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谈·左樵(中) | 从出走的一小撮到微澜
左樵,也叫小撮,微澜图书馆执行长。40岁从北京一所中学老师的岗位出走,创业失败,窘迫无业两年。2016年,新公民计划接纳了他,半年的公益实践,对公益失望的同时,又意外留了下来。2017年夏天,发起和创立微澜图书馆项目。微澜至今在全国7个城市有48所分馆,累计服务流动儿童5.5万人,正在为4万个儿童提供服务,超过3500人通过持续服务或者捐赠参与和支持微澜。但同时,左樵是一个在媒体对微澜的公开报道中几乎被隐匿的人,连左樵自己也说,他的人生是一个普通人可能有的经历,没有光环,也没有故事。
采访者说:
从中学老师到创业者,从创业者到无业,从无业到新公民计划资助项目工作人员,再到微澜图书馆发起人和执行长。
左樵在两年的困顿之后,无意中进入公益行业,他在新公民计划以及公益领域的短暂的从业经历,对公益观察和反思,如他自己常反省的,有时候难免“武断和急躁”,但正是这些他无法避免的真实的感受和体验,以及直面真实的勇气,让他即使在困顿中,也能敏锐地发现需求。除此之外,处于转型期的新公民计划本身也给了微澜初生提供了一定的机会和空间,种种因素综合在一起,才有了微澜的孕育和生长。
作为同事,很多时候,左樵很容易依据他的个人体验和判断来决断一些事实,常常让他显得自相矛盾;但也正是他的这些执着和强驱力,哪怕在公益行业内部,让微澜一直没有走近主流,也没有机械的去学习和附庸,而是艰难的走一条属于微澜自己的道路,更多的个人参与,平民,普惠,最大程度的消减形式,而趋向持续的日常的服务,给困境中的孩子提供持续的支持。
如一位公益领域的研究者在朋友圈转发一篇志愿者日志的时候评论道:
“我们的孩子”。美好。
案例写了好几版。也没能写出微澜给人的惊喜-简单明了的图书馆,把抽象的社会问题落到一个个具体的原子的人。各种外部环境带来的消沉和焦虑,都抵不住这些“附近的美好”呀~
陈思阳 北京28馆理事
本篇采访着重于左樵在新公民计划经历以及微澜诞生和创立初期,以及左樵个人的体验,因涉及许多个人,本篇访谈在采访的基础上进行了较多的删减。
左樵的观察和感受,看起来苛刻不留情面,但也给我们提供视角,从另一个角度去认识公益机构的困境。对话基于个人,难免有偏颇之处,如对事实和个人理解有所偏差,望谅解。也期待有时间和机会,可以对新公民计划的其他同事以及更多的微澜朋友们进行更多深入的访谈。
中
左樵在新公民计划和微澜
偶入公益行业的左樵
细雄:我想聊一聊你加入新公民计划的缘起。当时你的应聘简历上写着“有极客精神,追求完美和效率,喜欢琢磨,对胜任的工作甘之如饴”,应聘岗位是“教育产品孵化部经理”。你求职的时候,简历是通用的吗?
左樵:简历是通用的,信件是单独写的。
细雄:在新公民计划面试,入职顺利吗?
左樵:很顺利,甚至出乎意料的顺利。实际到新公民计划之前,我只参加过两次面试。一次是毕业之前,毕业生供需见面会,北京的学校到学校招聘,和校长聊了聊,聊天后就录用了;没有感觉是面试,心态也比较轻松。那时候大学生比较少,包分配,即使北京的学校没有成功,回老家也可以安排工作。第二次面试是申请到中国青年报旗下公益项目“青春热线”做志愿者,也很顺利就通过了。第三次就是到“新公民计划”的面试。到机构办公室跟总干事蔺兆星和HR陈凌聊了一个多小时,沟通很顺畅,他俩也没给我提什么难回答的问题。第二天就收到了offer。
细雄:进入新公民计划工作,从事公益,你有什么理解和期待?
左樵:40岁的时候,我好好的工作不要了,去创业。当时没有想到后面会经历非常窘迫的至暗时刻,我想过创业会失败,但是失败一次后可以继续创业,我以为自己会做一个连续的创业者。但创业失败之后,中间有2年间隔期,试图做个人站长,自己开发网站,提供有偿服务,做小项目,有点收入,维持个人的生活,后来发现个人站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挣钱不容易。我也没找到新的风口。后来也发过很多简历给互联网企业,可能与年龄有关系,都石沉大海。与此相比的话,新公民计划没有偏见,接纳了我。但这之前,我对在新公民计划的工作没有具体的理解和期待,那时候只要有人愿意要我,有工作我就去做,我没有主动挑选。
公益初体验和观察
细雄:到了新公民计划之后,你的主要工作是什么?
左樵:我先参与的工作是邑思行动,一个资助项目,资助初成立不超过两年的社会组织,引导它们服务流动儿童。即使一个机构不是定位于服务流动儿童,也可以资助,在资助期服务流动儿童就好。刚开始工作我其实有点一头雾水,不太明白除了给钱,我自己能贡献什么,有点无所适从。就是在资助前做做背景和尽职调查,参与这么一个审核和决策流程,但对决策的参与也非常有限。
细雄:可不可以理解,不知道自己工作的意义,资助的意义在哪里?
左樵:是的,如果被资助的机构本身不是服务流动儿童,当时觉得有用资助诱导别人来做服务的嫌疑。
细雄:这些会影响你对公益行业的认知吗?
左樵:我会通过这些申请的项目去看整个公益行业的机构和项目,大家处于一个怎么样的水平;可能因为资助的都是初创机构,和商业项目没法比较,有很大的落差。以至于我真是觉得没得挑,如果严格一点,没几个能达到资助标准的。
细雄:但实际上还是会资助。
左樵:对的,因为钱需要花出去,这是任务。有些项目其实主要是服务于企业做公益活动的要求,而不是从服务对象的需求出发,但由于种种原因还是资助了。这让我很别扭。后来发现,行业内这种现象也很常见。
细雄:工作中你有机会发挥的自己的主体性和创造性,去改进这些吗?
