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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楚平 | 多情自古伤别离——20世纪80年代史学界思想解放之一页

编者按

农民战争史研究曾是中国史研究领域里政治敏感性最强的学科之一,特定时期的意识形态诉求曾强烈影响着人们对农民战争性质、农民阶级属性、农民战争作用等问题的判断。在“文革”后乍暖还寒的年代,董楚平先生是在这一学科中较早冲破思想樊笼的急先锋之一,他的几篇雄文在当时堪称石破天惊、震世骇俗,而他本人也为此卷入了是是非非的漩涡。读到董先生对那段时光的回忆,我们今日犹可感受到那种风雨雷电、惊心动魄。

作  者 | 董楚平,1934-2014,浙江省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

原  载 |《历史学家茶座》2006年第4辑,第71-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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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少年时代最佩服两个人:马克思与毛泽东。因为马克思发现了人类社会发展的最根本规律:生产关系必须适应生产力水平;毛泽东为中国革命闯出一条正确道路:农村包围城市。孙中山说,人的一生总得干成一件大事(大意)。我是文弱书生,干不了大事,但从小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立志要像马克思、毛泽东那样,在社会科学领域里发现一条规律。于是找啊找啊,就决定研究中国封建社会的特殊规律。我发表于《历史研究》1956年第8期的那篇处女作,就属这个“课题”,后来的农民战争研究也属这个“课题”范围。

我思考农民战争史问题由来已久。解放初,我配合家乡政府先后做了将近一年的社会工作,后来转入玉环中学(今楚门中学)、温州师范学校读书,1955年1月从温州师范学校毕业后,长期从事中学历史教学工作。在我二十多年的中学历史教学生涯中,农民战争问题始终使我困惑、痛苦。当我在课堂上眉飞色舞地向天真无邪的孩子们撒谎时,我的良心在滴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我“井喷”出来的十多篇拙文,是我二十多年痛苦思索的结果,是血与泪的结晶。

1976年9月,董楚平在温州

1976年9月上旬,我已预见到“四人帮”即将垮台,中国必将回到马克思主义的轨道上来,为了迎接新时代的到来,我放下手中正在进行的楚辞老庄研究,开始研究农民战争,为拨乱反正做准备。

1979年春,我写了一篇12000字的冗文《关于农民战争问题的几点新认识》,寄给《光明日报》史学副刊。文章分5个部分:一、几点质疑;二、暴力万能与“让步政策”;三、平均主义;四、农民战争的性质与成败;五、朱元璋及其他。当时的史学副刊主编是苏双碧同志,责任编辑是陈清泉同志。陈清泉同志把稿子退回给我,并用漂亮的毛笔字写了一封长信,约我集中谈“历史发展的动力”问题。我遵嘱写了《生产力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寄给他。1979年10月23日,《光明日报》史学副刊开辟了“关于历史发展动力问题的讨论”专栏,拙稿扮演了这场历时半年的学术大讨论的发难者角色。在这篇稿子里,凝聚着陈清泉同志不少心血。我写这篇稿子时,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才半年多,初春解冻,乍暖又寒。我既思想解放,又心有余悸;已有新观点,但又未剪断与旧观点之间的脐带。文中有些句子就是这种复杂思想的反映。例如倒数第二段开头说:“封建帝王当然不是封建社会发展的动力,但是……”这第一句与“但是”以下所言是矛盾的,是为了避“美化封建帝王”之嫌而添画的蛇脚。文章发表后,很多朋友、读者都对这句话提出批评,有的还能看出我的苦心。

1979年秋,我差不多同时写了两篇稿子,这就是《论平均主义的功过与农民战争的成败》和《农民战争在中国封建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作用》,前者着重谈平均主义问题,后者全面阐述自己对农民战争的看法。

《论平均主义的功过与农民战争的成败》是我一生写得最畅快的论文。文章的观点与内容早经反复酝酿斟酌,腹稿早已形成,写成文章只是一昼夜之事。初秋某日,我买了一斤三角一分钱的老酒,咕噜咕噜一口气就喝了下去。于是乘兴命笔,开了一个通宵;窗外皓月当空,似在陪我挥毫;东方发白,一篇万余字的论文出来了;兴犹未尽,口占《自嘲》一首:

天涯海角一村夫,率性文章率性涂。

墨醉犹嫌天地窄,酒狂岂令月轮孤?


