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学术纪事:22-23年第二学期
巴塞尔——伦敦——柏林
四月一日晚上从伦敦飞到了本学年“游学”生活的最后一站——柏林,四月二日凌晨到达住处,四月三日来到马普所报到。比起这半年平均两个半月搬家一次的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待四个月对我来说已经算是“安定”下来了——虽然其间还要到伦敦、布拉格等地开会几次。这种流浪一般的生活方式是我这一学年特地选择的。去年九月出发去巴塞尔前,我退掉了在剑桥的住所,熬了一整夜把全部家当装箱搬进学院储藏室,同时把伦敦学期、柏林学期、墨西哥旅行需要的东西分别打包好方便回来取,然后一早拎着一个箱子直奔机场。来回搬家固然累,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尝试一下这个可能性,看看自己能否适应居无定所的生活。
事实证明这种生活方式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享受,虽说其间也有不少辛苦。频繁旅行意味着生活必须精简。在伦敦的一整个冬天我基本都在穿同一件羽绒服和皮卡丘大毛衣,穿到瓦尔堡研究所里的同事开始隔老远认出我。我没有带任何随身书籍,纸本书实在是太大的负担。我的工作靠电子资源已经基本可以完成了,实在需要扫电子版的我都提前借书扫好,收藏的珍本书籍打包托付给导师,剩下的就是到各个城市、大学的图书馆办一堆卡,虽说并不是为了看书用,多数卡的用途只是让自己多个办公空间。这种学术游民(academic nomad)的生活体验也让我重新思考机构(institution)在这个数字时代的意义:什么样的学术机构可以给独立的、displaced/流离失所的,或者处于地理不利位置(例如第三世界)的学者以支持?需要什么样的技术手段?科学史图书馆能否成为一个这样的机构?
在伦敦的这一学期,我重新回到了结缘许久的瓦尔堡研究所访学。我对瓦尔堡研究所已经熟门熟路,但是现在的瓦尔堡研究所正在经历几十年来最大的扩建,满墙搭满脚手架,成排的桌椅被运出来,学者们的办公室也总在搬家。图书馆里面已经很少有人在工作,因为每层图书都在来回挪地方,而且整天外面都是敲打施工的声音。我原本设想的每天泡在瓦尔堡图书馆里的工作方式没能实现,但是也由此体验到了图书馆以外这个学术共同体更多的东西。我在这里和旧友重聚,认识了新朋友,做了三年来讲得最爽的一场讲座(包括在台上抖包袱模仿瓦尔堡和Saxl),遇到了相见恨晚的导师。在瓦尔堡我完成了几个funding申请、一个book chapter、半章博论导论,以及扩充了去年暑假写的一篇论文(之前纪事里有提到),下详述。顺便回剑桥教了几次课,参加了几个活动,也见了见导师和系里的博士生/博后朋友们,可惜相聚的时光很短,很快我又跑回欧陆去了。
棋逢对手
这学期最完整的写作是关于显微镜的一个书籍章节,也是博士论文章节。其实本章内容两年前我就有所构思,只是现在才开始细读材料然后动笔,因此具体论点我有点懒得在这里再白话一番。不过写作的过程相当顺利,动笔之后一气呵成,两周时间就写出了初稿。
我在伦敦的住处离一个宜家很近,当时又赶上伦敦公共交通罢工,因此这个初稿基本是在宜家写完的。我工作不是很挑地方,宜家餐厅的工作区有电有网有免费咖啡,而且随时有吃的,不用专门出去觅食或者带便当,对我来说就是天堂。我一般中午来到宜家,吃个瑞典丸子套餐之后开始工作,晚上差不多了再吃一顿瑞典丸子回家,感觉很像窝在大学食堂。经常有人看我一直坐在那里不动,就叫我帮他们看着包。我最多一天帮过五个人看包。
我的写作速度和质量比起两年前都提升了不少。博一的时候我用20天X500词的方法保证写作的顺利进行,也写过文章,但大概从去年暑假开始,这个方法就慢慢变得没有必要了,我也不再去刻意记录写作字数。我现在一天能专注于写作的时间其实比起博一的时候要少很多,毕竟多了很多行政上的杂事要做,很多邮件要写,外加伦敦通勤动不动就搭上一个半小时,真正留给写论文的时间其实没那么多。但我每学期的写作量比起博一时却有增无减,而且最重要的是质量提升了。博一的时候我可能需要斟酌很久或者反复删删改改才能写出达到发表语言质量的文段,现在基本一气呵成,更短的时间内可以达到更高的完成度。