左樵:邑思行动是孵化项目。但在实施过程中,除了给资金,并没有帮助对方能力成长,没有体现孵化这两个字。给完资助后,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催写月报,做点技术支持,其实有我没我都行,毫无存在感。设定的目标是,资助对象在孵化期内能获得长足发展,机构得以壮大,服务规模增长,服务质量提升,出壳以后机构可以稳健地生存和发展。但实际上,我们只是给钱续命,资助期一过,大部分资助对象还是面临生存危机,并没有发展壮大,反而萎缩了,也有注销的。我会怀疑做这些资助的意义,真正的影响在哪里?
除了邑思行动一次性提供的资助,99公益日这类的筹款活动,新公民计划的传播和筹款部门也会马力全开为资助对象发动筹款,资助对象的筹款,依赖新公民计划的人力和渠道,自身并没有发展出筹款能力。只有给钱和出力,没有赋能。此外,新公民计划在为资助对象服务的过程中,自身的主体性和创造性看不太出来。
细雄:自己的主体性和创造性?你会特别看重这个。
左樵:是的,主体性在我看来就是自我意识和存在感,我要有话语权,能够施加一定的影响,能够体现出我独特的价值,有了这个主体性,我才有动力去积极行动,发挥我的能量和创造力。而我在新公民计划工作的第一年,无论是我个人,还是在我眼里的机构,都缺乏这种主体性和创造性。我们既不是真正的资助者,钱都来自基金会;机构也没有太多突出的专长,可以在某项专业能力方面赋能给别人;机构没有自己参与执行的核心项目,我感觉没有能让自己可以全情投入的事情。当时机构正处于转型期,也是定位支持型机构的尴尬。
细雄:因为缺乏长期资金的支持,很多公益机构,都需要靠申请各种各样的资助来维持项目的运转。
新公民计划转型中孕育和成长的微澜
01
转型期的探索
细雄:新公民计划在你来之后的这几年经历了怎么样的变化?
左樵:我刚来的时候,人还比较多,很多后来孵化对象都在机构办公室一起办公;实习生也很多,似乎每位同事都有实习生,刚毕业的新员工也带实习生,而且带两个,传播岗最多时三个员工,当时给我的感觉是我们不缺资金,但工作不饱和,就会显得人浮于事。
那时候福利待遇也比现在好,你没赶上好时候,来了机构快两年都没到外地团建过,现在我们没有旅行预算,舍不得把钱用在这些地方。我来晚几天,刚好错过了最后一次出国旅行,是去济州岛。
细雄:16年和17年发生了什么,促使了微澜的诞生,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左樵:2016年7月我来以后不久,南都公益基金会开始降低给新公民计划的资助。
我其实在16年底想过离开。虽然机构没赶我走,但是我觉得自己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很抱歉,想着自己不能光在这里摸鱼,也曾主动找事情做,开发网站什么的,努力发挥我自己的价值,包括引进了金数据等等一些工具;但是除此之外,自己很难发挥更多的价值了,再待下去能做的事情有限。
正好当时我的一个朋友在他们公司当了二把手,公司在上地,营收非常好,有充足的的资金,他就来邀请我去他们公司,给的待遇很有诱惑力。我答应他了,主要不是因为他提供的工资高,而是想有所作为。但我没有马上走,一些工作需要告一段落,我就想晚点再辞职。结果还没等到我提辞职,就到了年终考评,佳羽和陈凌在考评中肯定了我的工作,还涨了工资。说真的,当时觉得有点滑稽,但同时辞职也说不出口了。
细雄:为什么说不出口,不是更应该走吗?
左樵:我想我什么都没有干,我欠下一份情,之前是抱着消极的态度,贡献有限。所以我想留在新公民计划,做点事,对得起这份信任,再心安理得的走,就决定再呆一段时间。
过年以后17年,机构也在转型的重要关口,机构自己也在探索我们可以做的事情;那会佳羽特别想做社区儿童中心(幼儿园),可以说甚至有点执念。有段时间,机构每个人都会到不同的机构去做调研和见习。我和何冉一组,我们去西城的四环游戏小组一起去做调查,在那里呆了两个星期。四环游戏小组是北师大做的一个社区幼儿园项目,我们去学习经验。大家见习完,还会去城中村里边调查幼儿园,招生,教学情况、环境、收费,方方面面都去了解。我们把调研到的幼儿园在地图上标示出来。我和华纯还去参加幼教方面的工作坊。然后去寻址,为开办幼儿园做准备。做了不少类似这样的工作。
那段时间,我跑了很多去城中村,抄墙上的招租电话,联系房东,去看房。顺义,海淀,大兴,昌平,四处跑。2017年7月,我和何冉还去广州参加了一次华南国际幼教论坛。
细雄:这些有价值吗?
左樵:幼教论坛价值不大。我不太热爱social。这是一个很大的论坛,会场非常高大上,是一个非常豪华的大会;说是国际论坛,但参会的外国人不算多,只有一个马来西亚人和一个日本人。从各地幼儿园来的参会者,更多是把开会当成到此一游,一队队地以横幅为背景照相,很多人都去找演讲的大咖,要联系方式,合影。也许最大的价值是可以把照片贴到幼儿园……一切有点浮光掠影。
既然花钱了,我也会认真学习,所有的ppt都拍了照,回来还做了分享;除了作为知识分享,对我们实际的工作用处不大,有点为参加而参加。
2017年7月,幼儿园项目在机构理事会上被否决。这时我感到有机会提一下做图书馆的主意了。
产生做图书馆的念头起源是这样的。当时邑思行动的资助对象有一个叫未来国嘉年华,周末到打工子女学校开展嘉年华活动,我作为邑思行动负责人,会去学校给嘉年华活动帮忙。有一次阅读嘉年华活动,在游戏中获奖的孩子得到的奖品书,被学校收走,理由是这些书是捐赠给学校的。我就特别想知道,捐赠给学校的这些书,后来到了哪里,给谁看了。
那段时间来了一个筹款新同事,想了解民办打工子女学校的情况,为他的筹款计划收集资料,他经常邀请我陪他一起去走访学校,我就借此机会,有意识的观察学校图书馆的情况,发现这些学校都有一个图书馆,门口钉着某某基金会或者企业爱心图书馆的金属牌,但全都锁着门,一看就是很久没有开过门的样子,从窗户望进去,里面除了书还堆着很多杂物。问学校的学生,都说没有开过门。
当时我还在做一个叫做助校平台的网站,把新公民计划历年来打过交道的打工子女学校收录进去。当时的出发点是想给新公民计划做点事,这样才好心安理得的离开。在网络搜索和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全国各地学校的照片中,有很多都是孩子们抱着书,站在横幅下的捐书仪式。这些信息和我原来在学校图书馆看到的情况才有了对照,才突然明白,社会捐了很多书,但是没有被利用起来。
02
危机中孕育的微澜
细雄:你在这之前对整个行业的捐赠有观察和思考吗?