此文在《历史研究》1980年第1期发表后,影响比《生产力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一文还要大,“毁”与“誉”都更加强烈。一方面我收到各地来信二百多封,写信人有教授(兰州大学赵俪生、浙师大孙正容两位老师)、机关干部、教师、学生、插队青年等等,他们的支持与鼓励,感人心肺,催人泪下,我至今还保存着他们的墨宝。一位当时的大学历史系学生,现在还回忆道:

那是一段最少禁忌、蓬勃自由的校园生活。同学们的思想被一篇又一篇史学文章所“解放”。1980年第1期《历史研究》上的董楚平和王致中的文章把这种解放推向高潮。我至今还记得我是怎样被这两篇文章特别是前者激动得热血沸腾。以往都说,尤其是老师在课堂上刚说,农民战争后建立的新王朝是这种战争失败的标志,现在董先生却说这是农民战争成功的标志,这是何等鞭辟入里,痛快淋漓!

但是另一方面,来自农民战争史学界的猛烈围攻,却使我目瞪口呆,始料不及。我当时十分纳闷:我写的都是马克思主义的ABC与中国历史的普通常识,一般读者读了都欢欣鼓舞,那些专家教授怎么反而理解不了呢?这使我想起《皇帝新衣》与《曾参杀人》,始信谎言说多了也会成为“真理”,甚至是不证自明的先验“真理”。只有“不懂事”的儿童,才敢说皇帝裸体。满腹经纶的圣贤们反而较难承认事实,因为他们脑子里的“本本”太多,在他们看来,“本本”比事实更重要。举一个例子吧。长期以来,我们的中小学课本都说,《天朝田亩制度》反映当时农民的愿望,得到农民的拥护,把太平天国革命推向高潮。这是当时大多数中国人倒背如流的历史常识,其实却是没有任何史料根据的大谎话。《天朝田亩制度》没有得到过当时农民的拥护,而且《制度》是反动的,它的反动性,不在于它是空想的一一历史上空想的东西也可以是进步的,也不在于它是封建的——洪秀全的时代,封建还不等于反动。《制度》的反动性在于它是倒退的,是违背历史发展的进步趋势,违背生产力发展的客观规律,违背人民的利益与愿望。2001年,中央电视台放映大型历史连续剧《太平天国》,仍在不厌其烦地宣传这个谎话。应该承认,电视剧《太平天国》已有一些改革,但基本上还贯穿着史学界长期以来的正统观点,结果遭到广大观众的唾弃,创下中央电视台大型连续剧收视率的最低纪录。学者与大众的反差何其大也!

《太平天国》电视剧海报

再举一个例子吧。《生产力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的第一个问题“唯一动力论质疑”,是20世纪50年代一个初二学生暗地里向我提出的。他的问题好比当头棒喝,使我猛地清醒过来,开始怀疑我们的农民战争理论。这个敢说皇帝裸体的“无知”儿童,是我研究农民战争的启蒙老师。

《历史研究》不仅发表我的文章,还邀请我到北京住了一个月。他们为我联系安排在鼓楼西大街的西藏驻京办事处居住,使我平生第一次与藏族同胞共同生活了一个月,真有意思!阔别23年的郭一民老师来到《历史研究》编辑部与西藏驻京办事处找我,热情奔放的师母在家里设盛宴为我洗尘。我拜访了丁伟志、庞朴、王庆成、顾诚等令人尊敬的学者;游览了名胜古迹,到北京图书馆查阅资料,两次进故宫博物院与中国历史博物馆参观历史文物。我当时还是温州郊区永强中学教师,数十年的井底之蛙,突然跳到井沿上来,大开眼界,大长知识。这是学术刊物对一个特殊作者的特殊栽培,他们因此招来非议,承受压力,我至今既感激又不安。当时负责具体接待的是责任编辑田居俭同志,他为我花了不少心力。主编黎澍同志单独与我谈过话,这位革命前辈是当时社会科学界思想解放的一面旗帜,他的谆谆教导,我至今记忆犹新。他在热情肯定我的文章、观点之后,语重心长地说:“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要考虑后果与影响,措辞要好好斟酌,不要使别人读了不舒服。”他的话非常正确,是针对《论平均主义的功过与农民战争的成败》而发的。这是我一生中写得最畅快的率性文章,真正做到怎么想就怎么写。一个乡村教师,指点江山,旁若无人,着实得罪了不少人,他们的激怒也在情理之中。我后来写文章常想到黎澍同志的这些话,尽量考虑后果,但又很难完全做到。例如此文,我有意要写得自由自在一些。因为演员也有卸妆的时候。人生在世,总不能老是像照相时候那么拘谨,尤其是进入晚年以后,总不能把憋在肚子里的真心话都带到火葬场去吧。

1983年春,国内有过一阵“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运动一开始,北京有老同志点了我的名,批判我的农民战争观点。消息传到浙江,颇有“风雨欲来”之势,幸好我的所在单位领导沈善洪、魏桥、王凤贤、胡国枢等同志,以“学术问题”为由,顶住了“风雨”的袭击,使我能够继续自己的研究工作。历史毕竟已进入新的时期,运动很快就不了了之。否则,单位领导是招架不住的,甚至会引火烧身。运动虽然流产了,对我的影响却依然存在。从此以后,我的农战史论文发不了,申请这方面的课题批不准了。甚至我的其他方面的研究文章与成果也因为“董楚平”的署名而得不到发表和承认。

