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短命的法国政府部长和他的“行政恐惧症”

2017年5月29日，巴黎轻罪法庭(Tribunal correctionnel de Paris)宣布了对托马•岱夫努(ThomasTHEVENOUD)一案的判决，决定以申报遗漏税务舞弊罪(fraude fiscale par omission de déclarations)判处监禁3个月缓期执行(3 mois de prison avec sursis)，并剥夺1年当选资格(1 an d'inéligibilité)；其妻子桑德拉•岱夫努(SandraTHEVENOUD)也被判监禁3个月，缓期执行。

托马•岱夫努何许人也？

托马•岱夫努是法兰西第五共和国历史上最“短命”的“部长(阁员)”之一，只在奥朗德治下的第二届瓦尔斯政府中当过9天(2014年8月26日获任命，2014年9月4日辞职)“外交与国际发展部长下辖外贸﹑旅游推广及海外法国人事务国务秘书”，也是奥朗德任法国总统期间发生的5起部长税务“丑闻”案的其中一起的主角。

应该说，托马•岱夫努案是一起颇有几分荒诞色彩的奇怪的“案子”。

说起“案子”本身，其实很简单：托马•岱夫努夫妇遗漏(omission)了2012年度收入申报，而且迟交了2009年﹑2010年﹑2011年和2013年的收入申报单。而且税务部门早已发觉这些事实，并通过直接扣留工资的方式扣留了应缴税款，还向他们征收了2万欧元的逾期罚金(pénalités)。所以，法国公共财政总局虽然作为附带民事诉讼当事方(partie civile)，以“可能构成税务舞弊罪(délitde fraude fiscale)的收入申报遗漏与迟交”为由提起诉讼，但却没有对他们提出任何利益损害赔偿要求。

托马•岱夫努自己也不清楚这一曾经轰动全法国的“事件”是怎么突如其来地降临到他的头上的。

1974年出生于第戎(Dijon)的岱夫努曾是社会党内“仕途”还算顺畅的中青代政治人物。

1995年从巴黎政治学院公共服务专业(section Service public)毕业后，先成为国民议会议员专员(attaché parlementaire)，1999年前后加入社会党并成为时任经济财政部长的罗朗•法比尤斯(Laurent Fabius)办公厅的技术顾问；2012年6月当选为Saône-et-Loire(索尔与卢瓦河)省籍的国民议会议员，并于2013年当选为国民议会社会党议员团副主席，直至2014年8月26日星期二，瓦尔斯政府改组，他接到时任外交与国际发展部长的法比尤斯的一个电话，告诉他将被任命为主管外贸﹑旅游与法侨事务的国务秘书。

可是，接受任命后的第二天，刚参加完第一次内阁会议，岱夫努就被主管预算的国务秘书克里斯梯安•艾凯尔(Christian ECHERT)叫到他的办公室，被要求对自己的税务状况作出解释说明。

原来，岱夫努漏报迟报所得收入的消息已经被独立网络媒体Médiapart捅出并作公开报道；法国最厉害的调查与讽刺周刊《绑鸭报》(Le Canard enchaîné)也接着揭露岱夫努曾拖欠巴黎住所房租3年，在收到驱逐威胁后才补交；而《世界报》(Le Monde)则揭露他故意不付公务用车的停车罚单，而且拖欠他女儿的运动医生费用，等等。

曾经历过2013年“卡于萨克案”前车之鉴的法国政府终于抵挡不住来自媒体﹑政界和舆论的愈来愈大的质疑和压力，2014年9月4日，瓦尔斯总理紧急召见岱夫努，勒令他辞职，结束了他9天的“国务秘书”生涯......。

而在这一与媒体和舆论“短兵相接”的过程中，为事件“升级发烧”“爆料”的，却又是岱夫努自己本人：他在回答媒体质问时，用了一个被许多人视为荒唐﹑甚至具有挑衅性的说法，叫做“行政恐惧症(phobie administrative)”！

“phobie(恐惧症)” 是法国，乃至世界各地许多人都有的一种病症，有人害怕电梯﹑停车场﹑飞机，有人害怕老鼠﹑蛇﹑悬空，形形色色的恐惧症都有可能碰到，但这“行政恐惧症”倒也算稀奇，应该是一种普通人“想患而不敢患”的症状：谁能抵挡得住强大的行政机器﹑经得起税务局一封又一封的催告信和愈滚愈高的逾期罚金呢？

所以，对于许多有过挨罚痛苦经历的普通民众来说，官拜“国务秘书”的岱夫努以“行政恐惧症”为自己漏报和迟报收入的行为开脱实在是双重的难以接受：无论是依照普通生活逻辑，还是按照公共政治人物的表率作用要求，都难以平息人们心头的不满﹑不快，甚至愤慨。