左樵:没有,这是一个被动的发现,然后才思考。后来再去学校,就会带着这个意识去。才发现图书馆这件事情可以做,在机构内部也会不停和大家去聊,一开始佳羽注意力在幼儿园上面,所以这个提议并没有得到重视。
细雄:转机是怎么出现的?
左樵:6月份的时候我对做图书馆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已经非常肯定了。做图书馆本来有一定的门槛。但大部分学校已经有图书室了,有场地也受捐了很多书,但是缺人,都没有开放。通过参加未来国嘉年华,我知道有好多人愿意参与志愿活动,也愿意为这些孩子做一些事情。而图书馆管理员,门槛不高,不需要像希希学园(邑思行动的另一个资助孵化对象)一样去课堂授课。所以我觉得这件事情很值得一做。我当时的基本构想是,每个人每个月来两次,每个图书馆一周开3次,标准低一点,完全可以实现。所以我觉得开图书馆很值得一试。
细雄:北京5馆是不是开了微澜的先河,一周开五次。
左樵:是,当时想的是,要长期,细水长流,不要一开始定太高的标准。低频,连续,不要太高标准。
细雄:这些构想是在项目没有正式提出的时候,你已经想清楚的吗?
左樵:是的,我找到机会就和同事聊我这个想法,聊得比较多的是康景淳,每次和别人谈论后都会更清晰一些,一次比一次清楚。我和佳羽说的时候,他没有动心,但我会继续和其他人去谈。当然,这也基于一些其他的情况,何冉当时已经不想做微澜行动——小额教师基金,觉得没有价值和意义;想把基金会的资助退回去。
细雄:小额教师基金是一个平行进行的项目吗?为什么要退款。
左樵:是的。当时这个项目是有基金会支持的,项目是全国性的,项目要通过支持老师支持流动儿童阅读,当时资助每个老师800元去做阅读活动,资方要求阅读活动要有上千的规模。这个目标还是很困难的,所以何冉她们很卖力的推广,但最后发现支持孩子的目的行不通,反而被一些不好的事情弄得心力交瘁。
比如当时很多申请者舞弊,本来规定一个人同时只能申请一次,但经常发现一个人用多个名字申请资助,很多精力需要花在甄别作弊,斗智斗勇,而这些阅读活动做了的,有什么实效,也很难把握。做到后面,大家都觉得项目没有必要进行下去了。
细雄:我做全职后,也会遇到很多接受过新公民计划资助的老师,他们对新公民计划还是认可的。
左樵:这个资助项目倒是对新公民计划的一个品牌推广。
细雄:项目预算是多少?
左樵:一年将近一百万,周期是三年。大家决定不往下做的时候,项目已执行了两年,基金会资助了两年,何冉和佳羽当时商量要把钱退给基金会。我听到这个消息,觉得这么大一笔钱,留下来可以做很多事情,基金会当时要求的是支持做阅读活动,并没有限制我们用什么方法;我就想,做图书馆也是在推广阅读,也可以用阅读活动来理解。
于是我和当时筹款的同事去聊,这个钱我们不能退;开图书馆,孩子来借阅,这本身也相当于一种阅读推广活动;这个是表述问题。目标都是提高孩子的阅读能力和增加阅读量。所以理事会否决佳羽的幼儿园计划后,我趁热打铁提议把微澜行动的资金用来做图书馆。我们最终没有给基金会退款,而是用这笔资金做了微澜图书馆。
细雄:微澜图书馆项目的立项顺利吗?
左樵:当时有一次召集大家来谈机构的未来发展的会议,我在这次会议上正式提出来的。
细雄:会议谁召集的,是专门为图书馆的立项召集的吗?
左樵:好像是佳羽召集的,全员参与,讨论机构未来的一次会议。我在这个会议上,做了关于微澜构想的宣讲(陈述),当时PPT都没有做,但我做了一个思维导图。然后照着这个思维导图一条一条和大家讲。
细雄:效果怎么样?
左樵:讲完以后,自我感觉不错,大家都反响也挺好,哎,眼前一亮的感觉,记得陈凌是第一个站出来表示支持。
左樵第一次正式宣讲的微澜图书馆思维导图
03
微澜的诞生
细雄:那立项是什么时候?
左樵:很快就立项了。机构在做各种尝试的那段时间,我也一直在积极的思考新公民计划的未来。会反思“新公民计划”机构为什么没有自己的支持者,没有自己的核心志愿者,这一点让我奇怪。我们资助和孵化的项目都有志愿者,比如希希学园有长期志愿者老师、有志愿者来运营公众号,未来国嘉年华等有一次性的志愿者,但是新公民计划机构却没有自己的志愿者,我当时会问?难道新公民计划不能有长期的志愿者吗?这些关心议题的人不能结合在一起呢?当时也做一些活动,讲座啊什么的,但参与者都是一面之缘,活动结束谁都不理谁了。
这和我们新公民计划本身的定位不符合,我觉得我们需要有一个项目,可以和志愿者结成长期的伙伴关系。
细雄:这也是我比较诧异的,当我成为专职之后,对于新公民计划做过这么多的事情,投入那么多的资源,但是和志愿者和服务者都没有一个强联结。
左樵:是的,都是一锤子买卖,没有积累。我也在观察和反思,发现很多公益组织缺乏专业性的社群运营,没有系统性的积累,不只是社群缺乏积累,也包括文档的管理,知识的管理、经验的累积,所以土壤始终不够厚实,总在水土流失。后来我就提议做了一些尝试,通过每周放电影,与志愿者,以及议题关注者与支持者获得和建立一种联系。
细雄:如果当时你们没有做电影放映,可能我也不会和你们建立起更多的联系,那后来就没有机会知道和参与微澜。
左樵:不过当时的构想也没有得到很明确的支持,我觉得佳羽可能对社群运营的可行性有怀疑吧。
细雄:他为什么会怀疑?
