于是就有了时间刻度。有包浆之物是古物,是老物件,也是“时间之物”。然而中国人重包浆,往往并非最在意时间的久长,而是更注重时间、历史背后所沉淀的东西。

人们由包浆而欣赏古物,古物为实,包浆为虚——包浆并不是物本身,而是物的附着。与其说包浆是从历史中走来,倒不如说为当下“识者”所创造,可见包浆的重要特性,在于它的当下性,它是被“发现”的。古物从遥远的时代走入我心,包浆就是它的信使。

鉴赏古物重包浆,妙在一个“品”字。这个“品”,其实是古与今的对谈、我与物的款会。古物上的包浆,几乎成为物的代言者。不是时间感,而是会通性,使得有情怀的鉴古者对包浆神迷。因为包浆一般不是“看”出来的,而是“摸”出来的——切肤的感通,旷古的温情,穿过时间隧道,来与我相会。

在世界艺术的天地中,罕有如中国人这样重包浆的风气,而这和中国人的深层文化心理密切相关。中国人独特的历史感,中国思想中的生生哲学精神,是重包浆审美风气形成的基础。中国人鉴赏名物重包浆,有以下几个基本特点。

(一)中国人重包浆,不在意时间长短,而关注时间背后的沉淀

品鉴古物,是进入“历史的脉络”,因为古物连接着过去。但高明的鉴古者,是通过把玩“时间之物”,剥离其“时间性”特征,超越其生成变坏的表象,从而出离悲欢离合的历史沉疴,品味时间背后的精神。通过品鉴古物,看大化流衍的节奏,看生生不息的逻辑,看青山不老、绿水长流的真实,看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绵延。

品味包浆,关键看它在时间流转中所留下的印痕以及人的体会,而不在时间本身。欣赏古物的包浆,关键是品味其中的水气、土气,还有使用它、赏玩它的人气,有了这“三气”的包浆,古物便有活意,有灵光。

对待时间的态度,其实涉及鉴古的眼光。元汤垕说“好事家”与“鉴赏家”的区别,前者重在“物”,是一种带有欲望的握有,而收藏老物件,当然越久越好;后者重在“文”,以精神的赏玩代替物质的占有,终日宝玩,与之往还,“如对古人”——与古人做跨时空的精神交流,“鉴赏家”所面对的不是作为“声色之奉”的物品,而是一个生生之物,一个可以与之交流的、带来情感愉悦的对象。

而“包浆”,是构成“文”的核心内涵,其基本特点在于它的非物质性,它作为古物的附着物,带着时间的痕迹和历史的沧桑,进入当下的把玩中,进入一种“时间游戏”中,完成了时间的遁逃。

(二)鉴古者重包浆,是从历史中脱出,体会其“生生”之妙

一件物品,或是实用的,或是纯粹为了赏玩,当它进入人的视野,与人肌肤相亲,就成为一个“生命相关者”。古物经过无数代、无数人赏玩吟弄,包含着天地自然之气晕染留下的斑斓神彩,波诡云谲的历史在其中投下的炫影,更包含着灵性之人摩挲在其中留下的芳泽,而这种带有人的体温、经过生命浸润、具有历史感的古物,便成了生生的接续者。

包浆,是将“浆”——生命的汁液,“包”进古物中。重视包浆,反映出生生哲学影响的痕迹:首先,包浆是天地自然之手、人之手,在时间绵延中共同成就的,是阴阳之气氤氲的结果,包浆体现着传统哲学“一阴一阳之谓道”的道理;其次,包浆,包裹着生命之浆水,而正是这生命的抚摸和渗入,使一件外在的物“活”了,富有了生生的气息,包浆的精神,就是生生哲学“活”的精神;再次,包浆最为重要的特点,就是它的延续性,通过包浆鉴赏一种旧物,其实就是在品味一种接续性的存在——世代相传,生生不已。

(三)人们重视包浆,重视的是时间背后的历史沧桑感

满面尘土烟火色,包浆裹孕着岁月的沧桑。包浆,化尘土为神品,出落的是一种倔强的品性,体现的是历史风尘不能湮灭的风流。那满面尘土、斑痕累累的文采,昭示着生命的韧度。一件古物,在经历无数艰辛后存留下来,来到当下与人互动,会使赏玩者油然而生亲切感——抚摸着包浆的印痕,更能突出生命的存在感。古董排场,为何包浆款高?因为包浆中蕴含着生命的真性文章。重包浆,是听历史的回声,突出体现的是人对世界的亲情。