这一章在导师那里基本是一稿过关,只收到了一些补充建议。Edited volume的编辑们也给了不少好的建议,尤其针对如何将这篇文章变得更符合整个volume的主题。收到他们详尽的阅读报告我心里其实非常感激:很多编辑其实是可以直接把读稿责任推给peer reviewer的,或者象征性给两句话反馈,现在还在review前给每个人提供很详尽反馈的编辑其实不多见。
但是说实话,我有点期待导师能给出更有挑战性的反馈,或者说更多的disagreement. 我知道身边有的同学是很怕导师反馈的,收到导师的满篇批注要做半天心理建设,但我可能恰恰相反。自从博二以来,导师对我论点层面的东西就越来越肯定了,我收到的反馈大多是补充和强化性质的, 很少有什么东西会被真正意义上disagree. 我的导师们一向有话直说,对我是不会有保留的,因此我很清楚这是因为导师几年磨合下来已经熟悉、欣赏了我的论点。但也正因如此,我其实很期待能有新的对手给我更多的冲击。
当然我所说的冲击并不是指在国内求学常会收到的那种模模糊糊故作深奥的“保留”评价,或者那些意在作势打压你的话,这种东西在我看来并没有严肃对待的价值,只能证明说话者自身的劣根性。我需要的不是把我往下拉的人,而是和我的ambition, intuition至少处在同一level,甚至更高level的新的挑战者。这和一般意义上的专家反馈也不同,我已经收到了很多好的专家反馈,但我想要的这种挑战不在专业知识层面,而在见识和思维层面。因为就像我上一篇纪事中所说,现在是努力创造出我的strong version argument的关键时刻,而最能催生好的argument的无疑是好的opponent, 或者用火药味小一点的词来说,对话者。
事实上,遇到我在瓦尔堡研究所的导师之前,我并没完全意识到我需要这样的挑战,只是模模糊糊觉得文章写完缺点什么。就像上次纪事中写到的那样,第一次见面我们天南海北谈了两个小时,谈完之后我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振,恨不得当即坐下来开始构建文章论点(可惜第二天就生病了)。我写完显微镜这一章之后发给他征求意见,原本没有期待他的反馈,毕竟人家出了名的忙,我是心想没时间看也没关系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我在半夜十一点收到了他的邮件,邮件中满是激动,给我写了长长几段的建议,还在word文档里做了更多详细的批注。我原本以为自己的论点已经够original够强了,但是他将我的论证引向了一个更强的方向,一下把文章在视觉问题和形而上学问题两个进路上的突破性都点明了出来。我看着这篇批注激动得几乎大叫出来,想起硕士期间第一次和我的剑桥导师合作时的种种精彩瞬间——很巧地,我的这三位导师彼此之间都是好友。
后来我们面谈时,我才意识到我同时收到了多么宝贵的支持和挑战。我的论文中有一个案例,是我认为很好玩也处理得十分巧妙的,剑桥的导师们也很喜欢,在剑桥的workshop上大家讨论我的文章时,其中最受欢迎被讨论最多的可以说就是这个案例。但是我在瓦尔堡的导师却明确指出这个case其实是一个distraction,和我最强的论点其实没有关系,只能在一个很浅的层次上证明我的论点。在所有看过我文章的导师、编辑、同事里,只有他一个人这样说。我第一反应是不解,但再一想,意识到其实我写作这一节时本来就有一种隐隐的不对劲的感觉,之前还问过导师“我这么写真的persuasive吗?”瞬间我的思路就打开了。于是我反过来提议:如果把这个案例变成导论,你觉得怎么样?他立刻表示赞同,说这样make a lot of sense! 原本这是一篇在其他人看来已经接近完成的文章,但他的反馈让整个论点又强化了一个层次,更接近我最初的ambition. 更可贵的是人家可能听我讲座的时候意识到了我的喜剧倾向,即喜欢论文里夹带joke,还特意给我讲了几个我以前不知道的梗,说可以写进论文里,我真是要感激涕零。
“棋逢对手”,最近看多了3-gatsu no Lion和Hikaru no Go这些棋类动漫,这四个字是谈话后我最强烈的感觉。做研究最怕的就是无人问津,有人愿意关注你关注的问题已是不易,能遇到跟你在同一方向上思考和推进问题,真正理解你的ambition的人更是难上加难。来自这样的人的一句真诚的“I learned a lot from you”,在我看来就是最高的褒奖。什么时候我可以成长到让对方同样乐于将文稿发给我,期待我的feedback的程度呢?一想到这些,就恨不得赶紧写完论文毕业(不是的)。