左樵:听说很早的时候新公民计划做过一个新公民之友项目,组织志愿者来关怀打工子女学校,有钱出钱,有物出物,做点捐助什么的。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个项目没有坚持下来。可能是因为这个尝试的失败吧,佳羽当时对公益项目能否维持稳定的、长期的支持者社群,至少是信心不足的,我跟他交流的时候有这种感觉。我自己的反思是,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们没有始终如一的做一件具体的事情,没有直接去做服务,而只是倡导,局限于语言,行动太少,没法聚焦,很难形成持续的关注。
我想一定要做一些可以落到实处的事情,让人能看能感觉到我们正在做的事情是有成效有实际价值的。不仅仅是表态和说话。我们需要这样的项目,自己去执行,而不仅仅是倡导和资助。
当时和微澜图书馆一起提出来的,还有微澜实验室,我也提供了创意。微澜实验室延袭了机构的传统,是一个资助项目,只是资助对象变了,既不像邑思行动那样拿一大笔钱面向社会组织,也不像微澜行动那样用小额来资助个人。
我当时提出,我们资助正式注册的社会组织,把资助对象门槛提高了,范围缩小了;而资助教师个人又太分散,面太广,我们难以承受这样的管理成本,无法保证成效。我主张取一个折中,去资助非正式的小团体,如学生社团,要资助真正民间的、草根到连专职员工都没有的组织,金额不需要太大,降低风险,即使是失败了也损失不大,一个项目几千块钱这样的资金量。这个想法,也跟我当时比较看重青年、社创之类的议题有关。
微澜实验室和微澜图书馆两个项目都是在这个背景下产生的,微澜图书馆主要是我设计,宋昱和姜娜参与了后来立项的具体讨论;微澜实验室是华纯、我、姜娜一起设计的,我花在设计微澜实验室上面的时间和热情也很足,当时华纯还一度以为我会选择主持微澜实验室项目。
细雄:华纯更看好还是不看好微澜图书馆?
左樵:他当时对图书馆兴趣不是很大。他跟乐施会有比较好的合作关系,乐施会的资助重点是社区发展,微澜实验室比较符合,我俩一起去乐施会申请的资助,他比较希望我来主持微澜实验室,但我毅然选择了微澜图书馆。
细雄:微澜实验室志愿者团队当时怎么招募?
左樵:在机构公号以及中国发展简报发布招募信息。微澜实验室招募不是难点,想做事情的高校社团很多,有些跟学生所学的专业相关,有高校教师指导,本身水平不错,但高校本身提供的资金非常有限;在这种的情况下,有的比较成熟的项目,可以直接迁移到城中村场景中。刚开始,我除了主导微澜图书馆,也参与微澜实验室,一个是做申请阶段做项目评审,后期也督导了两个项目。其中一个项目已经做过好几年,是那个社团的精品,几经迭代,比较成熟,实施效果不错;另一个项目就弱得多,每次执行过程中都需要花很多时间维持秩序,服务的孩子也比较少。
细雄:我自己有个疑问,一直觉得微澜实验室的实践和微澜图书馆其实完全是可以结合的两个项目。即使当时是以一个外部人的眼光,也觉得微澜实验室实践的项目都可以直接提供给图书馆的孩子。
左樵:微澜实验室资助的项目不是为学校图书馆这个场景设计的,很多在校外、在社区中心场地实施。
从左至右:何冉 宋昱 魏佳羽 岳毅桦 华纯 曹倩如 左樵 王旭然
04
毅桦的回归
细雄:微澜成立初期,最主要的传播是你自己负责吗?
左樵:一开始是我,毅桦来了后,毅桦负责了。
细雄:毅桦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回归新公民计划的?
左樵:2017年11月份。
细雄:我11月初参与的时候毅桦就在了,那第一批分馆2个馆毅桦没有参与吗?是因为微澜项目特地把毅桦邀请回来新公民计划吗?
左樵:是的,第一批两个分馆第一期志愿者培训的时候,就邀请毅桦来观摩了。更早之前,当时机构转型讨论的时候,佳羽邀请毅桦过来做协作者,当时毅桦会约谈每个人对机构的看法和设想。佳羽可能当时就邀请过毅桦正式回归,当时毅桦还在犹豫;有了微澜图书馆以后,佳羽又一次邀请了毅桦。
细雄:你们是这时候认识的吗?
左樵:其实也不是,2012年我们就见过,不过毅桦完全不记得了。我当时作为志愿者为新公民计划组织了一次探访打工子女学校,当时是毅桦在新公民计划工作的第一季。那次活动,两周走了两次,一次是以出走社课题的方式去探路,下一周按探访路线招募公众来参与。
细雄:题外话,以后机构有这种活动,也可以邀请出走社参与组织。
左樵:是的。不过这种活动没有继续下去,佳羽最近两三年都每年自己探访一次,然后在朋友圈发一发,属于个人行为,不是机构活动。
细雄:后来你们怎么分工的。
左樵:毅桦回机构之前主动和我谈了一次,主要讨论大家的分工,确认了几件事情。就是我作为项目负责人这一点不会变,毅桦负责外部的传播和资源对接,我负责内部管理以及社群运营。我当时说很好。
细雄:哈哈,我和毅桦加入微澜的时间居然差不多。
左樵:我后来回办公室去和大家宣布的毅桦要回来了。我当时以为是回机构做项目总监,后来回来以后是机构副总干事。
细雄:毅桦为什么现在对这个职位是逆反的。
左樵:她可能觉得自己没有承担起这个责任。
细雄:她太热爱图书馆了。你和毅桦的合作很顺利。
左樵:我没有什么权力观念,我很淡漠。
细雄:那你觉得佳羽和毅桦呢?
左樵:都还好,都没有很强的权力欲,这也是公益机构吸引我的地方。
细雄:其他公益机构是这样吗?