而且，“行政恐惧症”出笼的背景又恰恰是在曾经震惊全法国的“杰罗姆•卡于萨克案(Jérôme CAHUZAC)”发生才一年的时候。

虽然与卡于萨克身为预算部长却隐瞒在海外开设帐户逃税并且在国民议会众目睽睽之下说谎的情节相比，岱夫努夫妇漏报迟报收入的行为属于“小巫见大巫”，但对于当时口口声声试图竖立“廉政榜样”政府形象的奥朗德总统来说，这是一个绝对不能容忍的恶例。

于是，岱夫努在上任9天后被勒令辞职也是在所难免。

然而，“岱夫努案”的荒唐和讽刺性还不止于此。

2012年底至2013年年初，当预算部长卡于萨克逃税案“东窗事发”时，托马•岱夫努曾经是最早站出来公开谴责卡于萨克的议员之一，而且还自愿参加了卡于萨克案的议会调查委员会。他曾让一家电视台的摄像师在他的办公室拍摄他正在填写财产申报单的镜头，并且慷慨陈词：“我们是民选议员，我们负有特殊的义务。”电视画面一时还转到了他在国民议会讲坛上作激情演讲的场面：“做到以身作则是重建与我们公民的信任关系的唯一办法。”

2014年9月5日，岱夫努辞职的第二天，他手机里收到的第一条短信的落款是...... “杰罗姆•卡于萨克”！卡于萨克不无讥刺地在短信中写道：“当时竞争激烈，你是对我出手最狠的人之一。请允许我向你表达我的悲哀。祝你充满勇气和力量。”

2015年6月1日，法国政府财政部公共财政总局以税务舞弊为由起诉托马•岱夫努夫妇。

2017年4月19日，就在大部分法国媒体和法国人紧盯着几天后即将举行的总统大选第一轮投票选情的时候，巴黎轻罪法庭开庭，花了整整七个小时庭审岱夫努案。

面对这一指控理由既不是隐瞒收入，也不是肥私(enrichissement personnel)，而且作为附带民事诉讼当事方的税务行政机关也没有提出任何利益损害赔偿要求的不寻常“官司”，连法庭庭长似乎也觉得奇怪，试图弄清楚岱夫努“行政恐惧症”的原委。

庭长在庭审时问岱夫努：你们是有学历文凭的人，你们的收入也都是预先填好了的(pré-rempli)，为什么就不能按时填写寄送这些申报单呢？

岱夫努回答说：我知道自己的怪毛病(travers)。我们又都粗心大意，不善安排；对行政机关的邮件连拆都不拆。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愚蠢行为......

时隔三年，在承受了总理的愤怒﹑总统的恼火﹑同仁的抛弃﹑亲友的失望和全民的吐槽怒骂之后，在没有媒体和舆论漩涡和压力的法庭上，岱夫努夫妇试图向法庭庭长和法官解释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楚的那种“行政恐惧症”：

岱夫努在当选国民议会议员前，还曾担任过省议会议员﹑一个城市共同体(communauté urbaine)的副主席和一家HLM低租金住房管理机构的董事长，负责管理过公共资金，但从未出过任何差错；他的妻子曾经担任过欧洲事务部长办公厅的议会顾问，在岱夫努“案”发时，曾是法国参议院议长办公室主任，也是一个擅长于处理行政公务的人。可是，这一对在职业和公共生活中无可指责的夫妻一旦涉及自己的“私域”，却有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默契和“放纵”，也即懒于处理各种行政“纸张”，而两人的共同毛病又成为某种夫妻间共享的“秘密”。

而显而易见的是：他们不仅不能从中获得任何利益，而是恰恰相反，最终付出的钱更多；因为他们两人的收入都来自公共资金，由国民议会和参议院支付；当税务机关发现他们漏报和迟报收入时，便直接从他们的工资收入中扣留，最后除了补交7万应缴的税金外，还多付了2万欧元的逾期罚金......这一“懒惰”行为或“行政恐惧症”对他们而言，完全是“得不偿失”。

法庭似乎也从这对曾经成为“众矢之的”的夫妇的行为中发现了某种难以解释的“非理性(irrationnel)”的因素......

