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流浪狗”深度观察

本文图片都由作者拍摄。如需使用，敬请告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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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在西藏做调研期间，对于流浪狗问题略有关注。虽不是专门研究，但在西藏研究藏獒经济，不可避免接触有关流浪狗的话题。以下就是对西藏“流浪狗”现状的一个粗浅的介绍，涉及地区包括拉萨、日喀则、林芝、那曲。本文提到的很多描述和问题并不系统、深入，且并非西藏自治区特有，仅供读者作为参照，跟其他藏区进行比较。

问起每一个在西藏生活的人：“流浪狗多吗？” 答案大概都会是“多”。比如，当你穿行在拉萨八廓街的各个角落，时常会看到三五成群的狗们悠闲从容地散着步或躺着晒太阳。这样的景致赢得许多初到拉萨的游客的好感。这些狗还时常穿行在转经道上，与人流交织，仿佛也在朝拜，身边的人类也对此见怪不怪。有时一条狗睡在车子旁边挡住了路，车主也不会凶巴巴地踢它走，而是好言相劝般地提醒，等着狗自己爬起来走开。

八廓街的狗狗

“西藏的人狗关系真是十分融洽呢！” 类似的赞美之情在一位网红遛狗大爷面前，大概就快满溢出来了。如果你运气好，就能在拉萨的某条街上遇到他，只见其手执一根绳索牵着十来条小狗迎面走来，小狗们戴着嘴套、不慌不慢、并驾齐驱。

网红大爷遛狗

是的，八廓街的狗多，拉萨市区、郊区，以及西藏其他地市的周边和农牧区，都有很多狗。但哪些算是流浪狗呢？网红大爷遛的这一排狗显然不算。再如，有些“转经”的狗其实是跟着自己主人在转。而另一些看似“无主”的、随意走动的狗，也并不完全是“流浪”的，因为许多八廓街居民会专门喂它们。这种自发喂食甚至是很固定的，定时、定点。而狗们为了争夺资源，经过多番力量的角逐，也逐渐稳定下了一套八廓街领地分配的生态平衡。这样的狗或许称得上是“领地狗”了。再有一些狗，戴着自己的项圈，白天在外面溜达，晚上还要回主人家睡觉的，它们可能叫做“散养狗”更为合适。

与当地人和谐共处

如此细分下来，八廓街的流浪狗其实并不多吗？西藏的流浪狗不多吗？而且，既然人狗如此“和谐”，流浪狗在西藏就并不成为一个问题了吗？当我们来到位于郊区的各个流浪狗收容所时，就会意识到问题其实是转移了地点。在拉萨西郊的羊达乡，目前就饲养着8000-9000条从市区转移过来的“流浪狗”，并且数字每天都在增加。这些狗原本就“流浪”在拉萨的大街小巷。且不论它们是否是真正的“流浪狗”（经常有人跑来这里认领自家被错抓的狗），设想这些狗全都还没有被集中到这里之前，拉萨是什么模样？

这个收容所现在不允许参观或领养了。需要来找狗的话，也必须出示犬证才能入内。根据雪境之前的采访，该中心建成以前，由于拉萨流浪狗数量太多，政府每年会集中捕杀4000-5000条狗。出于对市容和流浪狗双方面的考虑，此中心于2013年成立。2015年接受采访时，中心共有流浪狗6000余只，其中约60%来自拉萨及周边的寺院，约600余只是市民送来的，其余均为派出所、警务站抓捕而来。

收容所大门紧闭

由于不允许参观，我就站在中心门口往里张望了一下，看得到宽敞整洁的空地，但看不到深处的狗圈，只听到大片狗叫的轰鸣。我的脚边还围绕着几只狗，它们摇着尾巴、温顺地抬头看着我。工作人员告诉我，这几只狗比较弱小，在狗圈里常被其他狗欺负，抢不赢食，于是放在场内散养。目前，整个中心有员工38名，包括保洁员、炊事员等。收发室有一个登记簿，详细记录了哪一个派出所每一次从市区哪个位置抓来了几条狗。

我快速扫了一眼登记簿，发现色拉寺、哲蚌寺两栏后面的数字明显高于其他区域。寺院来的狗多，并不是说寺院喜欢养狗，而是因为寺院是市民们丢弃宠物狗的首选目的地。我想起自己上一次去日喀则，在扎什伦布寺的转经道上就看到了很多狗，当时还感到有一点害怕。而色拉寺的僧人也告诉我，经常有人不想养了就把狗抱来扔掉，因为知道出家人不会伤害它们。寺院也的确对狗很好，有人专门喂它们，有些僧人自己也在僧舍中收养一两只狗。不过，派出所每个星期都会来寺院里把能看到的所有狗都抓走，然后直接送到羊达乡收容中心，所以现在拉萨寺院的狗其实也并不多了。