左樵:具体我不清楚,但新公民计划是这样,特别扁平。佳羽不管有什么缺点,但是他在包容这一点上是非常突出的,不管我们怎么“挤兑”他,他始终没有任何不悦,更没有什么报复。
细雄:虽然我也吐槽他,但他一直也在努力去理解别人。
左樵:我觉得他的长处是可以团结人,他把毅桦邀请回来这件事情做得很对。
细雄:刚才你说到微澜第一批分馆毅桦还没有正式回来。做为传播,你自己的朋友圈,出走社社群,它的成员对微澜初期有什么样的帮助。
左樵:第一拨微澜志愿者中有不少出走社成员,有直接报名做馆员的,其中一个就任了北京2馆首任馆长,还有经常参加整备活动的,给微澜开车拉东西的,以及值班缺人时来救急的,还有微澜年会搞辩论赛时来充当辩手的。长沙曾经有一个分馆,也是出走社长沙社友强烈呼吁下设立的,后来因为合作方负责人排斥志愿者参与,也不愿意使用借阅系统,只收了第一批捐赠书籍,就没有再按照微澜的模式运营下去。除了出走社,我们此前在机构办公室搞的观影活动也对微澜做了贡献,北京1馆有馆员就是此前观影活动的成员,微澜的第一个宣传片的制作人也是观影活动的成员。
05
团队的招募
细雄:我也是通过观影活动进一步了解你们的,看电影这种方式可以吸引到志愿者,那为什么后来微澜没有持续用这种方式。
左樵:效率太低了,每次看电影其实没多少人。电影这个东西越来越不稀缺,大家都直接在网上就能找到资源。
细雄:回到采访当中来,目前我们的志愿者报名某种程度上实现自动化了,不会直接参与一个人的主观意见,但是实际上我们吸引来的人就会自动被我们吸引。我记得有朋友聊过你创业的产品,会做用户筛选?微澜志愿者招募,你也在做筛选,你要留下异端,然后驱除大众吗?
左樵:哈哈,或许是抱团取暖。一小撮们,从小被孤立的这些人。严肃的说,其实不是筛选,通过线上的培训和测试机制,有些人会看不上我们,没有坚持不下来,不是我们抛弃了他们,而是他们抛弃了我们。
细雄:但我自己的感受,其实你一直是主动做筛选的,特别是在微澜初期,你这个态度是非常明显的。现在不知道你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左樵:这是误解。刚一开始并没有采取什么筛选机制,因为筛选的标准、筛选的方法,都是在后来的实践中慢慢摸索出来的。
细雄:但是从你意识上你很想筛选。
左樵:我想,但是没有找到办法。第一批馆员是怎么产生的,你肯定没有想到。当时报了很多人,但是我那时候觉得不需要这么多人,我经过测算每个馆需要30人,但第一期报了100多个人。我是先把大家请到同一个群里边,然后说好哪天秒抢。
细雄:那个群是大本营吗?
左樵:还不是大本营,这个秒抢完了以后,没有抢到的人就让他们退群了。如果说这是筛选,那也是让天意让命运来筛选,比手速。这不能叫筛选机制。真正的筛选机制要等到2018年夏天,我们建立起了线上培训和考试制度之后。
细雄:培训机制是在什么样的契机下建立起来的?
左樵:微澜一开始都是通过集中的培训,我们开始建馆是按排期来安排的,一期几个馆,凑一起跟学校签约,凑一起招募志愿者,凑一起培训;到后来就觉得这种方式太机械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够签一个学校就开一个馆,把志愿者的招募就变成常规化呢?
细雄:从你的经验来讲,其实一开始就可以想到线上培训这种方法,当时为什么没有想到?
左樵:当时考虑效率。每一期几个馆一次招一波,然后一起来线下培训。但是后来发现,这样其实拉慢了速度,我想更加灵活的开馆。
左樵与微澜
01
我很享受馆员的体验
细雄:值班时候的你以及作为执行长的有什么区别?
左樵:值班的时候,我会忘了自己是执行长,我就是一个馆员的角色。这样说,意思不是我只是来值一下班,不去观察和思考这个馆存在的问题,需要优化的地方,我会去观察和思考,但我是从馆员的视角,不是以自上而下检查工作的视角。如果是现场我能够直接去解决的,我就去直接去解决。有些不能够直接必须通过理事会的,那就会想方设法地拐弯抹角的去提醒他。这时候我会考虑到自己的执行长身份,如何去表达,避免产生一种对他们工作不满意、提要求的印象,这时会比较谨慎,寻求委婉的方式。
细雄:当作为志愿者角色进入的时候,其实其中也会代表着你对其他志愿者的一个期待;可以谈一谈你对志愿者的期待。
左樵:可能我的期待不够高。我期待的是,所有人都能保证基本的服务质量。有时候在一起值班时,我会发现工作伙伴很基础的操作都没有正确掌握,看服务履历,已经上岗几个月了,有些操作还是错误的。这时候我也会产生一种无力感,觉得我们对志愿者的培训效果不理想。我和他一块值班时碰巧发现了问题,我帮他纠正,其他的没看到的呢?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处于这种状态,基本功没有掌握,可能每个人疏漏的点还不一样。怎么样提高培训的效果。怎么更高效地、系统性地发现这些问题?怎样个性化的针对每个人的问题,提供有效的支持?这时我会不自觉地回到执行长的角色,回到全局的观念,通过一件事浮想联翩。
细雄:需要知道问题在哪里,就需要去每天看群消息,看服务日志。然后比如说从程序上,就比如说小新的回答上怎么去优化,或者私信去直接给到支持。应该也是我们工作的一部分。
左樵:是的,但我每次到馆里面去值班的时候,还是很享受的,孩子们的反馈有很好的治愈效果,我经常说微澜是一个治愈系的公益项目,这是从志愿者体验角度来讲的。每次值班,我都体会到这个项目对于志愿者的价值所在。
细雄:我是从做专职以后才体会到的,做志愿者的时候我确实是自己非常有愿力去做这件事情。是我自己想做的,价值已经在这里。做专职以后,会发现,微澜给很多人提供的精神的支持价值,那个东西和我自己想去做这些事情一样重要,也需要更加普及。
左樵:有段时间我去馆里会非常频繁,以致佳羽提醒我花了太多时间在分馆,需要更多的精力放在总馆上,这是大局意识,他不提醒的话,我就还真是陶醉于馆员的这种体验上面去。
02
在微澜的多重身份
细雄:那个人与微澜执行长这个身份是如何平衡的?你个人生活和你的工作,需要平衡吗?