一位史学理论家说,20年前史学界部分学者对我的“商榷”,是建国后曾经“长期享有正统地位”的“那种庸俗的、狭隘的、片面的‘阶级观点’”“处于‘强弩之末’、‘江河日下’状态中”的“猛烈批评和反复围攻”。的确,当时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早已开过,历史已进入拨乱反正的新时期,就全国范围来说,那种庸俗的“阶级观点”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但在农民战争史这个特定的学术领域里,那种“阶级观点”不但当时还是一张很强的弩,至今仍然很难说它已到了“末”日。农战史是“左”倾思潮最顽固的避难所之一。

农战史与现实的关系,是路人皆知的事实。一切研究者都自觉或不自觉地受到现实生活的制约。我是“明目张胆”宣称自己的农战史文章为拨乱反正服务,对现实生活中的“左”倾思潮与平均主义进行“明火执仗”的“攻击”,这是明“射”,而不是“影(暗)射”。有人批评我搞“影射”,是完全不符合事实的。古为今用,乃古今通例,区别仅在于,有人为“今”而篡改“古”,有人在忠实于“古”的前提下为“今”服务。我们过去的农战史就是篡改历史、伪造历史、闭着眼睛说瞎话的突出例子。近年出版的《太平杂说》,举出太平天国研究中的大量谎话,触目惊心,使你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聊可自慰的是,我的反对者虽多,而且都是研究农战史的专家,但我至今还没有读到一篇指责我篡改史料来迁就自己观点的文章。

《太平杂说》(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

隔行学者写的《太平杂说》,凭史实说话,没有史学界的那些陈词滥调,不为这些陈词滥调而篡改历史,2000年初版就印了10000册,现在已经脱销,与贯彻史学界正统观点的电视剧《太平天国》形成鲜明对照。事实证明,群众不是不喜欢农战史,而是讨厌谎话。

《太平杂说》前言云:“有些学术领域,如果没有隔行者参与,本行的学人长期受圈内绝对主流观点的塑造、制约、熏染,很难有自由思想和独立认识。即使有,受到种种‘关系’、利害的制约,很可能就欲说还休,胎死腹中。即使写了,圈内也很难让它正式露面。”这是经验之谈,看来,别的一些学科也需要隔行人去掺沙子。像农战史这种禁忌特严的学科,更需要“隔行人”的隔岸观火,他们的客观眼光往往能看到火场上的人看不到的东西。他们的特殊身份,不会受到圈子内种种关系与利害的制约,说话可以自在得多。

1999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课题指南”,列有“中国古代农民与农民战争研究”,我兴冲冲地申报“农民战争与中国文化关系研究”的课题,这次申请,也以失败而告终。 

似乎我与农战史的最后一次缘分就这样断了,年龄与身体条件也不允许我今后有投身农战史研究的可能。论文集《农民战争与平均主义》的出版应是我与它的最后一次握别。朋友说,农战史是“左”倾思潮的重灾区,离开这块是非之地,晚年会有“无事一身轻”的快感。但愿如此!不过,我不是“薄幸”之人,我的心会永远挂着它的。

谁料想2005年,《史学月刊》第7期开辟《中国农民战争研究笔谈》专栏,发表四篇文章,作者是孟祥才、王学典、臧知非和我。听说孟祥才与臧知非是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会的现任正、副会长,他们的文章观点与过去历届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会的领导大不相同。为了进一步促进了解,我给他们寄去《农民战争与平均主义》,一个月后,收到他们的回信,读后颇受鼓舞。孟祥才教授的信全文如下:

楚平先生:

大著收到,十分感谢!

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史学界拨乱反正中一鸣惊人,表现了令人钦敬的理论勇气。虽然当时被一些人视为“错误”之类,但时间证明先生是对的。真理的发现者往往是少数人,惟其如此,更值得人们感佩。

农战史研究目前处于低谷,我认为并不正常。作为中国古代史上具有全局意义的大问题,它理应被史学家经常关注。愿先生继续关注,不断以卓见推进此一领域的研究。

顺颂

阖府安好!

孟祥才敬上

25/8

读了此信,我不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当时的心情有点像1978年“右派”错案得到“改正”一样;不知是不是自作多情,我把此信几乎看作是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会给我的平反文件。“右派”错案要忍受二十多年的煎熬才得到平反,时间已是太长太久,想不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中出现的错案也要忍受二十多年的煎熬才得纠正!一位研究中国当代思想史的学者说,这是全国独一无二的特例;这个特例为什么会发生在农战史领域,值得大家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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