问题导向与材料导向
去年暑假写出上次纪事中提到的那篇extra-illustration的论文后告诉两位导师,结果被一位导师白了个眼(玩笑),说我现在不看你这篇文章,因为你论文数量已经够了,不要再开新坑了,赶紧把博论写完才是正事。话是这么说,另一位导师还是唱了白脸,一边没少催博论一边耐心地看了我的文章提了反馈意见。
本来想这个project也不急,可以先放一放了,结果这学期偶然收到去年认识的一位图书馆员的邮件:林奈学会有个好东西,跟你上次在我们图书馆做的project很相关,可以去看看。于是一个周六晚上我一边吃饭一边看了林奈学会对这个材料的介绍视频,看着看着发现:艹,我还真能identify出里面的不少图像。联系了学会,他们那边也很欣喜,因为这个材料很久都没有人识别和研究。于是接下来的这个月,我每周都要去林奈学会呆上一天,除了考证这个材料里的图像以外,还顺带看了不少其他和手头研究相关的一手材料。
林奈学会是个神奇的地方,身边所有与林奈学会有所接触的人无一不称赞这里的研究氛围。不论身份、学历、年资,只看重彼此在博物学领域的热情和贡献,这是我体验到的林奈学会学术交流的风格,正如其宗旨所示。我在这里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有着极高的研究热情,和档案馆、图书馆的同事们讨论问题每每受益匪浅。通过口耳相传,学会里开始有更多的人知道我在研究这个材料,有一次埋头做图像拼图的时候,植物收藏部门的director——学会里大家公认的欢乐源泉一样的存在——突然“蹦”到我的桌前,我们很快就手舞足蹈地聊了起来。
我在文章开头谈到数字时代机构对一个学者的意义,在我看来,像这样的灵感、支持和日常的 intellectual conversation才是一个机构最无可取代的东西。我在林奈学会的档案里有了不少新发现——在这样充满热情的环境里工作,你想不有所发现都很难。得益于大会的认可,我在三月份有幸被选为了新晋的林奈学会会士(FLS, Fellow of the Linnean Society)之一,未来还会为会刊供稿。
我去年建立的考证方法在这次重复试验中也被证明是有效的,来了一次以后我就成功把图像来源的可能性范围缩小到了几本herbal,第二次再来做了20张图左右就得出了初步的结论。当然这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步还是直觉,后来图书馆和系里的同事问我怎么想到这一步的,我都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visual memory比较好。
恰好系里有个seminar临时缺speaker,我就把这个材料拿出来讲了一番,顺带开始修改去年暑假的论文,把发现的几则新材料加进去。偏偏赶上这学期身体不好,假期在墨西哥折腾了一番之后各项机能都开始出问题,这篇文章也没有余力改到理想中的完成度。但反正用导师的话来说现在也不该在文章上花时间,所以也就就此暂时罢手了。
不过这些新材料倒是给了我一个建立数据库的思路。我跟导师们讨论过博后阶段做一个植物图像迁移数据库的想法,都觉得可行。但是导师特意提醒我博后期间手里一定不能只有数据库项目,一定要和第二本书同时进行,这是从职业发展的角度来讲。
作为一个转行转了n次才从做理论转向做史料的人,我的研究风格很明显一直是问题导向/question-driven的。这种风格的形成除了intellectual层面的原因外,还有一个很直接的实际原因:我三年前决定转行做早期近代科学史的时候对这个领域可以说一无所知,没有现成的熟悉的材料供我入手,一门“课”都没上过,读过的二手文献也非常少,更别说从里面挖材料出来自己用。我手上有的只是问题。想要积累材料,我除了从零开始建图书馆刷在线目录跑档案馆遍览史料攒下十万张照片外别无他法,新东西学得快可能是我唯一的的生存技能。