左樵:本身是不需要平衡的。
细雄:真的不需要?有时候我们因为工作吵架,你会说为了坚持某个原则我宁愿放弃执行长的身份。一时冲动吗?
左樵:气话而已。我从来没想过放弃微澜,这从来不会在我的选项之中。
细雄:哈哈,以后就不要说气话了。
左樵:人总需要发泄一下。
细雄:真的不需要平衡吗?像我自己,作为个人,我其实跟传播这个身份是经常需要平衡的。第一是我作为一个个人志愿者,有我自己想通过微澜去实践的东西;第二是我做一个馆长,馆里有那么多孩子,还有志愿者,有责任在,也会有5馆的利益在;但我作为传播,我要为整个机构和项目的传播以及如何支持运营负责,所有要求我不能有偏颇,而且要在各馆之间找到一个平衡,怎么在看见、激励的同时不要造成竞争。比如说5馆,可能展览用的更多的是馆内的素材;但在日常的传播当中,即使我们有很多很好的故事也更清楚好讲述,但是我就是会放弃而去传播其他分馆,时刻充满了矛盾。
左樵:这不是你个人和工作之间的平衡,是你工作的这一部分和那一部分平衡。
细雄:5馆是我作为个人参与的一部分;一方面为不能更好的展示5馆愧疚,另一方面,这部分工作也一直在为传播服务,使我在馆内的很多工作不那么纯粹,甚至对学校和孩子有所打扰;我对分馆的目标和你们从整个项目上看是不一样的。具体的,也会涉及我在时间和精力方面的分配;会有一定程度的困扰在。从参与微澜开始我会观察到一个现象,你还需要负责的具体的微澜分馆,在资源方面,我观察到你是很淡漠的。很少为分馆争取,有时候我觉得这样对分馆有一点不太公平。
左樵:你曾经作为志愿者,又去做馆长,你有这样的一个过程,我没有。从一开始对我来说,微澜就是一个整体,我考虑问题都是绝对是从微澜总体,一个宏观的角度去考虑的。至于个人在微澜中是否有得失,我觉得不存在。我的想法是,开更多的分馆。
细雄:但当有资源的时候,这些资源必然要被分配,你也是可以为自己的分馆争取的。
左樵:老实说我没有一个这是我自己的分馆这样的概念,北京4馆、13馆、15馆的校长都很善于获取公益资源,这3个馆在我们进驻时书都很多,相比而言,质量还不算差的,最初开馆做了大量的精简工作,书架才能摆得下。从外面来的那些资源,其实主要是别人捐的书啦,如果我以项目负责人的便利去优先为自己负责的分馆来争取,我觉得有失公平。
细雄:但我们有资源的话,我们是可以寻求一个分配方式,逐渐的去优化的。
左樵:我不喜欢自上而下的制造馆际差别,造明星馆、样板馆什么的。我们关注流动儿童教育问题,是因为公立学校和打工子女学校存在巨大差距,是一种社会不公正,我们才去努力减少差距,追求公平,这个思路也体现在我主张微澜各馆的均衡,不要搞重点馆、精品馆,要缩小贫富差距。我没想好怎样达成这样的均衡,每个分馆的基础和起点不一样,但这种差别又没有好的办法做准确的评估和量化,所以没有一个理想的均衡化方案,所以,索性以各馆联络员的主观感受为依据,我的主观感受就是我那3个馆已经挺好了,有什么外部资源来了,谁觉得自己馆需求,就给谁,所以我显得佛系、与世无争。
我当时对分馆关注的重心,首先是保证开馆,保证有馆员值班,操作规程没有什么问题,不要因为管理上的漏洞造成读者的不良行为,至于馆藏新不新、书架漂不漂亮,我确实比较淡漠,我希望通过日积月累,细水长流来改变。我相信水滴石穿,相信改良,喜欢“宁可十年不将军,不可一日不拱卒”。
细雄:我刚入职的时候,也一直带着外部视角,还蛮想不通的;这也是我入职以后,为什么要启用小新的一个原因,希望小新可以作为一个杠杆,至少在信息传递和沟通上,可以兼顾到所有分馆。
左樵:我担任联络员的分馆在位置上都是最偏远的,我不太好意思指派给其他人,我虽然在争取资源方面比较消极,但去值班的时间不少,因为总是在闹人荒。后来佳羽批评我,花了太多时间在分馆,总馆这边很多事情都延误了,很有意思,你俩的感受正相反。其实我关注的焦点还真的是项目的总体,尤其是“社区开发,规则的制定和优化”。一个是分馆的维持、开馆正常化,一个是项目总体框架的优化。
细雄:佳羽更关注顶层设计。
左樵:佳羽善于做“顶层构想”,馆东计划,佳羽给了我很大的启发,他说很多人做不了馆员,那可不可以想办法让大家来关注分馆。他举了立人图书馆的“立人之友”的例子。立人图书馆是过去曾经存在过的一个很优秀的公益项目,是面向乡村青少年的公益图书馆,每个馆配置一名任期一年的志愿者馆长,常驻在馆里做图书馆运营,同时,每个分馆有一批支持者,叫“立人之友”,平时给图书馆筹款、筹书,放长假时,那些支持者还去图书馆做实地探访和帮忙。这个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把他的这个想法落地了,设计了馆东,与立人之友相比,结构上更加精细,更加系统化。
细雄:有一天,就有一个深圳朋友就是写邮件说他有个构想就是说明年比如说在深圳,他现在租住的城中村,要想把微澜引进来;回复邮件的时候,我发现我说如果你想做这件事情,如果有时间,真的不需要等到明年,你随时随地就能做。
作为内部人员,我总觉得我们做的还不够,但不管我对它有多少批评,这时候我才发现微澜,它原来已经真的是一个可以随时落地的,只要有人,有基本条件(我们规定的)就可以随时去落地,甚至你没有条件,你也可以随时去推进的东西;随时推进,也不需要个人有太多经验。微澜分馆运营本身就是摸索出来的,这种一起成长的经历本身也很宝贵。
想想,确实很神奇,但作为工作人员,我也从来没有觉得我们开过60多个馆,现在还有40多个馆觉得我们有什么了不起,不知道你有没有?