钧窑玫瑰紫釉海棠式四足花盆,疑北宋,故宫博物院藏

二、手泽的绵延

鉴赏古物的包浆,尤为重视手泽——以手去抚摸,感受它的温润,领略它的温暖,也品读其中生生延续的信息。抚玩古物,即以我之手触摸造化,因为古物曾经造化大手抚摸过,造化则通过它的手给我传来温情。张岱有一方其祖父所遗水中丞,他作铭文曰:“虽戕口,不起羞。虽折足,不覆餗。点点滴滴,毋忘手泽。”其中就谈到了“手泽”。故宫博物院藏陈洪绶《品砚图》,是老莲晚年一件重要作品。好友祁彪佳殉国后,老莲“苟活”(老莲语)于世,祁彪佳之子奕庆以其父所用之砚赠友人,老莲为之作《品砚图》。这是经朋友生命包浆过的砚台,其中留有这位不凡诗人、戏剧家的生命气息。该图所画的是一种生命气息的绵延,更是一种精神的传递,而包浆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图中几人默然坐于古砚之侧,形态古异,如坐在历史舞台上。他们的目光似乎越过了古砚,越过了时空,在感受弥散于天地间的“体温”……

陈洪绶,《品砚图》轴,明,绢本设色,94.2厘米×49厘米,故宫博物院藏

(一)体贴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中国的审美传统反对知识的分别,推崇生命的体验。玩赏包浆,是中国人体验美感世界的重要方式。

面对包浆之物,以肌肤触摸它、感受它,这种人与物的相互“体贴”,方能滋生出微妙的情愫。散文家董桥因家学而谙熟古玩,其《包浆》一文说:“包浆又称宝浆,是说岁数老的古器物人手长年摩挲,表层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像贴身佩带的古玉器化出了一层岁月的薄膜,轻轻抹一抹,沉实润亮的旧气乍然浮现,好古之人讲究这番古意。”真是岁月掩风流,包浆存古意。这“古意”,就是生命的气息。

包浆之赏,以“泽”为重。泽有两种:一为手泽,抚摸留下的印痕;另一为光泽,包浆之物,经岁月抚摸,人手展玩,产生特殊的光泽。“二泽”中手泽的“手”,也有两种,一是人手(包括人的身体),玩古者递代抚摸,前后接续,以“手泽”相传。明张丑说:“鉴家评定铜玉研石,必以包浆为贵。包浆者何?手泽是也。”这位大鉴赏家以手泽定包浆。如同古人推重书札,其中就有“手泽”的因素。故人往矣,手泽犹存,抚摸带着故人体温的书札,悲感系之焉。

古琴的保护,最重人气的相协。日本著名古玩鉴赏家白洲正子也谈到过这种感受,认为古瓷不经常使用,“就会显得无精打采”。中国人所说的包浆也正是如此,摩挲,使物有了神气,也使人有了生气。

除了人手摩挲之外,还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摩挲——岁月之手。包浆最重自然气息之氤氲,有包浆之物,是被自然之手、岁月之手抚摸过的。

中国人重包浆,受到传统哲学天人合一、万物一体思想的影响。包浆,削弱了物性,反映出中国艺术鉴赏中对“温润”二字的强调。包浆之所以为人所重,关键在“情”。赏物重包浆,重的是人与人、人与天地万物之间缱绻往复的情怀。包浆之中,最重温润,岁月浸润,一代一代人的呵护,古物在触感上越来越温润,人与之缱绻往复,也有“即之也温”的感觉。包浆,说的是似水流年,说的是物是人非,然而这历史风尘中“残留的物”,却留着天地间至为宝贵的温情。往古之人,远在天国;爱恨缠绵,渺隔秋水——只有它,如年年岁岁的春花,还在给人带来芬芳。