甘丹寺外睡觉的狗

色拉寺里的狗

色拉寺里的一只狗在吃不知谁喂给它的食物

这张告示反映出当时色拉寺里的“人狗矛盾”

虽然色达寺门口贴了这样的“免责”告示，前几天寺院的一条流浪狗咬伤游客时，游客还是成功地向寺院索赔了一万多元。

离开羊达乡时，接我的滴滴师傅感叹到：“拉萨真是狗的天堂啊！” 我问：“天堂？为什么？” 他答道：“藏族人不会对狗怎么样，见到狗就会喂，而拉萨的饭店又多。可是这些狗小时候可爱，长大了就不想养了、不要了。现在的人，老婆都能随便不要，还用说狗？”

运送流浪狗的车及抓狗工具

杆子打开后可以夹住狗脖子

不知道羊达乡收容中心里的狗，是否像八廓街上暂时还没有被转移的那些狗一样，过着所谓“天堂”般的生活。（网络上偶有谣言说这里的狗会被一车一车运到内地的狗肉市场，但无法确证。）后来，我又去到了林芝地区的两家流浪狗收容所之后，明白了这绝非什么天堂。这两家中心分别位于工布江达县与米林县的郊外，山清水秀。狗场里的条件则与场外自然环境形成鲜明对比。两个中心分别饲养3000余只狗，各有工人几名。狗圈里的卫生条件很不乐观，圈内拥挤，粪便堆积，苍蝇成群。管理的其他方面也亟待改善，尤其是公母混养问题，使得场内流浪狗数量持续上升。虽然米林县的中心在修建时就明确规划了公母狗圈，但我拜访时却发现形同虚设，而且恰好就看到有同圈的两只狗正在交配。喂食方面也很难保质保量——仓库里堆满了据说是上面发下来的狗粮，可这些狗粮奇硬无比，水都泡不化，狗都没法吃，已经堆了三四个月了。目前工人们主要依靠爱心人士捐赠的糌粑和偶有的肉食、内脏，但这显然并非长久之计。

工布江达县江达乡的“流浪犬之家”，门内是工人宿舍

狗圈14个，每个占地约几十平米有几十上百条狗

狗圈的卫生状况

硬到咬不动的狗粮

狗圈外一只已经死去狗全身爬满苍蝇

狗场周围环境其实非常优美

不知为何门口贴了藏獒的照片

工人在准备喂食

管理混乱标牌形同虚设

卫生状况极其恶劣

其实，我之所以有机会拜访林芝的两家地处偏僻的收容所，正是通过爱心人士的引介。格桑尼玛是这两家的“常客”。他家住林芝市，每周五和周六都载着募集来的糌粑和菜市场买来的心肺沫，到米林和工布江达给狗们改善伙食。每个月他还要前往拉萨一次，募捐糌粑。格桑说，自己曾发下誓言，要用余下的生命来照顾这些可怜的狗。他从前并未留意流浪狗问题，直到有一回别人发给他一段收容所中狗吃狗的视频，对他产生很深的震撼。同时，佛教的生命观念又让他相信，自己对狗所做的善事能够弥补自己前半生对人犯下的一些错误。因此他给自己的微信取名“赎罪的格桑”。在赎罪的格桑以及其他爱心人士的支持和监督下，两家中心里的狗的喂食状况有所改善。最近适逢藏历四月萨噶达瓦节，捐赠糌粑和善款的人也比往常多。不过，狗每天都要吃饭，募捐却不是永远充足。格桑一方面希望有更多的人能够捐助，同时也努力向当地政府进言，希望从制度上改善收容所的管理。