03
命运的安排
左樵:我也没有,我反倒觉得,以我们目前既有的资源,是可以建更多的馆的,只要我们把每个馆的期待降低。我最早构想微澜的时候,会把它叫成圈地运动。先把馆建起来,哪怕只有1000册书,一周只开门一次,只要能坚持住,那这块地就圈上了,以后再慢慢耕耘嘛。可以说,这是一个很讨巧的方法,没有什么了不起。包括我阴差阳错加入公益行业,意外地成为一个公益人,这件事,也没什么了不起。经常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你是为什么加入这个行业?以一种有很敬仰口吻来问,就觉得好像牺牲了很多。
细雄:其实有吗?
左樵:没有,我一点不觉得是做出了很多的牺牲。我意外地进入这个行业,我很快乐很幸运。公众会给公益人头上置一层道德光环,好像很悲壮的样子。但我觉得没牺牲什么,做一份自己喜欢的事情,还可以有收入保证生活,很幸运的人生嘛。可能有点凡尔赛哈。
细雄:说到这个也很奇怪,我也一样,我想过去做教育什么的,虽然我一直在寻找公益项目去参与,但也从没有想过要作为专职参与,毅桦邀请我之前都没有想过,阴差阳错。
左樵:可能这种命运的安排就是最合适的。我曾经给自己定位,根据自己的特长和兴趣来设计自己的未来。首先把思想家给划掉了,我觉得我思想很肤浅,浅尝辙止,虽然很多朋友说我有思想;然后把作家也给划掉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写东西也就是高中作文水平,虽然曾经有个别朋友看走了眼夸我写得好。我还曾经有拍电影的梦想,因为觉得很多人拍得太烂了,但这个想法也很快放弃了。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可能搞搞事情还是可以的,有点组织能力,有点执行力,主要是通过组织出走社,我发现我组织社团、搞搞社群运营、策划活动,这方面还有一点特长。
如果说牺牲,可能有个别的时候,比如说媒体报道的时候,会把别人说成是微澜的创始人,有时候会完全抹去我的存在,这个时候可能会有一些不爽。但是也不能因为这就不干了,也不会因为这跟伙伴们发生矛盾和龃龉。我知道很多组织,不论是商业组织还是非营利组织,会因为这样的问题,造成人际不和冲突什么的,我要考虑的是微澜的总体利益,只要微澜它能够长足的发展,能持续去服务孩子,能够立住,就是我最大的利益。所以没有矛盾。
对我个人来说,最糟糕的情况,无非是有一天微澜把我给忘了,微澜的历史中我被消失了。
细雄:为什么会被消失?去看你个人简历,了解出走社,你是非常有故事性的一个人。我来做这次采访,本身就是在记录。
左樵:对于大众传媒来说,对报道对象是要立人设的,立人设这件事,不是粉丝经济、饭圈文化、偶像经济所独创和原创的东西,只是以前没用这个词而已;一直以来,在新闻报道中都会立人设,政治领域中也是。怎么便于立人设,怎么迎合读者、大众,是有规律的,比如说媒体给佳羽做的人设——博士辍学做公益,就是个成功的人设,有卖点,有泪点,吸引眼球。你给我能立什么人设,一个创业失败的中学老师,走投无路,然后干了公益。
细雄:一个40岁创业失败的中学老师到公益组织找到工作后觉得挺满足的。
左樵:我的经历太平淡了,也太平常了,甚至有点消极。
细雄:像出走社这样,从某些角度讲,其实就很吸引人。虽然你口口声声说觉得微澜多么的了不起,有的时候我也希望批评说,能不能别从你自己嘴里说我们要维护我们的品牌,要珍惜我们的羽毛?但是实际上在实际当中你其实又会很放淡这个事,把它放平。
左樵:对,我有过出走社这样一个经历,已经收获了很大的成就感,在出走社的整个历程之中,我个人所起的作用会更强。相对出走社来说,我在微澜所贡献的比例会低一些,所以即使被历史淹没,也可以认了。
细雄:为什么?你对微澜的贡献,虽然我一直认为微澜社区非常重要;包括有小新作为机器人加入报名和培训流程以后,我们整个的流程设计的顺畅,它是非常好的一个东西;但是我觉得系统后面的人也非常重要,不仅仅是设计这些的人,还有去支持和保持这个流程顺畅的人。因为只有我们人才能把人与人进行联结,在不同的人群之间进行弥合,然后去流动去激活去共同创造,人是基础,人也是最终的目的。所以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厉害?你会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东西是吗?