但是自从博士期间开始做书籍史(以及开始收藏珍本古籍)以来,过眼的材料越来越多,不知不觉也做了不少材料导向/source-driven的研究。做的过程中意识到做材料导向的东西也有不少好处:首先是写文章发文章可以很快,不用等到讲清楚一整个复杂的大问题再发文写书,而是见一个手稿、见一个人物就可以写一个。我的两篇期刊论文第一篇花了一年多,第二篇只花了几个月,除了经验积累以外,也有这个研究取向的原因在里面。不同取向/学科的写作风格也大不相同,来到柏林之前我还在跟导师抱怨这件事,我说某个书籍史的顶刊基本就期待你把这个材料的内容和定位讲清楚,但要是某个科学史的顶刊就会期待你联系到更多大问题,现在我这篇文章是两边都像但又都不像,可能还不如投某个没那么prestigious但是对风格卡得不严的,省点力气少改几稿。导师还是那句话:着什么急,先写博论去。
同样tempting的是材料积累可以导向的更大的project,例如数据库:作为一个数字人文enthusiast, 我材料攒多了自然而然就会想到做数据库,对我来说这比起用同样的材料和想法写个案研究来说更有价值。
我自己究竟是什么取向的学者?这个学期我时不时就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的回答是两者都是。书籍史、图像识别,这种研究就类似于我的comfort zone,是状态不好的时候做起来可以变高兴的工作。为了这种课题出门查档看新材料有点像“高强度度假”,我可以几小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一点一点考证而不觉得疲劳。相比而言构建大论证这种事情就比较挑状态挑时机,如果疲劳了硬做就只能写出勉强交差的东西,还不如不写。但是做久了手上这些材料导向的课题我又会感到枯燥,想抛开所有这些面前的史料信息写点更imaginative的东西,读更imaginative的书,和更imaginative的人对话。可能在这两种状态不断切换才是我的常态。
我也慢慢开始理解了身边纯史学出身的朋友一直抱怨的事情:如果我开始研究一个东西的动力本身就是材料解码,就是“看着一个手稿/人物/事情很有趣”这种层次的动机,你等我研究得差不多了再让我想我的研究背后有什么”big picture”, 有什么“大问题”,对学界有什么“重大价值”,那肯定很别扭。对我来说,与其在自己本就是偶然关注到的材料上硬扯问题、意义,我更愿意把问题导向的工作和材料导向的工作分开,后者的价值如果就是identification层面的或者数据库层面的,那么就it is what it is. 至于我关注的“大问题”,那要写一本书去慢慢讲。
在船上
这学期原计划是写完博论导论,但是身体状况和一系列杂事压上来,离“写完”还差得远。虽说获得了很多灵感,但是留给博论导论的时间其实不多。导师倒是开始破天荒地跟我说虽然我们一直催你,但其实也没那么急,你只要别再开新坑就行。我说hmm if you say so.
我其实也不急,相反我更想在一个舒服自在的状态下写出这篇导论。我没有把这篇导论当博论在写,而是当书在写,因为这样会让我更有动力。我在Pages上建立了一个新的书籍模板,没有采用传统的论文格式,而是选用了更类似于艺术书籍/展册的字体和版式,把已写好的几章博论占位符填进去,再开始写导论。我希望借此找回我暑假写建筑理论时那种无拘无束的状态,或者再久远一点,回归我在当代艺术领域写作时体会到的那种“设计感”:铜版纸上精心设计过的不规则字体、大幅图片,在阐释中任意调用和排列自己知识储备的自由。
在伦敦火车不靠谱的一天,我无意中发现了泰晤士河上Uber Boat的存在,二十英镑坐一整天,可以坐好几个从东到西的来回。船有旧船和新船,高级一点的船上有咖啡和零食,还有小桌板,我就这样接连坐了几天船,在船上写出了导论的第一节,除了颠簸的时候要停下来防止晕船以外,其余都很好。没有什么特殊的灵感降临,只是按部就班写作,和在图书馆里没什么两样,但是河流的存在让人心情爽朗。我和Kiriyama Rei一样喜欢河流,这是看3-gatsu no Lion这部番时最大的共鸣。
事实上我刚到柏林就不幸中了流感的招,整个复活节假期都宅在家里,吸德国医生推荐的谜之泡澡水。写这篇纪事的时候刚刚算是恢复一点,昨天动笔后我又到Spree上坐了会船,四月的天空很高,阳光很温暖。希望今年能在有河的城市多坐几次船,把这本书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