格桑和其他爱心人士在菜市场买来剩余内脏送去收容所

爱心人士和工人为狗准备食物

格桑在照看林芝地区收容所的同时，也兼顾关注日喀则和那曲地区的收容所。他时常安排爱心司机运送糌粑到那些地方的狗场去。令人震惊的是，格桑说在那曲光一个收容所里就有30000多条狗，而且全都是“藏獒”。从他展示的视频来看，那些狗确实体型较大，花色以所谓四眼铁包金为主，或许算不上藏獒市场中的上品，但的确接近一般人认知中的“藏獒”。这就与拉萨市、林芝地区的收容所形成鲜明的对比：之前提到的三家收容所中的狗大多属于我们平时所说的“小狗”、“宠物狗”、“哈巴狗”以及“土狗”（除去米林县收容所里单独拴在墙角的几只很凶的大狗）。而日喀则和那曲的收容所基本上全部都是“藏獒”或“藏狗”。由于每个收容所的狗原本就“流浪”于该地区的各个角落，或许我们可以断言，一直以来不同区域的“流浪狗”本身就存在品种上的区别。再如，拉萨当雄地区的朋友也告诉我，他老家牧区的许多还在“流浪”的狗从品种上大多属于“ཁྱི་བརྡ་ལུ་”，即所谓的“藏狗”。

那曲的收容所视频截图（由格桑宁玛提供）

在日喀则地区郊外遇到的狗

米林县狗场墙角单独拴着的狗

“藏獒”和“藏狗”的区分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牧区/市场、藏语/汉语、日常/科学的不同语境中都有许多微妙的差别和联系。但宽泛地说，这两类狗至少在体型和花色上都非常明显地区别于“小狗”、“宠物狗”、“哈巴狗”和“土狗”。那么，拉萨与林芝、那曲与日喀则在“流浪狗”品种构成上的这种区别，是否就可以体现出西藏流浪狗问题成因的地区性呢？更明确地说，流浪狗问题在西藏的不同区域，是否跟藏獒市场的所谓“崩盘”有不同程度的相关性甚至是因果关系？

例如，日喀则和那曲的“流浪狗”是否就都是藏獒养殖户们“破产”之后“丢弃”的“藏獒”？这个问题是不清楚的。每一个加引号的表达都需要更细致的厘清。目前我们能够听到的一些最明显但也尚未证实的反驳观点包括：

1.藏獒市场并没有“崩盘”，还在继续发展。养殖户们并没有“破产”，也没有随意“丢弃”自己的狗。

2.即使藏獒贬值，也只是降价抛售而已。况且“藏獒”再怎么贬值，都不会比“藏狗”便宜。

3.收容所里以及野外的这些狗都不是“藏獒”，它们从品相上看很明显不值钱，因此不可能是养殖户“丢弃”的。

4.牧区流浪的“藏狗”是牧民“丢弃”的，因为牧区的狗繁殖太快，难以控制，也部分因为牧民生活方式变迁，不再需要护卫犬了。

藏獒经济在藏区一直是一个有道德争议的社会问题。可即便如此，藏獒经济下滑与（不止西藏更是整个藏区的）流浪狗问题之间的关系的确还需要更系统的调研。与此同时值得一提的是，藏獒市场中的所谓生意人也并非完全不关注流浪狗问题。在我调研的一家藏獒养殖场，其负责人和工人在经营自家养殖的同时，就时常喂养和救助周边的“流浪狗”，比如把野外刚出生的小狗捡回来打针、喂药、喂食，或是将自家藏獒吃剩的肉骨头抛到院外给“野狗”吃。甚至，附近的几只狗还因为有这稳定的食物供应源，而将这片区域视为自己的领地了，不允许别的人或狗靠近。

两条“领地狗”驱逐一条赖着不走的“养殖场藏獒”

藏獒养殖户给野外的病小狗喂食

流浪狗问题在西藏以至整个藏区都是一个宽广复杂的大问题，仅凭笔者的走马观花和道听途说显然无法把握全貌。（在写作过程中，我又听人说起藏獒市场在内地“崩盘”的后果远重于藏区的许多证据。）再来，笔者平时的任务主要是秉持着方法论上的“价值中立”从事一项经验研究，偶向流浪狗问题投出一些好奇和关心，显然远远比不上许许多多的爱心人士与机构长年来诚恳专注的关怀和奔走。尽管如此，我还是能强烈感受到流浪狗问题的深广性，尤其是“解决”与“保护”上的伦理冲突。在社会各界诉求不同、资源有限的情况下，我们如何才能兼顾每一种正面价值，或者说从中找到一个最重要的终极价值，达成共识、做出行动，而不是继续将问题不断地藏进人们看不见的幽深角落里去呢？

本文作者（图）：飞船，田野中的人类学博士生，研究人与动物关系，正在学藏语爱草原的女孩。

校对：尹杭  排版：糖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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