(二)纳气

鉴玩古物的包浆,就是通过手去阅读自然信息,应和阴阳之气的节奏,从而浮沉于宇宙气场中。《周礼·考工记》说:“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则不时,不得地气也。”天时、地气、材美、工巧,四方面因素融合到理想状态,就能做出一件好东西来。因天之时,接地之气,方有至美。中国人讲“一阴一阳之谓道”,顺天应时,得乎地气,阴阳摩荡,万物生焉,这是生生哲学的精髓。在鉴古中,也融入了这种精神。

太湖石,园林叠石家特别看重它久历岁月、水石激荡的特点,所谓“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万古生幽石”,这些体现出“瘦、漏、透、皱”原则的奇石,万古之所生,一朝而得见。白居易《太湖石记》说:“然而自一成不变以来,不知几千万年,或委海隅,或沦湖底,高者仅数仞,重者殆千钧。”太湖石,是被大自然无形之手抚摸过的,如今放在庭院里、案台上,来看它,抚摸它,通过它领纳天地的气息。孔穴多多的太湖石,就像天地的眼,看着瞬息变化的世相,告诉人一些永恒的道理。太湖石得水气滋育,旱太湖石则得土气氤氲。玩古之人,最重这水土之气的包浆。

(三)接力

看一尊商周青铜礼器,感受其威严;抚摸一块顽拙的石头,体会生命的坚强,这是比喻象征型的思路,但其实鉴古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价值,那就是使人安心,使人获得一种“存在感”。从中国美学观念发展的大背景中也可看出这一点:鉴古之物,不是黑格尔所说的“象征型艺术”,鉴赏者往往意不在概念、意义的象征,它的本质属性是“生命相关者”。

触觉与视觉审美不同的是:视觉是眼睛看的,有距离感;触觉是身体的直接接触,没有距离,故有亲近感。触摸有包浆的古物——虽然物是遥远时代来的,但通过触觉,可以迅速拉近距离,产生一种亲切感。因为亲切,神秘感就随之消除,而这也意味着作为他者的对象性特征的消除。触觉是肉体的直接接触,与技术的、人工痕迹明显的造作气不同,它会由身体导出一种可以托付的感觉。有包浆的古物表面,平滑而细腻,触摸它,尤感舒心。鉴赏包浆,如同儒家哲学所说的“求放心”:包浆之物穿越时光来到你面前,传递着它历经千年所带来的信息,似是对之生命有所托。这种托付感,其实是一种接续的力量。正是这种可托付感的存在,才使人触摸有包浆的古物时,有递相传承的感觉。天触摸过,地触摸过,一代一代的人触摸过。可见“手泽”包含的重要观念就是绵延。泽者,绵延也。八卦中的兑(泽),就有绵延之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中国传统鉴古重包浆的思想,乃是对八卦中兑卦精神的延展。

鉴古的对象,有些是祖传之物,我的祖先也曾触摸过,上面还留着祖先的手泽,今天我来触摸它,我的手与祖先的手,似乎握到了一起,我因此能感受这世代延传的脉动,感受祖先的殷殷叮咛——不是光耀门楣的外在叙述,不是名声不朽的妄念——我似乎在进行生命的接力,而在一个以家庭为本位的宗法社会中,这具有至上价值。由此可见,中国人重视包浆,其中包含着生命延续性的思想,折射出了“孝”的观念,而这是绵延世泽的一种理想,或者说是梦幻。


三、光色的闪现

包浆有“二泽”,一为手泽,二为光泽。手泽作用于触觉,光泽作用于视觉。

包浆,由岁月沉淀而出。古物中出现一层保护膜,如裹了一层浆水,形成特别的光色。青铜器翠如绿玉的锈迹,古砚上的斑斑墨锈,秦汉印上的墨花粉彩,这些岁月留下的包浆痕迹,都让嗜古者痴迷不已。或于雅集之时,朋友坐定,茶烟荡漾中,主人搬出宝匣,揭开重重包裹,青铜宝物从中滑出,忽然闪出一道光影,真将人的灵魂摄去;或于书房内,黄昏时分,华灯未放,一人独坐,望案上供石在暮色余光下的剪影,恍惚将人带入无何有之乡。经过包浆的古物,历世久远、色调沉静、气味幽淡,含蕴也更渊澄。那暗绿幽深的光影,在虚空中晃动,荡出神秘的气息,如古人所言“幽夜之逸光”。它是岁月之光的投影,它是天地之光的辉映,又闪烁着人的灵性光芒。