在2017年4月19日的庭审时，检方要求对托马•岱夫努处以监禁12个月﹑缓期执行，并剥夺5年当选资格，对其妻子桑德拉•岱夫努处以监禁6个月，缓期执行。

法庭于2017年5月29日作出的最终判决是：判定岱夫努夫妇漏报与迟报所得收入属于税务舞弊行为，对岱夫努处以监禁3个月缓期执行，并剥夺1年当选资格，对其妻子桑德拉•岱夫努处以监禁3个月，缓期执行。法庭量刑明显轻于检方诉求。

然而，9天的政府“国务秘书”生涯彻底改变了托马•岱夫努的生活轨迹。

他在辞职后不久便宣布退出社会党。2017年3月，岱夫努宣布不再参加今年的立法选举，并决定离开政坛。他分别在邦岱翁–阿萨斯巴黎二大(Panthéon-Assas Paris II)司法研究学院和索邦巴黎四大(Sorbonne Paris IV)注册法学硕士学位课程，准备报考律师。

2016年3月，托马•岱夫努在巴黎著名的格拉赛出版社(Grasset)出版了一本题为《一种法国恐惧症》(Une phobie française)的书，描述了他的从政历程，勾勒了法国政坛的芸芸众生相；这本书既是对他自己“国务秘书”经历的“忏悔”，是一个个人﹑一对夫妻﹑一个家庭的故事，又像一幅当下法国社会人情世态的肖像；岱夫努声称，透过这本书的写作，他似乎更理解了我们作为集体的演变结果，而且，他也从中“找到了重新希望的理由”......

至于他的“行政恐惧症”，似乎也已“痊愈”：2016年6月初的一天，托马•岱夫努在他的推特(Twitter)帐号上发布了这样一个“帖子”，以幽默的方式，提醒别人不要忘记在报税的最后时限前申报：“Pour moi, c'est fait. Pour tous les autres, vous avez encore jusqu’à minuit. #neretardezpas #phobieadministrative/我可是已经报了。你们所有其他人还可以在今晚十二时前申报。#别迟了 #行政恐惧症”。

显然，“短命”国务秘书托马•岱夫努和他的“行政恐惧症”已渐渐从法国时政﹑舆论以及普通民众的心目中淡出。

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短短9天“国务秘书”生涯的岱夫努和杰罗姆•卡于萨克一样，应该可以被看作是奥朗德任内对法国政治生活贡献“最大”的“功臣”之一。

法国《世界报》(Le Monde)曾作过一个统计，奥朗德在5年总统任期中，共任命了3名总理5届内阁，共计74名部长和国务秘书，其中5人因涉及性质和严重程度不一的税务丑闻或其它司法案件而被迫辞职。

奥朗德治下的这些内阁“丑闻”事件虽然给当时的法国政界和公众舆论带来震动，促发不少民众对政治人物的不满，甚至反感，也使奥朗德政府廉政“表率”的诺言大打折扣，但恰恰就是因为这几起“丑闻”，也正由于这些人物所充任的“反面角色”，使法国针对各级官员的反腐败监督和政治生活透明(transparence de la vie politique)制度与规则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完善与进步。

例如，法国目前已经实施的官员财产申报与利益声明制度就是在“卡于萨克”政治经济丑闻发生后于2013年9月17日通过的关于“公共生活透明的法律(Loi relative à la transparence de la vie publique)”所规定的。

根据这项法律规定，所有政府部长﹑法国国家议会及欧洲议会议员﹑宪法委员会成员﹑各级地方政府行政机构主要负责人﹑独立行政机构全体成员﹑各部部长及总统办公厅成员﹑由政府通过内阁会议任命的所有官员以及各主要国有企业的领导人都必须在就任和离任时两次向新成立的“公共生活透明高级权力机构(Haute Autorité pour la transparence de la vie publique)”提交一份财产申报表﹑一份利益声明和一份关于递交信息完整性和真实性的荣誉担保声明。

又例如，在今年总统大选中，根据《绑鸭报》(Le Canard enchaîné)发布的文章“爆料”迅速立案对“菲雍空饷门”展开预先司法调查的“全国经济金融检察院– Parquet National Financier”(法文简称叫“PNF”)也是一个全新的法国司法机构，于2013年12月决定创设，2014年3月1日起正式“挂牌”运作；可以说，这一以“从速处理”为宗旨的机构也是“卡于萨克案”所导致的直接后果之一。

当然，2014年8月，托马•岱夫努的“行政恐惧症”导致的税务官司案之所以能那么迅速地在短短9天内得到处理，则无疑也是因为奥朗德政府在“卡于萨克案”之后所采取的一系列措施开始产生了实质性效果。

毫无疑问，法国的这一廉政新制度正在对法国政坛产生巨大的影响：刚刚当选不久的马克龙总统治下的首届政府这几天也正因为马克龙的亲信﹑政府区域协调发展部长里夏尔•费朗(Richard Ferrand)被爆涉嫌在前任职责中“徇私”与“利益冲突”而经受严厉“拷问”；至于从一开始便把廉政作为标杆的马克龙政府最终究竟能否通过考验，平稳度过这一关，尚需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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