左樵:我参与微澜的过程就已经足够享受,足够荣幸。我很为微澜自豪,我觉得微澜很棒,但是我没觉得我个人很厉害。
因为我们是一个团队,有毅桦这样优秀的搭档,以及那么多优秀的志愿者,他们中有些人甚至把微澜当作自己安身立命之本,没有这样的伙伴,微澜是成立不了的。
微澜是众多伙伴共同的事业,我个人在其中发挥的作用被稀释了。大家都是宝藏伙伴,我和大家一起共事,把微澜做好,本身就是莫大的幸福。所以我真不能说自己在其中有多厉害,我没有这种感觉,所以即使我在微澜历史书写中被淹没了,我也无所谓。
有些报道刚出来的时候,读到的瞬间确实会心里不舒服,但很快就会问自己,提不提你的名字,这很重要吗?淡然对待这些身外之物,才是真牛逼。这一番心理建设效果还是很好的,可以说,这种事情发生几次,就脱敏了。可能这种钝感力是我一个特长。同样的事,如果发生在别的组织,大概率会引起矛盾和裂痕,勾心斗角啥的。微澜不受这些鸡毛蒜皮的影响,也是它骨胳清奇之处。
细雄:对于旁观者来说,包括最近和企业聊,误解很严重。然后电话聊,别人会说难道新公民计划不是你们微澜的一部分吗?然后我会反省,我的传播工作做得也太差了。但又会发现,整个新公民计划这个概念嵌入到微澜里面也非常合适。
毅桦一席演讲脉络,就是专职后,脑子里呈现的脉络,我们有一个大的目标,愿景和使命;然后我们去做返乡追踪,我们知道这些孩子的命运和经历遭遇的,那么我们就更知道对于这些孩子在他们接受那样的命运之前,对他们的滋养和支持很重要了,要采取行动,微澜图书馆的存在就更重要的了。但是大家会觉得这个链条是我脑补的。
左樵:不是你脑补的,你的理解很准确。与流动儿童议题结合,提升了微澜的社会意义和价值。如果没有流动儿童议题背景,微澜的定位就是以志愿者为主体帮助学校运营图书馆的项目,它也充分成立,那就不是仅仅在民办打工子女学校,只要是基础薄弱、软硬件条件都比较差的学校,都是微澜覆盖的范围,服务对象不限于流动儿童,也包括留守儿童或是贫困地区的儿童,总之是面向处于弱势的学校及其学生。如果是这样,它也有很高的价值,可能有人会说,那意味着更高的价值,但这样的定位有一个缺点——不够聚焦。
细雄:吸引的人群也会不一样了。
左樵:微澜图书馆把流动儿童议题加进来,表面上看缩小了服务群体,好像是自我设限。但这种定位,使得图书馆和流动儿童两个元素相互交融,整个故事讲起来就特别打动人,产生很大的吸引力,作为一个公众深度参与,以开源作为灵魂的项目,这种强大的吸引力非常重要。
细雄:加入者也是自带这种使命的。你和毅桦多次在公开场合提到,即使新公民计划没有了,我们微澜还要活下去。我想问,新公民计划不存在,这句话的背后的逻辑是说我们筹款能力不够筹不到款,机构以及专职团队维持不了,我们还要把这个项目做下去;还是因为新公民计划,比如说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然后我们这个机构这个议题可能不允许我们说了,这种不存在。
左樵:更多的是因为担心筹不到款来维持机构生存。说这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层含义,是暗示新公民计划作为机构,始终面临生存危机,需要大家帮助;第二层含义是表明我们的决心:微澜已经建立了开放性的结构,每个馆成为自组织,可以培养造血和自我更新的能力,新公民计划或者说总馆作为最初的原动力,作用当然重要,但微澜分馆的生存可以并不完全依赖于它,我们通过这样的结构来预防最坏的可能——新公民计划没有了。
04
17年的火灾
细雄:我还是想了解一下17年的火灾的时候,当时微澜才建,已经开了5个馆,当时会给你和项目什么样的冲击。
左樵:火灾对我们有直接的影响。向阳希望小学我当时签完了合同,编为微澜北京8馆,书架和一部分书也都买好了,已经寄到学校。然后一夜之间,霍村人口就锐减,学校也被关闭了,生源完全丧失殆尽。
细雄:当时还在开学状态,学校是在开学中被关闭的吗?
左樵:学校直接宣布下学期不办了,火灾后,很多孩子跟着家庭离开,或者在火灾之后陆续离开了。很多公寓因为消防问题或者手续不全被关闭,房客在限定的时间内必须离开。私宅房东也不得不跟房客解约,很多家庭真的是连夜离开北京,孩子也跟着父母走了,学校也办不下去了。
细雄:除了8馆是一个直接的影响,其他在心态上的影响是什么?
左樵:作为一个关注流动儿童的一个机构,没有直接的服务项目,也没有应急预案,事件发生时实际上是缺位的。当时看到的不光是我们机构,正式注册的社会组织,有正式身份的机构,大多没提供什么实质上的帮助。
细雄:疫情中也存在同样的问题。我们都不具备有太大的应急的能力,去年开始在一些公共事件的时候,我们尝试去发声,有一点点发声,但是非常微弱的;从我自己传播的角度,因为我们做了微澜这样一个项目,去发声就需要更谨慎,更克制,更客观。
左樵:不过我并没有对微澜产生动摇。
细雄:会不会让你觉得微澜更重要了?
左樵:是的,微澜的存在更重要了。至少我们在做实事,可以在一定范围内帮助这些孩子,陪伴这些孩子,多陪伴一天是一天;我们跟学校站在一起,哪怕学校明天就被关了,我们今天还会为学校以及孩子们提供服务,这是我们的价值所在。幸亏我们做了微澜,否则的话我们是愧对于自己作为公益机构身份的,我当时确实会有一点庆幸。
细雄:跟机构的人聊过这个吗?
左樵:和华纯聊过。华纯当时组织了几个社区机构,到银杏开了一个座谈会。
细雄:我记得当时迅速拆迁,有人做了地图。
左樵:这是个人做的。
细雄:我记得新公民计划参与传播了。
左樵:后来被删了。
细雄:所以从这个角度上讲,就像有的志愿者说的,就是迷惘的时候参与微澜,有一点落地的感觉,其实对于机构本身,微澜也是这样的存在,也会让我们更有底气。
左樵:挽尊,我觉得是一种挽尊。就像碰到这种情况,公益机构反应迟钝,开始发声时,已经是在铺天盖地各种自媒体发声之后。如果我们无所作为,实际上是对自己的羞辱。
细雄:歪个楼,你先对采访体验发表一下意见。
左樵:我挺愉快的,对,我觉得这样的采访多来几个了。
细雄:问题是我有没有能力都呈现出来。
左樵:不管有没有呈现出来,我觉得整个聊天的过程交流的过程很有价值。
细雄:对,虽然咱们这么久的同事,吵了那么多架,聊过那么多,但是很多东西还是第一次聊。
左樵:我甚至觉得我们就应该经常有这样的聊天会,说过很多次了,不光是咱俩。
<未完待续>
被访人 | 左 樵
访谈 | 廖细雄
录音整理 | 廖细雄
编辑 | 左 樵 廖细雄
排版 | 廖细雄
校对 | 葵 予
上篇链接:访谈·左樵(上) | 永远直立行走的小撮访谈·左樵(下),着重来聊一聊微澜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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