包浆又有“褒光”的说法。包浆的光,是从大自然的爱惜、从人生命的呵护中“养”出来的。褒光,是前人“褒”出的。我在一个特别时间,来看古物,这个不知何年而来、经过多少人抚摸过的神秘存在,出现在我面前,它的暗淡幽昧的色、沉静不语的形和神妙莫测的触感,都散发着迷离气息,我与它相会,如同沐浴在亘古如斯的光明里。这往古而来的一道幽光,斥退人生浊浪翻滚的喧嚣,荡却内心蒙昧的冲动,濯炼出生命的亮色,将生命中活泼的东西引出,心灵顿归平宁。

包浆的光影是由岁月和人的生命濯炼而成。挲,手泽绵延,如董桥所说的,“轻轻抹一抹,沉实润亮的旧气乍然浮现”,似有一道灵光从百年千年古物中现出。包浆重“光泽”,重视的是从瞬间中“秀”出的永恒,似乎弥灭了时间的通道,生命的灵光绰绰,就在你肌肤所感、慧心所念中。

端石雕蟾纹砚,宋,故宫博物院藏

明代印学理论家沈野说:“锈涩糜烂,大有古色。”锈涩糜烂,说的是阴阳变化投下的影子,历史老人抚摸的痕迹,岁月沧桑留下的残破。大有古色,说在一片凝固的春秋中,有活泼的性灵文章。他欣赏秦汉印残碑断字于荒烟灭没间的感觉,感到这里有一种跳出,最令他神飞魄动。明顾起元说:“摹印之法,无轶于汉者。彼其篆刻精工,更数千年而驳落处,尤自然饶古色。”岁月所历,古色天然,秀出一种神奇。


四、生命的“原浆”

若论及包浆中未曾出面、却无处不有其身影的“历史老人”的存在,可由篆刻艺术谈起。篆刻一道,以古法为尚,以秦汉印为极则。

明清印人心目中的“秦汉印”,是一个由它的原始创造者、“历史老人”和明清篆者共同创造的理想世界。这神奇古物的包浆,有当时手工艺者的体温,又嘘入“历史老人”的悲凉气息,还有崇尚它的明清篆刻者的梦幻。其中包括有形的包浆,如历史的风化;又有无形的包浆,那是一种精神氤氲。如丁敬所说,“秦印奇古,汉印尔雅,后人不能作,由其神流韵闲不可捉摸也”。这“神流韵闲”,正是人的精神氤氲之妙。

因此,明清印人要回到“ 秦汉印”,不是要回到秦汉的历史过程,而是要回到一种理想的精神范式中。人们崇尚秦汉印,不在其“迹”,而在这“迹”背后的“古意”,也即“神”。人们崇尚秦汉印,不是向邈远时代遥致心香,而是追寻那一脉流淌的活精神。

从左至右依次为:朔方长印,东汉;长夷泾桥印,秦;大鸿胪印,西汉

历史老人,是那位不随时而变的精神主体。古印之流落于败塚荒陵、幽坑深谷,雨烟之剥蚀,壤块之埋沉,然古人之精意却存于此残金剩玉间,后人所着意的(或者所发现的),不在剥蚀、残缺和拙莽,而在残破背后的一点神情。明清印人要通过秦汉印,听那残破印章背后历史老人的叮咛,听这位老人说包浆之“浆”——这生命的原浆——的真实内涵。

(一)刻章,就是去做这事

张惠言在《胡柏坡印谱序》中说,鉴古,是要架起一道桥梁,与其说是要通往古代,倒不如说是为了通向生命真实的彼岸。秦汉印的理想世界,反照出了人类丧失生活直接联系性的惶恐。媒介的发展,使得生命真实面临诸多挑战。传统的“我注六经”式的存在,将人变成文章老雕虫,人的生命触感日渐钝化。当书法脱略书写,变成一种展示,书道危矣;当印章变成一种玩弄的招式,变成获得利益的手段,变成一种不论心灵、且表学问的做派,印艺危矣。

八大山人的“涉事”概念所反映的思想,与此相类。八大山人晚年作品,落款喜用“涉事”(写成“八大山人涉事”),还有几枚“涉事”的印章,这本与他的禅宗曹洞家法有关,也就是南禅所说的“打柴担水无非是道”的“平常心”哲学,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思想的体现。八大山人要表达的意思是:写字画画,不是创作什么艺术品,不是为了别人的收藏,或者换取报酬,而只是来做这个事。他带着笔,去他的朋友处画画,画成,他题跋说,今天在某某处“涉事”一日。涉事,就是去做这个事而已。

(二)刻章,靠的是笨办法,不要玩花招

明清印人提倡秦汉印,将“拙”——自老子以来中国人奉行的、后来渐渐丢失的准则,作为至高的创作原则。人们崇尚秦汉印,是要找回那些失落“活计”本身的魅力,既不是痴迷早期的一些手段,也不是要追寻历史上的秦汉辉煌。这些稚拙的古印,包含着性灵的清澈,觉悟的人知道,当目迷五色、炫惑的文明耀得人睁不开眼时,恰恰需要的是这样的东西。明清印人心目中的“拙”,是超越形式、超越历史背后的“古意”,即那种古淡幽深的东西。良工不示人以朴意,古淡多得于寂寞中。人们迷恋秦汉印的墨花粉彩,首先,是为了寻找非人工的智慧,以克服文明发展所带来的忸怩作态;其次,寻求质朴的精神气质,那种带有人之体温的烂漫。忸怩作态,会丧失活泼的生命感觉,表面的光滑、工整、华丽,字体的迂回,并不是真正的天真烂漫。印是由字体、手感、刀法等共同形成的美感世界,身的触感,目的色感,耳听到的刀起石落的声音,合而产生一种古色古香之“境”,具有特别的美感。这美感,只有在超越机心的“拙”中才能出现。最后,被炫目的世相所迷惑的人,有一种生命焦灼感,他们需要一种淡泊和平宁,“拙”是使浮躁的心归复平静的良方。秦汉印的理想世界,在于保留了一些使人更容易亲近自然本真的机会。

(三)古意,并非在古代,而在“己心”

有一种印人追求古意,其实是好奇乐古,此种做派,是泥古,大背秦汉印之意。周应愿《印说》云:“大凡拟议,便是拣辨古今、是非、变化,便是措磨自己明白。明得自己,不明古今,工夫未到,田地未稳;明得古今,不明自己,关键不透,眼目不明。要知古今即是自己,自己即自古今,才会变化。”这位明代最有原创精神的印学理论家,用通俗的语言,说了两层意思:古今即是自己,自己即是古今。前者说的是“自己”加入“古今”中,加入绵延的生命之流中;后者说的是必须有自己的体会,领略历史表相背后的真精神,才能横溢于古今中。所谓即古今即自己,无古今无自己,其核心不在遵循古老的法度,也不在强调自我的独特,而在精神意趣的绵延,用我的手,刻出“人”的普遍性感觉。感觉是自我的,也是人类普遍具有的,只有具有普遍性的东西,才有传达的可能性。

明末张灏嗜印如命,因辑《承清馆印谱》《学山堂印谱》而彪炳印史。他在《〈承清馆印谱〉自序》中说:“匡床独坐,则时时慨然兴古人之思,思古人而不见,见古人之迹,如见古人也。于是偶得古金玉篆刻百章,把玩不能释,非直神游古初,而身世亦且于俱往,即予亦不自知其托情至此已。”这段话道出了古往今来很多鉴赏者“好古”趣尚的隐微: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应如此。把玩古物,古人之迹如月光朗然,就在我面前。沐浴在这光明中,进而“神游古初”,精神游弋于时间之外;“身世”——人的身体,乃至整体生命,也被席卷而去,由此托付性情,陶然沉醉于万物之表,感受无尽的生命乐趣。平常的心态,朴拙的精神,灵心的生发,历史老人殷殷叮咛,这才是汲之不尽的生命泉源。


结    语

李商隐《落花》诗云:“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摩挲包浆,体验人生,氤氲满心的芳菲,如赏花人徘徊在铺满落花的香径。

影响明末清初以来数百年印风的何震有一方著名白文印“听鹂深处”,似为这样的思想点题。中国艺术家重包浆,重视这“旧气”,重视历史的“摩挲”,就是俯身在历史的清流里,去谛听生生绵延的春声。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美学与美育研究中心暨哲学系】

(摘自《艺术学研究》2023年第1期,原文约18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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